對小眉來說，這個晚上真是難熬的。唐文謙突然間病了，又發冷又發熱，滿頭冷汗，渾搐，在牀上翻滾著狂吼狂狂歌狂笑，又嘔吐，又胡言語。小眉知道這是怎麼回事，以前也已經發生過，醫生說是酒中毒的現象，並說總有一天，他要把命送在酒上。現在，小眉只好再請醫生來，給他打了針，他仍然無法安靜，醫生表示最好送醫院徹底治療。可是，小眉手邊的餘款有限，本不敢夢想送醫院的事。只是和阿桑兩人守在牀邊，流地用冷巾在他的額上，喂他喝一些濃咖啡，他又喝又吐，又鬧著還要酒，小眉在牀邊手足失措，忙得滿頭大汗，正在這個慌的時候，門鈴響了。小眉長長地吐出一口氣來。

“是雲樓！”對阿桑說，把手裡的冷巾在阿桑手裡，匆匆地跑向門口。人在急難之中，總是最期盼自己的人，在小眉心中，彷彿無論什麼困難，只要雲樓出現，就都可以解決了。一面開著門，一面喊著說：“幸虧你還是來了，雲樓，我急死了……”

忽然間，住了口，愕然地瞪視著站在門口的人，那不是雲樓，那是個材高大的中年紳士，一個完全陌生的人，用一對冷靜的、銳利的眼睛瞪著。

“哦，”結舌地說，“請問，你，你找誰？”

“唐小姐，唐小眉，是住在這兒嗎？”那紳士著問，臉上毫無表。

“是……是的，我就是，”小眉詫異地說，“您有什麼事嗎？”

“我是雲樓的父親。”

“哦！”小眉大大地吃了一驚，立即有些手足失措起來，怎麼雲樓沒有跟他一起來呢？而自己又正在這麼狼狽的時候！家裡那份凌的局面怎麼好請他進來坐？他此來又是什麼用意呢？特地要看看未來的兒媳嗎？滿腹的驚疑，滿心的張惶，不就呆呆地站在那兒愣住了。

“怎麼，”孟振寰蹙了一下眉頭，暗中打量著小眉，未施脂的臉龐不失清秀，大大的眸子也頗有幾分靈氣，但是，並不見得有什麼奪人的，爲什麼雲樓竟對如此著迷？“你不願意我進去坐坐嗎？”他問，這孩的待人接也似乎並不高明啊！

“哦哦，”小眉恍然地回過神來，慌忙把門大大地打開，有些張地說：“請、請進。”

孟振寰才走進了客廳，就聽到室傳來的一聲近乎類似的號，他驚愕地迴轉頭，小眉正滿臉尷尬和焦灼地站在那兒，一籌莫展地絞扭著雙手，抖抖地說：

“對不起，孟伯伯，您請坐，那是我爸爸，他病了，病得很厲害。”

“病了？”孟振寰詫異地挑起眉，“什麼病？”

“他——他喝了太多酒，”小眉坦率地說，看了看父親的臥室，“您先坐坐，我去看一看。”

孟振寰立刻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了，發酒瘋，他看著小眉慌慌張張地跑進去。再打量了一下這破破爛爛的房子，簡簡陋陋的傢俱，和凌凌的陳設。心中的不滿在越來越擴大，何況，隔室的號一聲聲地傳來，更加深了他的嫌惡。原來，這孩不僅自己是個歌，父親還是個酒鬼，雲樓倒真會挑選！他暗中咬了牙，無論如何，這婚姻一定要阻止！

好半天，那隔室的號漸漸地輕了，微了，消失了，小眉才匆匆地走出來，帶著滿臉的抱歉。

“真對不起，讓您等了半天。”勉強地笑著，“總算他睡著了。”

“唔，”孟振寰坐在那兒，冷冷地看了看小眉，掏出一支菸，他深深地吸了一口。小眉忙碌地給他倒了杯茶，又好不容易地找出一個菸灰缸來，放在他手邊的茶幾上。多麼急於想給他個良好的印象，但是，這不茍言笑的人看來多麼冷漠啊！“好了，唐小姐，你坐下來吧，別忙著招呼我，我有話想和你談談。”

小眉有些忐忑不安，在孟振寰對面坐了下來，以一副被的神態看著孟振寰，等待著他開口。孟振寰又深了兩口煙，對室環顧了一下，才慢吞吞地說：

“你的環境似乎不太好。”

“是的，”小眉坦白地承認，“爸爸失業了很久，生活就有些艱難了。不過，好在我已經大了……”

“可以賺錢了？”孟振寰接口問。脣邊有抹難以覺察的笑意，微帶點嘲諷的味道。

“唔，”小眉含糊地應了一聲，不太明白孟振寰說這句話的用意，那明慧的眸子研究地停在孟振寰的臉上，到這時候，才敏地覺得孟振寰的來意似乎不善。而且……而且……雲樓爲什麼

