《彩雲飛》第二部 小眉_第二十五章

從中央酒店回到家裡,雲樓徹夜無眠,躺在牀上,他瞪視著那懸掛在牆上的涵妮的畫像,心裡像一鍋煮沸了的水,那樣起伏不定地、沸騰地、煎熬地燒灼著。在枕上翻騰又翻騰,他擺不開中央酒店裡所看到的那一幕。小眉,畢竟不是涵妮,畢竟只是歡場中的一個子!那樣不知地倚在那個中年男子的懷中,那樣地不知!他焦躁地掀開了棉被,燥熱地把面頰倚在冰涼的牀沿上。拿起牀頭櫃上的一個涵妮畫像的鏡框,他凝視著,固執而熱烈地凝視著,畫像中的孩在他眼中擴大了,擴大了,模糊了,模糊了,約約地浮在一層濃霧裡,臉上帶著個飄逸的、倔強的、孤傲的笑。雲樓把鏡框扣在前,裡喃喃地呼喚著:

“小眉!小眉!”

這名字一旦口而出,他就吃驚地愣住了。爲什麼他喊的是小眉呢?他想著的應該是涵妮啊!把鏡框放回到牀頭櫃上,他又翻了一個,對涵妮到一份不忠的、抱歉的緒,涵妮,涵妮,你骨未寒,我呼喚的已經是另一個孩的名字了!涵妮,涵妮!卿本多,郎何薄倖!閉上眼睛,他的緒更加混了。

就這樣折騰著,一直到了黎明,他才朦朦朧耽地進了神志恍惚的狀態中,似乎是睡著了,又似乎本沒有睡著。就在這種依稀恍惚裡,他又看到了小眉,不,不是小眉,是涵妮。靜靜地瞅著他,眉目間一片憐恤的深脣蠕著,正在唱一支歌,一支他以前在夢裡也曾聽唱過的歌,裡面有這樣的句子:

苦憶當初,耳鬢廝磨,

別時容易聚無多!

憐你寂寞,怕你折磨,

奇緣再續勿蹉跎!

唱得婉轉低迴,歌聲中似乎大有深意,那瞅著他的眼神無限哀憐。雲樓掙扎著,涵妮!他想呼喚,卻喊不出毫的聲音,部像有重著。涵妮!他想對奔過去,卻無法移自己的子。涵妮!涵妮!涵妮!他在心底輾轉地呼喊,地盯著繼續唱著,那眉目間的神逐漸有了變化,他仔細一看,原來不是涵妮,卻是小眉,帶著一臉的寥落和孤傲,在反覆唱著:

我是一片流雲,

終日飄浮不定,

也曾祈停駐,

是我歸程?

唱得那樣蕭索,那樣充滿了心深的悽惶,使雲樓渾纖維都被絞痛了。他對出手去;小眉,他喊著,騰雲駕霧似的向走去,但立即幻變一朵彩的雲,飄走了,飄走了,眼看就失去的蹤跡,他急了,大聲喊:

“小眉!”

他喊得那麼響,把他自己喊醒了,睜開眼睛來,在他怔忡的眼裡,他看到的是一屋子的,天已經大亮了。

從牀上坐起來,他用雙手抱住膝,好半天不知之所在。然後,他下了牀,迷離恍惚地去梳洗過了。今天有一整天的課,他整理了上課要用的畫板畫筆,神一直在恍惚不安的況中。離開了小屋,他慢吞吞地走去搭公共汽車,腦子裡全是夜裡夢中的影像,涵妮的歌,小眉的歌,涵妮的悽楚,小眉的寥落……他的心臟酸楚地收著,痙攣著,滿懷充塞著難言的苦

一整天的課程都不知道怎樣度過的,他的頭昏昏然,沉沉然。下午上完了課,他去了廣告公司,仍然是心神恍惚的。公司中幾個同事在大談“泡舞廳”的經驗,一個同事高談闊論地說:

“別看輕了那些孩子,們好多都出在上等的家庭裡,只爲了一些不得已的因素才走歡場中。許多人都認爲們的私生活一定很隨便,其實,潔自好的大有人在!”

