6

明天，不會去海邊。但是，明天，註定是個未知數，註定是要出點事的。註定要改變許多人的命運。

早上，喬書培去學校的時候，緒仍然低落，他幾乎是憂鬱而不安的。昨夜一夜沒睡好，他想過許多事，想過和殷采芹的友誼，想過那些爲殷采芹打架的年，想過小學同學在神仙樹上寫字來嘲弄他們的往事，想過殷采芹對他的……想過在巖裡恍悟到的歡愉和震撼……而今，一切剛“開始”的似乎就面臨到“結束”。正像父親說的，他們家和殷家之間，有一條無法飛渡的無底深淵，他和采芹，像是佇立在兩個山巔的人，只能迎風佇立，遙遙相，切莫“再近一步”！

頭一次嚐到失眠的滋味，頭一次領略的苦惱。不過，他嘆息著想，反正都會過去的！他面前還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，好多好多的路要走。殷采芹畢竟只是他生命裡的一個點綴，忘掉吧！

“好男兒當如是！”

他到了學校，上了四節課，在中午的休息時間裡，小胖匆匆忙忙地找到了他，把他拉到一邊說：

“小心，殷振揚已經約了打手，預備放學以後，在你回家的路上修理你！”

他愣了一下，自言自語地說：

“又要來這一套嗎？”

“你最好躲一躲，下課後到我家去吧！反正殷振揚不敢在學校手，訓導主任已經說過了，殷振揚再打一次架就開除！”

“我不躲，”他本能地了背脊，“要打就打，我也不見得打不過他！”

“你一定打不過他！”小胖焦急地說，“你逞匹夫之勇，他們有一夥人，你才只一個！好漢不吃眼前虧！”

“你不懂，”他著小胖說，“我躲得了今天，躲不了明天，我不能躲殷振揚一輩子！”他忽然深思地靠在牆上，蹙著眉說，“或者我可以和殷振揚談談！爲什麼我和他之間，一定要結仇呢？我跟他講講理看，現在不是小時候，大家都大了。”

“唉唉！”小胖急得直跺腳，“你糊塗，當書呆子了，你罵了人家媽媽是大河馬，又佔了人家妹妹的便宜……”

“我佔了他妹妹的便宜？”喬書培驚問，“什麼話？什麼東西便宜？”

“你沒有嗎？”小胖愕然地說，“雅麗告訴我，殷采芹昨天給爸爸用鞭子狠了一頓，罵不害，跟你不三不四的，得手臂上都是痕，所以，今天朝會上，連彈琴都不能彈。”

他呆住了，怔了兩秒鐘，然後，他拔起腳，就往生教室的方向衝去。小胖一把抓住了他：

“你要幹什麼？”

“去看殷采芹！去問問清楚！”

“你還要惹麻煩，”小胖抓住他不放，“你麻煩還沒惹夠是不是？你要鬧得全校都知道呵？”

“我不管！”喬書培掙了小胖的手，直衝向生教室那邊，自己也不太明白，爲什麼一聽到殷采芹捱打，他就五如焚了。只覺得又驚又怒又痛，把所有的理智、思想，連同對父親的諾言，都拋到九霄雲外去了。

他一口氣跑到了殷采芹的教室外面。通常，男生找生，總是有些，像小胖和雅麗的來往，就是相當而鮮爲人知的。他卻跑到那教室門口，當門一站，對著裡面直視過去。在全生的愕然中，他看到了殷采芹，正坐在那兒對他發愣。他微微揚了揚頭，殷采芹就乖乖地站起子，走出來了。

“你幹嗎？”悄悄地問，“有話放學之後再說，巖那兒不能去了，我在神仙樹下面等你。”

“你捱了打嗎？”他率直地問。

震了一下，看了看四周，同學們都在對他們行注目禮了。他驚覺過來，就領先向校園後面的一片樹濃蔭裡走去，默默地跟在他邊，到了樹林裡，他回過頭來瞅著。就在這短短的一段路程裡，他完了一段心路歷程，由一個懵懂迷茫的年時期，走了一個敢做敢當的青年時期。