不一起來？“雲樓怎麼沒來？”忍不住地問。

“他沒來，”孟振寰答非所問，然後，突然間，他直了背脊，開門見山地說，“好了，唐小姐，給你多錢可以讓你和雲樓斷絕來往？”

小眉像捱了一，子不由自主地痙攣了一下，接著，就高高地昂起頭來，直視著孟振寰，的臉白得像一塊大理石，對比之下，那對眼珠就又黑又亮，而且是灼灼人的。

“哦，”喃喃地說，“這是你的來意？”

“是的，”孟振寰點了點頭，迎視著的目，“你看，你顯然很需要錢用。”

“哈，”小眉陡然地笑了，“你預備給我多錢？”

“你開口吧！你要多錢？”

“一百億金。”

“開玩笑！”孟振寰然大怒，“你是什麼意思？”

“開玩笑？”小眉站起來，笑容從的脣邊去，的子筆直地站著，著背脊，像一隻被激怒了的小母獅，“我沒跟您開玩笑，是您在跟我開玩笑！您憑什麼認爲我會出賣我的？您又憑哪一點能要求我出賣我的？”

“憑我是雲樓的父親！”孟振寰也激怒了，他萬萬料不到這個外表弱的小孩竟會有如此犀利的口舌，而且膽敢用這種態度來頂撞他。

“父親就能剝奪兒子的幸福嗎？”小眉繼續質問，“而且，您並不是我的父親，您要用錢去收買，何不先收買您的兒子呢？”

“你明知道我那個兒子的牛脾氣！”孟振寰在憤怒之餘，又有份無可奈何，他發現這個孩決不是容易對付的了，“如果我能說服他，也不來找你了。”

“您會發現我比您的兒子更難說服！”小眉昂著頭說，兩道眉擡得高高的，“我不會放棄雲樓，我覺得，我有權取得我自己的幸福，而幸福是無價的，您買不起，孟先生！”

孟振寰被擊倒了，一時間，他竟想不出該如何來對答，只能氣沖沖地瞪大了眼睛，怒視著小眉。好一會，他的怒氣平服了一些，他才重新開了口。

“你有權取得你的幸福，但是，唐小姐，你沒有權毀掉雲樓的幸福！”

“毀掉雲樓的幸福！”小眉嚷著，“爲什麼我會毀掉雲樓的幸福？”

“因爲你和雲樓的份不相當！”

小眉蹙起了眉頭。

“您這句話是什麼意思？”

“你不懂嗎？”孟振寰直視著，“我們孟家的兒媳婦一定要有良好的世，我不能允許他娶一個歌！而且，他的前途還遠大得很，他需要有個能幹的、能幫助他事業前途的妻子。如果他跟你結婚，會有批評，會有議，你會拖累得他擡不起頭來！”

小眉的臉更白了，眼睛更黑了，的子簌簌地震了起來。“你以爲一個歌是什麼見不得人的怪？”問，脣抖著，以至於聲音也跟著抖，“是的，我是個歌，我用我的歌聲去賺錢，這有什麼見不得人的地方？你以爲凡是歌舞就都不正經嗎？就都不純潔嗎？殊不知道我們裡面有多孩子都潔自好，都清白純真，都比你們這些穿著西裝、扮道貌岸然的上流紳士更純潔，更乾淨！而且，這社會上有歌，有舞，還都是因爲你們這些上流紳士的需求而產生的呢！你覺得我可恥嗎？我可不認爲我自己有什麼可恥的地方！你看不起我，我可看得起我自己！站在你面前，我不認爲自己比你矮一截！你不要我這樣的兒媳婦，我也不稀奇你這位公公！但是，你要我離開雲樓，我是說什麼也不幹！”

孟振寰被小眉這一番話所驚呆了，這是怎樣一個孩！那高昂著的頭，那冒著火的眼睛，那渾的倨傲和倔強！那些話雖然在極度的激和憤怒下吐出來的，卻每一句都有每一句的力量，竟使人難以反駁。孟振寰有些明白雲樓爲著迷的原因了。這孩是一團火，敢，敢恨，也勇於作戰，而不輕言退。孟振寰怕自己對已毫無辦法了。

“你竟不爲雲樓的前途著想嗎？”他在爲自己的目的作最後的一番努力，“不管這社會對待你是不是公平的，這社會卻不用正常的眼來看你們這種孩子，你懂嗎？你會拖累了雲樓的前途，你懂嗎？因爲雲樓必須在這個社會上混！”

“我告訴你，”小眉用一副無比堅決的神態說，“我不會拖累雲樓，我會幫助他，我會鼓勵他！相反的，如果我離開了他，他才真的會面臨毀滅！”頓了頓，的目深深地著孟振寰，“你瞭解你的兒子嗎？如果你不瞭解，我卻