雲樓呆了呆,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小眉,潔自好!何嘗潔自好呢?中央酒店的一幕又出現在他眼前了,他到一陣煩躁。收好了設計的資料,他走出了廣告公司,著街車縱橫的街道,哪兒去呢?

到沅陵街吃了一碗牛麪,算是晚餐。他該回去工作了,可是,他不想回去。漫無目的地在街上逛著,他逗留在每一個櫥窗外面,看到的卻都不是櫥窗裡的東西,而是一張臉,小眉的臉!他閉眼睛,他甩頭,他掙扎,但他躲不開小眉的臉,他忽然有個強烈的慾,想抓過小眉來,好好地責備一頓,你爲什麼不自?你爲什麼自甘墮落?可是,他有什麼資格責備呢?他有什麼資格?

走過一條街,又走過一條街,他走了好久好久,然後,他忽然站住了,驚愕地發現自己正走向青雲。不,不,你決不能去青雲,他對自己說。你再去,就太沒有骨氣了!你是個男子漢,你提得起,放得下,向後轉吧,回家去!但是,他停在那兒,沒有移,向後轉嗎?他的腳彷彿有一千斤重,重得提不起來,他無法向後轉,他渾每個細胞都在背叛他,拒絕向後轉的命令,他心底有個小聲音低低地說:

“也罷!就再去聽唱一次吧!最後一次!”

於是,他又糊里糊塗地買了票,糊里糊塗地走進青雲了。這是九點鐘的一場,他進場得比較早,還沒有到小眉唱。用手支著頤,他悶悶地看著臺上,一面在跟自己生著氣。爲什麼要進來呢?難道經過了昨晚的局面,還不能忘懷小眉嗎?孟雲樓,你沒出息!

可是,小眉出場了!所有反抗的意識,都離開他的子飛走了。小眉!今天穿著一件純白的晚禮服,沒有戴任何的裝飾品,頭髮也沒有梳上去,而是自然地披垂著。輕盈嫋娜地走向臺前,對臺下微微彎腰,態度大方而高貴,像個飄在雲層中的仙子!今晚竟一反往常,本沒經過舞臺化妝,只淡淡地施了一些脂,顯得有些憔悴,有些消瘦,卻比往日更覺人。站在臺前,握著麥克風,眼波盈盈地著臺下,輕聲地說:

“我是唐小眉。今晚,是我在青雲獻唱的最後一晚,我願爲各位來賓唱兩支我心的歌,算是和各位告別,並謝謝各位對我的護。”

雲樓的猛地加速了運行,心臟也狂跳了兩下。最後一晚,爲什麼?

小眉開始唱了,是那支《我是一片流雲》。正像雲樓夢中所見的,帶著滿臉的寥落和孤高。那神態,那歌聲,那氣質,如此深重地撼了雲樓,他覺得腔立即被某種強烈的、迫切的、求的所漲滿了。小眉蕭索地唱著:

……

飄過海食天涯,

看盡人世浮華,

貪慾癡妄,

虛虛假假!

飄過山海江河,

看盡人世坎坷,

淒涼寂寞,

無可奈何!

……

哦,小眉!雲樓在心底呼喚著,這是你的自喻麼?他覺得眼眶潤溼了。哦,小眉!我不該對你挑剔的,我也沒有權責備你!置於歡場中,你有多的無可奈何啊!他咬住了脣,熱烈地看著小眉。我錯了。他想著,我不該寫那張紙條給你,我不該侮辱你!那張紙條是殘忍而愚蠢的!