“你捱了打？”他再問，重重地呼著氣，“是不是？你爸爸用鞭子了你，是不是？”

咬咬脣，慌忙搖搖頭。

“沒……沒有。”支吾著說，“只……只是罵了我一頓。”

他一把拉起的手臂來，捋起的袖子，立即，他看到整隻手臂上都是鞭痕，一條一條青紫的痕跡，淤地、腫脹地浮現著。急忙奪下手來，用袖子蓋住了傷痕，急切地、不安地解釋：

“不是爲了你！”

“是嗎？”他打鼻子裡問，又驚又怒，而且心絞痛，“放學後，我去看你爸爸！我要問一問，我和你談談天，有什麼地方錯了？爲什麼要打你？”

“你瘋了？”驚呼著，“我爸會把你攆出大門！而且，我不是爲你捱打，你不要誤會，是……爲了我媽，我爸要氣我媽，他打我，是爲了要我媽心痛。與你……與你一點關係都沒有……你千萬別來攪這趟渾水，這是我們的家庭糾紛……將來……將來我再解釋給你聽！”

他瞪著。

“你發誓不是爲了我？”

“不是！”拼命地搖著頭，“決不是！”

他沉了一會兒，仔細地審視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你爸昨天去看過我爸爸？”

大驚失，脣變白了，眼底裡盛滿了恐慌。

“怎樣？”問。

“

我被止和你來往。”他說，“不只是你爸爸止，我爸爸也止。”

的眼睛睜得好大好大，一瞬也不瞬地著他，脣更白了。

“你預備怎麼樣？”再問。

“今天來上學的時候，我已經決定告訴你，我們到此爲止。”他凝視著，那白皙的面頰得像緞子，眼珠深黑、迷濛，浮著薄薄的霧氣，“但是，現在，我改變了主意。”

“哦？”

“知不知道海鳥怎麼？”他忽然問。

困地搖搖頭。

“海鳥得吱吱嘰嘰的，聽起來像兩句話：‘寄寄寄，去去去！’一點也不好聽！”他說。

仍然困地著他，完全不瞭解他的意思。

“以後，每天晚上，你如果聽到海鳥，那就是我在防風林裡了。”他繼續說。

的眼睛閃亮，脣邊浮起了笑意，深深地點了點頭。

“你不怕你爸爸知道？”悄聲問，“他會不會……打你？”

“我爸和你爸不同，他不是野蠻民族！”他說，不安地聳了聳肩，“他不會打我，永遠不會。可是……”他坦白地說，“我怕他知道，很怕。”

凝視他。

“而你還是要……‘寄寄寄，去去去’？”

他笑了。那笑容一閃而逝。他又深思地蹙起了眉頭，沉地說：

“最近，我很糊塗，我越來越不瞭解人與人間的關係，越來越不懂是非善惡的區分，我覺得我們接的教育和我們實際的生活是兩回事。我爸常對我說，長本就要付出代價，就像昆蟲要費力地去殼一樣。我有預，我的代價或者會付得比別人大……”

他的議論只發了一半，上課鐘響了。他們兩個匆匆分開，各奔各的教室，臨行，又急急地代了一句：

“如果臨時有事找我，可以寫條子雅麗傳給我！”

“好的！”

他回到教室，照常上課，心裡仍然糟糟的，但是，卻比昨夜的輾轉難眠和茫然若失要好多了。他知道自己做了個決定，這決定不知是對是錯，能確定的，是違背了大人們的戒條——而大人，就一定對嗎？他甩甩頭：

“我並不要做壞事，”他想，“我只要自由，自由地朋友，自由地長，自由地殼。”