十分了解。一年多以前，你已經幾乎毀掉了他，難道你還要讓舊事重演？不要口口聲聲地用雲樓的前途來我，來迫我，《茶花》的時代早已過去了，你別來對我扮演《茶花》裡的父親。我告訴你了，我不會離開雲樓，說什麼也不會離開他！說社會會因爲我而輕視雲樓，這只是你的看法，憑什麼社會要輕視我呢？我沒過，沒搶過，沒犯過法，沒做過任何不可告人的事，憑什麼我該被輕視？即使社會真的輕視我，只要雲樓不輕視我，我還在乎什麼呢？”

“可是雲樓會在乎的！當他在社會上混不下去的時候，他會在乎的！”孟振寰大聲地說。

“您用錯了一個字，”小眉也大聲地說，聲調高而激，“您用了一個‘混’字，要知道，真正的前途不是靠‘混’出來的，是靠努力與恆心！我和雲樓都還年輕，我們肯吃苦，肯耐勞，肯努力，我們有兩雙堅強的手，我們不必在社會上‘混’，前途握在我們自己的手裡！”

“你在強詞奪理！”孟振寰惱怒地吼著，卻由於無法反駁的話而更加憤怒，“你明知道人是不能離開社會而獨居的！”

“人不能離開的東西多著呢，不能離開水，不能離開，不能離開空氣……這些對人比‘社會’更重要，而對我和雲樓來言，就是我們的水、和空氣！您瞭解了嗎？”

“反正，你的意思是，你決不肯和雲樓斷絕來往，是不是？”孟振寰站起來，再釘了一句。

“是的！”

“你要知道，如果他娶了你，我勢必要和他斷絕父子關係，那他會是個一文不名的窮蛋……”

“您又錯了！”小眉打斷了孟振寰的話，下擡得高高的，的臉上有著驕傲，有著自信，有著的彩，“他永遠不會是個窮蛋，他富有，他比您更富有，更富有得多！他有才華，有能力，有熱，有智慧和信心！他有這麼多的德，怎麼可能是窮蛋呢？他富有，他太富有了，即使他邊沒有一錢，即使跟著他只能喝米湯，我都跟著他，跟定了他！因爲在他邊，我的神永不會飢，我的心靈永不會空虛！生活苦一點，又有什麼關係呢？他功了，我和他共榮，他失敗了，我和他分擔痛苦。你別想拆開我們！永遠別想拆開我們！我不是涵妮，我有一顆堅強的心，我不會輕易地倒下去！你也別想收買我，如果我重視金錢，我早就可以找到比你還有錢的對象！我願意嫁給雲樓，是因爲我他，我欣賞他，我崇拜他！這份可能是你不瞭解的，可能是你終沒有得到過的，因此你不能明白它強烈的程度和有的力量！你說他會沒有錢，我豈怕他沒有錢呢？他上天，我跟他上天，他地，我跟他地，他討飯，我幫他拿子打狗！”

這番話是像倒水一樣倒出來的，的聲調高而急促，那起先蒼白的臉頰現在因激而發紅了，的眼睛又清亮，又有神，又閃著彩，使整個臉龐都現出一種非凡的麗。這把孟振寰給折倒了，給驚呆了，給嚇怔了。而更讓他吃驚的，是在這番話剛說完之後，玄關就突然冒出一個人來，用比小眉更激、更狂熱的聲調大喊了一聲：

“呵！小眉！”

那是雲樓，誰也沒有注意到他按門鈴的聲音，誰也沒有注意到阿桑去給他開門，也沒有人知道他是什麼時候進來的。但是，他顯然在玄關已經悄悄地站了很久了，這時，他衝了出來，一直衝到小眉的邊，他的手臂大大地張著，他的臉孔也發著紅，他的眼睛也發著，他的聲音抖而帶著哽噎：

“呵，小眉，你可願意嫁給我嗎？嫁給一個剛剛失業的、一無所有的窮學生？”

“噢！雲樓！”小眉驚喜集，“你什麼時候來的？你在說些什麼呀？”

“我在正式求婚呢！”雲樓嚷著，“不過，在答應以前，先考慮一下，因爲我剛剛失去了廣告公司的工作，我現在是真正的貧無立錐之地了！你說吧！你可願意嫁給我嗎？”

“是的，是的，是的！”小眉一迭連聲地喊著，“我嫁你，明天，今天，或者，馬上！”

於是，這一對年輕人擁抱在一起了，完全不顧那站在一邊發愣的老人。老人？是的，孟振寰突然覺得自己老了，無力了。而在無力的覺以外，他還有份奇異的、幾乎的緒。著那對擁著的年輕人，他忽然在這對年輕的孩子上看到了一份，一份熱，一份新的希……他呆愣愣地站著，鼻子裡酸酸楚楚的，閃著眼簾，他的眼睛竟莫名其妙地溼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