小眉唱完了第一支歌,場中竟掌聲雷。雲樓驚奇地聽著那些掌聲,人類是多麼奇怪啊,永遠惋惜著即將失去的東西!小眉又接唱第二支了,是那支《心兒冷靜》,唱完,退了下去。而場中卻極度熱烈,掌聲一直不斷,於是,小眉又出來了,的眼眶中有著淚。噙著淚,唱了第三支歌,唱的是《珍重再見》。然後,進去了,儘管掌聲依然熱烈,卻不再出來。

雲樓低低地嘆息了一聲。站起來,他走出了歌廳的邊門。在這一刻,他心裡已沒有爭執和矛盾了,他一直走向了後臺的化妝室門口,站在那兒,他沒有讓人傳訊,也沒有寫紙條進去,只是站在那兒靜靜地等待著。

шшш⊕TTκan⊕co 然後,小

眉出來了,已經換上了一件樸素的、藍的旗袍,頭髮用一個大發夾束在腦後,出整個勻淨而白晳的臉龐,瘦了,幾乎沒有施脂的臉龐顯得有三分憔悴,卻有七分落寞。出了化妝室的門,一看到雲樓就呆住了,離開了脣,烏黑的眼珠睜得大大的,瞪視著雲樓。

雲樓的心跳得狂猛而迅速,他覺得有許多話想說,卻一句也說不出來,他想表達他心中激,他想祈求原諒,但他只是愣愣地看著,半天也沒有開口。於是,他發現的臉變了,變得生而冷漠,的眼敵意地停在他的臉上。

“哦,是你,”嘲弄地說,“你來幹什麼?”

“等你!”雲樓低聲地,聲調有些苦

“等我?”冷笑了,那笑容使的臉充滿了揶揄和冷酷,“等我幹嗎?”

“小眉,”他低喚了一聲,的神態使他的心絞痛了,使他的意志退了,使他的熱冰冷了,“我能不能和你談一談?”

“談一談?”小眉嗤之以鼻,“我爲什麼要和你談?你這個上流社會的君子!你不知道我只是個歡場中的歌嗎?和我談一談?你不怕辱沒了你高貴的份?”

雲樓像捱了當頭一棒,頓時覺得渾痛楚。儘管有千言萬語,這時卻一句也說不出口了。凝視著小眉,他沉重地呼吸著,部劇烈地起伏。小眉卻不再顧及他了,堅決地一甩頭,向樓梯口走去,雲樓一怔,大聲喊:

“小眉!”

小眉站住了,回過頭來,高高地挑著眉梢。

“你還有什麼事?”冷冰冰地問。

“小眉,你這是何苦?”雲樓急促地說,語氣已經不再平靜。走到面前,他攔在樓梯前面。“我只請你給我幾分鐘好不好?”

“幾分鐘?我沒有。”小眉搖了搖頭,多日的等待、期盼,以及昨晚所的屈辱、輕視,和一夜的輾轉無眠,在心中堆積的悲痛和憤怒,全化爲一怨氣,從中衝出來了。“對不起,我沒時間陪你,孟先生。雖然我們這種孩子像楊花一樣不值錢,但是還不見得會飛到你那兒去呢!”

“你這樣說豈不殘忍?”雲樓嚥下了一酸楚,忍耐地說,“我道歉,好嗎?”

“犯不著,”小眉直了背脊,高高地昂著頭,一臉無法解凍的寒霜,“請你讓開,樓下還有人在等我,我沒時間跟你在這兒辦涉。”

“那個老頭子嗎?”雲樓口而出地說,無法按捺自己了,怒氣和痛楚同時在他腔裡炸,震得他自己頭昏眼花。他的臉漲紅了,青筋在額上跳,咬著牙,他從齒裡說,“他有錢,是嗎?你的每小時要出賣多錢?不見得我就買不起,你開價吧!”

小眉慄了一下,臉頓時變得雪白雪白,大睜著眼睛,直視著雲樓,的臉那樣難看,以至於雲樓嚇了一跳,以爲會昏過去。但是,沒有昏,只是呼吸反常地沉重。那帶著傷的神的眼像兩把冰冷的刀,直刺進他的心臟裡去。他不自地心頭一凜,立刻發現自己犯了多大錯誤。倉促間,他想解釋,他想收回這幾句話,可是,來不及了。小眉的睫垂了下去,看著腳下的樓梯,自語似的,輕輕地說:

“人類是世界上最殘忍的!”

不再看雲樓,自顧自地向樓下走去。雲樓急切之間,又攔在前面,他站在低兩級的樓梯上,祈求似的仰,急迫地說了一句:

“小眉,再聽我兩句話!”