可是，他忽略了這“自由”還有的另一項阻力。當天放學後，他就在學校附近的一塊空地上，被殷振揚和七八個彪形大漢團團圍住了。事實上，自從小學以後，他就沒有和殷振揚打過架。當小胖警告他殷振揚要找他打架的時候，他也沒有很重視這件事，在他的心目中，打架還是孩子們那一套，扭一團，打幾個滾，完全不登大雅之堂。他本不明白殷振揚這麼大了，十七八歲的人（他因一再留級，年齡比喬書培他們都大）怎麼還會不就打架？因此，當他被圍困的時候，他也一點都不張，只是舉起手來，對殷振揚說：

“慢點！有話好好說，我們又不是還在讀小學，我先聲明，我可不和你打架！”

“打架？”殷振揚大吼，“誰要和你打架！我是要揍你！我不是要和你打架！”

說完，他一拳就擊中了喬書培的肚子，喬書培只覺得一陣劇痛，五臟六腑似乎都裂開了。他再也按捺不住，就對殷振揚一頭撞去，殷振揚毫無防備下，被撞了個正著，他“哇呀”一聲大，嚷著說：

“好呀！他還真打呀！大夥兒上！”

一聲令下，四面八方的人都圍了過來，有幾個人從喬書培後一把抱住了他，反剪了他的雙手，殷振揚就左一拳、右一拳，對著他的下、小腹、口……揮舞過來，喬書培掙扎著，那些大漢卻把他箍得像鐵桶似的，使他完全彈不得，殷振揚每打一拳，就問一句：

“還敢罵我媽媽是河馬嗎？”

“還敢追求我妹妹嗎？”

“還敢癩蛤蟆想吃天鵝嗎？”

“還敢轉我們殷家的念頭嗎？”

“……”

喬書培這時才知道，這再也不是年的打架了，這是一種“暴行”，一種致命的殘殺！他的五臟六腑全在撕裂，渾骨節都在散開，下的骨頭似乎都裂了，裡鹹鹹的全是……他痛得已經沒有思想，沒有意識，他開始瘋狂地、不控制地張怒罵：

“你媽是河馬，河馬！河馬！河馬！河馬！河馬……”他一口氣出幾百個“河馬”，直到殷振揚一拳打中他的鼻子，直流下來，滴在服上，他腦中轟然響，心想，今天這條命是八完了。他痛得再也不出聲音，再也罵不句子……就在這時候，他聽到一聲的尖聲，帶著哭音的尖聲：

“哥哥！你還不住手！我已經報了警察！警察來抓你們了！”

他睜開眼睛，勉強集中自己要渙散的思想和意識，於是，他看到殷采芹撲了過來，和撲在殷振揚上，死命用胳膊抱住了殷振揚的手臂，殷振揚大吼著：

“你瘋了？你這個不要臉的小婊子！走開！”他一把把殷采芹推翻到地上。采芹跌倒了，但爬起來，又和撲向哥哥，喬書培心中大急，采芹，你在送死！果然，“啪”的一聲，殷振揚給了采芹重重的一耳，采芹又跌倒了。但是再爬了起來，第三度撲了上去……

忽然間，警笛狂鳴，人聲雜沓，那些抓住喬書培的大漢猛然鬆手，大家鬨然

一聲，四散奔逃。喬書培對前面栽了過去，終於失去了知覺。

醒來的時候，他已經躺在自己的牀上了。父親正用一種沉痛而憂鬱的眼神，默默地著他。他周圍全是人，放眼看去，有小胖，有阿鬆，有雅麗，還有其他幾個要好的同學。他試著索自己，才發現下上、面頰上，全都綁上了繃帶。他的手無力地垂了下來，只覺得渾上下，無一不痛。他張開，用舌頭脣，他整個脣都破了腫了。他著雅麗，費力地、模糊不清地、喃喃地說：

“雅……麗，采芹…………”

