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

喬書培第一次到這個西部的小海港，才只有六歲。

他是跟著父親喬雲峰遷居到這兒來的。當時，這兒的某機關需要一個辦文書工作的人，相當於書的職位，說起來不算什麼好工作，待遇低，又遠荒涼的海濱。但是，喬雲峰卻毅然放棄了臺北的都市生活，帶著他撲奔這遠迢迢的陌生小鎮。喬書培不知道父親爲什麼作這樣的決定，只約地明白，這件事和母親的棄他們而去有重大的關係。母親，母親在他印象裡已只是一個模糊的影子，像水霧裡的一顆寒星，朦朧、遙遠、虛幻而麗。他總記得母親有對含愁的眸子，總記得離去之前常常抱著他暗暗飲泣，總記得和父親間曾有一段長時期的冷戰……然後，走了，不再回來了。然後，喬雲峰把他帶到了這個遙遠的小海港。

到達這兒的第一天，他們住進了公家配給他們的宿舍，一棟好簡陋好簡陋的小屋，竹牀、竹椅、竹書架……四壁蕭然。至今，喬書培記得父親把他拉到面前，嚴肅而鄭重地盯著他，用近乎沉痛的語氣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：

“這是一個新的開始，書培。從此，你只有父親，沒有母親，就讓我們父子二人相依爲命。我們會過得很清苦，不過，我會教育你一個獨立自主的男子漢！”

這樣，喬書培開始了他那海港中的年。

第一次見到殷采芹是他念小學一年級那天。

那天，因爲下午要新生訓練，本來只上上午班的一年級新生，增加了下午的課程。因而，學校命令全學生都要帶“便當”。那真是漫長的一天，是記憶深刻的一天，是尷尬而難捱的一天！

便當是父親給他準備的，喬雲峰父兼母職，原就十分生疏，那便當的飯是從公家大廚房裡盛來的，上面只有一些鬆、醬瓜和幾辣椒蘿蔔乾。喬書培不在乎他的飯盒寒酸，他深知父親已經盡了他的全力。只是，上課第一天，他張得什麼似的，所有的同學他都不認得，而那些同學彼此間都是鄰居，大家悉得很，有說有笑有鬧，只有他，孤零零的沒有人理。而這些孩子中，有個長得又高又壯又結實的男生，顯然是孩子頭兒。喬書培不知道他的名字，只聽到所有同學都他“小老鷹”。喬書培不明白這外號怎麼來的，那孩子濃眉大眼，聲音洪亮，一點也不像老鷹，倒像只老虎。

事發生在吃午餐的時候。全班都坐定了，老師在臺上喊了一聲“開”，大家就都打開便當吃飯。老師很威嚴，全班都怕老師，吃得好安靜，只有“小老鷹”還不時發出吃吃的笑聲。喬書培打開便當後，就整個人都呆住了。因爲，父親居然忘記給他放一雙筷子或是一把湯匙，那飯盒裡除了飯菜之外，什麼都沒有。

老師站在臺上，很嚴肅地走來走去，不時命令著：

“快點吃！限你們十分鐘之吃完！”

他瞪著便當，急得頭上冒汗，就不知道這種況該怎麼辦纔好。可不敢“報告老師，沒帶筷子”，怕老師罵，又不敢“不吃”。最後，他一急之下，居然埋著頭，像小狗般“啃”起“便當”來了。一口一口地，舌頭去那飯盒中的飯，只希沒有人注意到他的“狼狽相”，只希那盒便當快點“”完，偏偏鬆沾上了鼻子，辣椒又嗆了嚨，他憋著氣，既不敢咳嗽，也不敢出聲音，怕引起別人注意……但，畢竟有人注意到了，那隻該死的“小老鷹”！只聽到他那洪亮的嗓子，大嚷了一句：

“哎呀！他和野人一樣吃飯！像我家的大狼狗！”

一時間，所有同學的目都向他了過來，他驚慌失措地擡起頭，鼻子上沾著鬆，嚨裡噎著飯，只聽到滿堂一陣鬨然大笑，同學都像看見什麼稀奇怪似的，指著他又笑又又說。教室裡的安靜再也維持不住了，嚴肅的氣氛也消失了，有的同學跳到桌子上去了，有的把椅子搖得稀里嘩啦響，有的鼓著掌唱歌似的：

“大狼狗！大狼狗！大狼狗！”

老師站在講臺上，很生氣地拍著桌子：

“安靜！大家坐好！安靜！”