“讓開!”的聲音低而無力,卻比剛剛的冷漠尖刻更讓人難以抗拒,“你說得還不夠嗎?孟雲樓?要怎樣你才能滿意?你放手吧!我下賤,我是出賣相的人,我水楊花……隨你怎麼講,我可並沒有要高攀上你呀!憑什麼我該在這兒你侮辱呢?你讓開吧!夠了,孟雲樓!已經夠了!”

雲樓嚥了一口口水,心裡又痛又急又懊惱。這篇話說得緩慢而清晰,帶著濃重的懷和自傷,這比的發脾氣或爭吵都更使他難。看著那蒼白的臉,看著了傷而仍然倔強的眼神,他心底的痛楚就更擴大了。他抓著樓梯的扶手,額上在冒著汗珠,他的聲音是從心深絞出來的:

“小眉,請不要這樣說,我今天來,不是想來跟你吵架的,是想對你道歉。我們不要再彼此傷害了,好不好?我承認我愚蠢而魯莽……”

“別說了。”小眉打斷了他,的臉依然蒼白而冷淡,“我說過我沒時間了,有人在樓下等我。”

想向樓下走,但是,雲樓猛然抓住了的手腕。

“別去!”他厲聲說。

小眉嚇了一跳,驚訝地說:

“你這是幹嗎?”

“不要去!”雲樓的臉漲紅了,他的聲音是命令的,“尊重你自己吧!你不許去!”

“不許去?”小眉挑高了眉,“你有什麼資格命令我不許去?你算什麼人?”撇了撇角,冷笑了,“尊重我自己!不陪別人,陪你,是不是?你就比別人高一級啊!你放手吧,這是公共場所,別惹我起來!”

“好吧!你去!”雲樓憤然地鬆了手,咬牙切齒地說,“你告別歌壇,是因爲他準備金屋藏嗎?他到底給了你多錢?你非應酬他不可?”

小眉看著雲樓,慄。

“你滾開!”沙啞地說,“希我這一生一世再也不要看到你!”

“我也同樣希!”雲樓也憤怒地喊,轉過子,他不再回顧,大踏步地,他從樓梯上一直衝了下去,像旋風般捲到樓下,在樓下的出口,他和一個人幾乎撞了一個滿懷。他收住了步子,擡起頭來,卻正是中央酒店的那個中年男人!往他的腦子裡衝,一時間,他很想揍這個男人一拳,他自己也不明白爲什麼對這個男人仇視得如此厲害。那男人卻對他很含蓄地一笑,說:

“你來找小眉的嗎?”

他一愣,魯莽地說:

“你管我找誰!”

那男人聳了聳肩,滿不在乎地笑了笑。好可惡的笑!雲樓想,你認爲你是勝利者嗎?他從鼻子裡哼了一聲,正要走開,那男人攔住了他。

“等一等,孟先生。”

雲樓又一愣,他怎麼會知道他姓孟?他站住了,瞪視著那個男人。

“別和小眉慪氣。”那男人收起了笑,滿臉嚴肅而誠懇的表,他的聲音是沉著、穩重,而能夠深人心的,“不要辜負了,孟先生。你。”

雲樓愕然了,深深地著這男人,他問:

“你是誰?”

“我是小眉的朋友,我像父親般關心。你很難到像這樣的孩,這樣一心向上,不肯屈服於惡劣的環境,這樣純潔而又好強的孩。錯過了,你會後悔!”

雲樓的呼吸急促了,在他迅速地奔竄,他覺得自己的心像蚌殼的殼一般張開了,急於要容納許許多多的東西。他張大了眼睛,注視著面前這個男人。你是上帝派來的使者,他想。人,是多麼容易被自己的偏見所欺騙啊!深吸了口氣,他問:“你爲什麼要——告訴我這些?”

“君子有人之!”邢經理說,他又笑了,轉過子,他說,“你願意代我轉告小眉嗎?我有事,不等了,我要先走一步。”

他真的轉走了,雲樓追過去問:

“喂!您貴姓?”

“我姓邢。”邢經理微笑地轉過頭來,“一個管閒事的老頭子。三天後,你會謝我。”

“不要三天後,”雲樓誠摯地說,“我現在就謝謝你。”

邢經理笑了,沒有再說話,他轉大踏步地走了。

這兒,雲樓目送他的離去,然後他站在樓梯出口的外面,斜靠著牆,懷著滿腔熱烈的、期待的緒,等著小眉出來。在這一刻,他的心緒是複雜的,忐忑的,憂喜參半的。對小眉,他有歉疚,有慚愧,還有更多激。又怕小眉不會輕易地再接他,原有那樣一個個強的靈魂,何況他們已經把況弄得那麼僵!他就這樣站著,緒起伏不定,目定定地停在樓梯的出口

好一會兒,他才聽到高跟鞋走下樓梯的聲音,他閉住呼吸,心臟狂跳,可是,出來的不是小眉,是另一個歌。再一會兒,小眉出來了。一直走到街邊上,因爲雲樓靠牆站著,沒有看見雲樓。顯然哭過了,眼睛還是紅紅的,雖然又重勻過了脂,但是卻掩飾不住臉上的淚痕。這使雲樓重新到那種心深的絞痛和愧悔。站在那兒,眼搜尋地四顧著。於是,雲樓上了一步,停在的面前。

“這一生一世已經過去了,現在是第二生第二世了。”他低聲地說,帶著滿臉抱歉的、祈諒的神邊有個懇求似的笑容。

“你?”小眉又吃了一驚,接著,暴怒的神就飛進了的眼底,“你到底要幹什麼?爲什麼這樣魂不散地跟著我?難道你對我的侮辱還不夠嗎?你還要做什麼?你要糾纏我到什麼時候爲止?”

“如果你允許,這糾纏將無休無止。”雲樓低而沉地說,拉住了的手臂,他的眼睛熱烈地盯著,他的語音裡有讓人不能抗拒的力量,那麼誠摯,那麼迫切,“讓我們去雅憩坐坐。”

“我不!”小眉摔開了他,往街邊上走,找尋著邢經理。

“邢先生已經走了。”雲樓說。

“你讓他走的?”小眉怒氣衝衝地回過頭來,直視著雲樓,“你憑什麼讓他走?”

“他自己走的,他要我幫他問候你。”雲樓說著,深深地,“小眉,收起你的敵意好不好?”

“哦,你們談過了!”小眉的怒氣更重,覺得被邢經理出賣了,一種微妙的、自尊傷的覺使更加武裝了自己,狠狠地瞪了雲樓一眼,嚷著說,“好了!請你不要再來煩我!你讓開!”

雲樓攔在的前面,他的目堅定不移地停在的臉上。

“我永遠都不會讓開!”他低而有力地說。

“你……”小眉驚愕而憤怒地擡起頭來,一瞬間,愣住了,到一對男熱烈而癡狂的眸子,那眼神是堅定的,果決的,狂熱的,完全讓人不能抗拒的。在這目下瑟了,融解了,一層無力的、弱的覺像浪一樣對涌了過來,把深深地淹沒住了。敵意從的臉上消失,憤怒從的心底沒。聽到自己的聲音,在那兒好無力好無力地說:“你——你要幹什麼呢?”

“我要你跟我一起走。”他說。

“到哪兒去?”弱地問。

“走到哪兒算哪兒。”

“現在嗎?”

“是的!”

無法抗拒,完全無法抗拒,著他,的眼裡有著一份可憐的、被的、楚楚人的順。脣輕輕地嚅著,語音像一聲難以辨識的嘆息。

“那麼,我們走吧。”

他立即挽住了。他們走向了中正路,又轉向了中山北路,兩人都不說話,只默默地向前走著。的手指接到了他那的夾克,一陣溫暖的、奇妙的覺忽然貫穿了的全。奇怪,僅僅半小時以前,還怨恨著他,詛咒著他,責罵著他,恨不得他死掉!可是,現在呢?那朦朦朧朧的心境裡爲何有那樣震的歡樂,和窒息般的狂喜?爲何彷彿等待了他幾百幾千幾萬個世紀?爲何?爲何呢?