但是，沒有人再聽老師的，大家越笑越兇，笑得老師的聲音都聽不見了。喬書培呆坐在那兒，只覺得臉上發燒，一直燒到脖子

上，連眉都發燙了。他真恨不得當時就從這教室裡消失，當時就有個地讓他鑽進去……大家逐漸笑得忘記了原因，只是你推我攘地鬧個不停。混中，他忽然覺得有人在輕輕地拉他的服，他回過頭去，立刻接到一對好溫好靦腆的目，有個小生正悄悄地站在他後面，在他還沒醒悟到的來意以前，他就到飛快地把一樣東西塞進了他的手中。他低頭一看，是一雙筷子！再也描述不出他那一瞬間的驚喜和激！等他擡起頭來時，小生已經紅著臉躲開了，他只注意到有對又黑又亮的眼睛，和一副怯生生的模樣。

他始終記得那雙筷子，和那筷子引起的後患。

那雙筷子是與衆不同的，是用紅漆木做的，上面有雕花，筷子很短，顯然專門爲了放在便當裡用的。兩支筷子之問，有一細細的銀鏈子相連接，又小巧，又緻，又講究。那天放學的時候，他特地跑去找那個小生，要把筷子還給，誰知，卻和那個“小老鷹”手牽手地走掉了。

第二天，父親竟糊里糊塗地把這雙筷子放在便當盒中，本沒有追究它的來歷，也沒有爲他另外準備一雙。於是，他只好繼續用這雙筷子吃飯。那天，老師並沒有在教室裡監視他們，大家就有吃有笑有玩有鬧的。誰知道，飯才吃了一半，他就覺得有個影罩在自己的頭上，他本能地擡起頭來，一眼看到“小老鷹”正像鐵塔般站在他邊，惡狠狠地盯著他，大聲責問：

“你爲什麼我的筷子？”

“你的筷子？”他訥訥地問，不知所措，“這……這不是你的筷子！”

“還說不是我的筷子！”小老鷹怒吼，聲震四鄰，所有同學的注意力又集中到他上來了。

“你把筷子拿出來！這有銀鏈子的筷子只有我家有！你我的筷子！你是小！小！小！小……”他一個勁兒地大吼著，一迭連聲地吼著，“小！小！小！”

“我不是小！”他急急地聲辯，頭上又冒汗了，全班同學都瞪著他，他急得不知該如何是好。放眼看去，同學都圍了過來，黑的一羣人，小生也不知道躲在何。“我不是小！不是！不是！”

“這筷子是你的嗎？”小老鷹咄咄人。

“不……不……不是。”他越急，話就越說不清楚，“是……是……是人家的。”

“哈！是人家的！你說了！你來的！”小老鷹抓住了他前的服。

“我沒有……沒有，沒有，沒有！”他忍無可忍了，臉漲紅了，脖子也了，力想掙小老鷹的掌握。在急怒之中，他手對那視著自己的臉孔一把抓了過去。於是，一場混戰立即開始了，對方的拳頭像雨點般揮向了自己。同學們驚天地地吼著：

“加油！加油！加油！殷振揚加油！殷振揚加油！加油！加油！加油！……”

桌子翻了，椅子倒了，他個子小，被小老鷹在地上，打得他渾都痛不可忍。他憤怒極了，憤怒得完全沒有思想，沒有意識，也沒有理智了。急切中，一切原始的本能都發作了，他忽然張開，對小老鷹的手臂一口咬去，小老鷹殺豬似的尖起來，他卻死命地咬住不放，越咬越，越咬越重……然後，他忽然覺得四周安靜了，只有小老鷹在狂喊狂：

“他是隻狼狗！他咬人！哎喲！哎喲！……”

在小老鷹的狂聲裡，傳來老師嚴厲的怒吼：

“喬書培，鬆口！”

他驚慌地鬆了口，躺在地上，仰視著老師。從沒看過那麼嚴厲的目，那麼責備的眼神。老師出手來，一手一個，把他和小老鷹都從地上拎了起來。看看這個，又看看那個，老師聲俱厲地問：

“是誰先的手？”老師的目停在小老鷹臉上，“殷振揚，一定是你！你怎麼永遠不學好？留了一級了，還不好好讀書，就會打架……”

老師的話沒說完，喬書培開了口：

“是我先的手。”

“什麼？”老師驚愕地瞪著他，“是你？”

“是我。”他簡單地說，倔犟地立在那兒，本來就是他先去抓小老鷹的，他想。老師有些糊塗了，小老鷹立刻理直氣壯地擡起頭來

，大聲說：

“是他！是他先手！他是隻狼狗！他咬我！老師，你看！他把我咬出來了！他還是小，他我的筷子，他是小……”

“我不是！”喬書培直了背脊。

“不是他的，”有個細細小小的聲音，蚊子般地哼了出來，“筷子是我送給他的，不是他的！”

喬書培看過去，小生怯怯地站在屋角，臉紅紅的，眼睛亮晶晶的，聲音細小得誰都聽不清，見鬼，你不會說大聲一點嗎？

“他東西！”小老鷹還在吼，“是他！是他！是他！他是小，他是狼狗……”

“你是豬八戒！”喬書培對他喊了回去。

“住口！”老師大，“兩個都不是好東西！又打架，又說髒話，每人罰站三小時，寫注音符號一百次！現在，給我到黑板前面去罰站！去！”

於是，那天，當全班都在上課，他卻立在黑板前面，臉對著黑板，一也不。小老鷹似乎並不以爲意，不時回頭對同學舌頭，引得同學們吃吃發笑，也不時投給他一個惡狠狠的目。他卻認爲是奇恥大辱，而且，又委屈，又惱怒，渾又痛不可當。心裡又急，因爲服撕破了，不知道回去對父親怎麼講。這樣，好不容易捱到下了課，同學都散了，老師才把他下來，簡單明瞭地說：

“喬書培，再發現你打架，就開除你！一連兩天，都是你在惹麻煩，看你長得眉清目秀，怎麼不學好？怎麼開口咬人？只有狗才咬人，懂不懂？”

“他就是狗！”小老鷹又在一邊口。

“殷振揚！”老師吼了一句，於是，小老鷹不再說話，只回過頭來，對他不懷好意地、輕蔑地、神氣活現地做了個鬼臉。

殷振揚，殷振揚，喬書培在肚子裡反覆記這個名字，殷振揚，我會報復，總有一天，我要報復！等我長得和你一樣高，等我的拳頭和你一樣，我必定要報今日之仇！必定要報你今日帶給我的恥辱！

“好了，”老師結束了他的教訓，“都給我回家去！”

喬書培回到書桌邊，默默地整理著書包，同學都走了，殷振揚也不知何去了。他悶著頭收拾書本、鉛筆盒、便當……然後，他聽到一陣細碎的腳步聲，悄悄地、慢慢地挪近到他邊，他擡起頭來，是那個小生！穿著學校的制服，白襯衫、白子，那就是與衆不同，質料又白又細緻。的那張小臉也是與衆不同，皮又又。站在那兒，微微地著氣，囁囁嚅嚅地低語：

“你……以後不要和我哥哥打架，你打不過他，他……他是很厲害的，你……”

好哇！原來這小生是殷振揚的妹妹！怪不得說話像蚊子，不肯而出幫他洗刷“小”的罪名！他瞪著，你哥哥厲害，總有一天我比他更厲害！用不著你來幫他耀武揚威！他想著，咬牙關，一語不發，他從書包裡找出那雙筷子，遞到面前去。

“還給你！”他聲氣地說。

往後退了一步，眼睛睜得大大的。

“不，我家有好多，這雙送給你！”

他瞪著，送給我？誰稀罕？誰要你殷家的東西？你哥哥冤我是小的時候，你爲什麼不大聲說清楚呵？用了你家的筷子，又了小，又了狗，又捱了揍，又撕破了服，又被老師罰站，又被指責爲不學好……倒黴！倒黴的筷子，倒黴的小生！一剎那間，昨日對所有的那份激之，都已煙消雲散。孩子的喜怒原是那樣明顯，孩子的憎原是那樣易變，孩子的是非原是那樣朦朧……他抓起那雙筷子，對重重地扔了過去，裡大聲地嚷著：

“誰稀奇你家的東西？誰稀奇你家的臭筷子？拿去！”

筷子落在地上，銀鏈子發出一串清脆的響聲。小生的臉孔倏然雪白，脣癟了癟，眼睛裡有了水霧，那小脣卻抿得的，倔犟地忍住淚水，掙扎著說了句：

“我……不敢跟老師講，哥哥……他會打我！”

喬書培沒有理，抓起自己的書包，他衝出了教室，一口氣跑得老遠老遠，把那個淚汪汪的小生單獨留在那暮蒼茫的教室裡。

這小生就是殷采芹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