沿著中山北路,他們一直走了下去,忘記了這條路有多麼長,忘記了疲倦和時間。他們走著,走著,走著。他們滿心充塞著激的、熱烈的狂喜。是陷在恍惚如夢的、迷離的境界,他們竟一直走到了圓山。

過了橋,他們走向了圓山忠烈祠,從那條上山的路上拾級而上,兩人仍然是默默無語,包圍著他們的是一片靜幽幽的夜,一縷縷和的夜風,和那一株株聳立在夜裡的樹木。遠有著松濤,天邊閃爍著幾點寒星。有隻不知名的鳥兒,在林中深低低地鳴

他們停在一棵大樹下面。

他用雙手扶住的手臂,把子轉過來,讓面對著自己。深深地,他凝視著,眼是那樣專注的帶著痛楚的激了一下,渾,心神如醉。

“小眉。”他輕輕地喊,嚨沙啞。

靜靜地著他。

“你能原諒我嗎?能嗎?”他問,他中熱熱的氣息吹在的臉上。“如果我曾經有地方傷害過你,我願用一生的時間來彌補那些過失,你給我機會嗎?給我嗎?”

不語,仍然靜靜地看著他,但是,逐漸地,那烏黑的大眼珠被水浸了,被水浸亮了,被水浸沒了,那薄薄的小脣微微地著,像兩瓣在風中搖曳的花瓣。

“我早就想對你說一句話,只是,我不信任我自己,”他喃喃地,低低地說,“我一度以爲我的已經死亡了,埋葬了,永遠不可能再復活了。可是,認識你以後……哦,小眉!”他說不下去,千般思緒,萬般言語,只化爲一聲心靈深的呼喚,“我要你!小眉!”

他的手臂圈住了子,他那男的胳膊在上強而有力地著,他凝視,那炙熱的、深邃的眸子可以融化整個的世界,吞噬整個的世界。完全癱瘓了,迷惘了,眩了。的心飄向了雲端,飄向那高高的天空,一直飄到星星上面去了。於是,他的頭對俯了下來,他的脣一下子捉住了的。了一聲,沒有掙扎,無力於掙扎,也無心於掙扎。綿綿的,輕飄飄的,騰雲駕霧一般的。他的吻細膩而溫存,輾轉而纏綿。的頭昏昏然,整個神志都陷進了一種虛無的境界裡。忘記了對他曾有過的懷恨,忘記了曾詛咒他,責罵他,只覺得自己滿心懷充滿了狂喜和激的緒。需要,求,著眼前所來臨的事

好一會兒,他擡起頭來了,仍然地抱著,他癡癡地的臉。的睫也輕輕地、慢慢地揚了起來,在那昏暗的街燈下,那對烏黑的眼珠放著夢似的彩,使整個的臉龐都煥發得異樣地麗。他看著,一瞬也不瞬的看著,接著,他就又埋下頭來,吻住了。這次,他的吻是猛烈的,炙熱的,狂暴的,如驟雨急風,如驕烈日,那樣帶著靈魂深的飢及需求。息,,整個住了他,雙手地攬住了他的脖子。

“還恨我嗎?”他一面吻著一面問。

“不,”被催眠似的回答。

“原諒我了?”

“唔。”

“可有一些些喜歡我?”他不敢看的臉。不語。他的心停頓了。

“有一些嗎?有嗎?”他追問,擡起頭來,他懷疑地、不安地搜尋著的眼睛,那對眼睛是迷濛的,霧樣的,恍恍惚惚的。

“小眉!”他喊,的面頰,“答覆我,別折磨我!”“你明知道的。”輕輕地說。

“知道什麼?”

“不是一些些,是全部!”幾乎是喊出來的,的眸子裡燃燒著火焰,過了那層迷濛的霧氣,直在他臉上,“整個的人,全部的心!”

“哦,小眉!”他喊了一聲,熱烈地抱住了,他的頭又俯了下來,輾轉地吻著脣、面頰和頸項。

夜,很深很深了。夜風拂著他們,沐浴著他們,這樣的夜是屬於人們的,月亮進雲層裡去了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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