“給爸爸捉回去了。”雅麗立即說。

他搖了搖頭，心裡又恐懼又擔憂，他們父子會殺了！他想起手臂上的痕，想起殷振揚對揮去的一耳，他瞪著雅麗，言又止。

喬雲峰注視著兒子，他嘆了口長氣。

“放心，書培，”他沉聲說，“老虎也不吃自己的孩子。你還是多關心一下你自己吧！我已經在警察局報了案，他們會治殷振揚的罪。”

他著父親，心裡有幾百種矛盾的緒。如果殷振揚因此坐牢，他們和殷家的仇，也就再也解不開了。他無法說任何話，也無法表示任何意見，只是疲倦地閉上了眼睛。同學們看他倦了，也都紛紛告辭了。當同學都走了，喬雲峰才坐在兒子邊，用手地握住了喬書培的手。

“下學期，我們搬到臺中或高雄去。”喬雲峰說。

喬書培一震，立即睜開了眼睛。他看到父親好憂鬱好憂鬱的眼，好沉重好沉重的神。他掙扎著說：

“爸……”

“不要說話！”喬雲峰憂愁地命令著，“我本來想，我已經在這兒住了快十年了，我幾乎上了這個小城。但是，唉！”他嘆了口長氣，“十年前，我爲你母親而蔽了自己，十年後，似乎又該爲了你，放棄這小城！”

他在枕上搖頭，拼命地搖頭，困難地說：

“不要，爸爸。不要！”

“不要？”喬雲峰問。

“不要！”

“你要留在這小城裡？爲了我，還是爲了殷采芹？”

他苦惱地把頭轉向一邊。

“爲了這小城，”他著，口齒不清地說，“我也它，它像是我的家鄉，我是在這兒長大的，不能讓殷家把我們從這兒趕走。”

喬雲峰皺了皺眉。

“由衷之言嗎？”他沉地問，“我很懷疑。我不信任你，書培。你留在這兒，恐怕還是爲了殷采芹。不過，你說了我，好吧，讓我仔細地考慮考慮這件事。”

喬書培在牀上整整躺了一星期，在這一星期裡，父親絕口不提殷家，也不提遷居到其他城市的事。喬書培也不敢多問，一星期後，他重新回到學校裡。

到了學校，他才知道殷振揚被開除了。而殷采芹呢？自從打架出事那天之後，就沒有到學校來上過課。這使喬書培大大不安，大大震驚了。雅麗找到了他，遞給了他一封信，安地說了句：

“看了，你就懂了。”

他打開信封，出信箋，那封信簡短而扼要，顯然寫得很倉促。雖然只有寥寥數語，卻充滿了愴惻與無奈：書培：

我被遣送到蘇澳姨媽家裡去了，我轉學到那兒一家教會中學，我會過得很好，你放心。

哥哥再也不會找你麻煩了，你爸爸撤銷了傷害告訴，條件是保障你以後的安全和送走我，我想，與其你轉學不如我轉學，所以，我走了。

日子長得很，是不是？書培，我們都還好小好小，小得沒有力量改變這個世界上的許多事，但是，有一天我們也會長大，是不是？

我會在蘇澳寫信給你，寄到雅麗家轉，你呢？你不能寫信給我，教會學校很嚴，我又到特別監視。不過，這兒也有海灘，也有漁港，我會天天在海邊去聽海鳥的聲：“寄寄寄去去去！”我要練習把那聲音聽。總有一天，我還是要回到白屋的。我回來的時候，希那海鳥會在我窗子底下。會嗎？書培？

臨行不能看你，只能草草寫兩個字，珍重！書培！珍重！

采芹

他握了信箋，一語不發。

當天黃昏，他又漫步在沙灘上，著那大海，著那飛翔的海鳥。他傾聽著海鳥的鳴聲“寄寄寄，去去去”。他走防風林，一步一步地，直到他看見了白屋。

靠在一棵樹上，他看著白屋，那二層樓的第z-'k窗子，是殷采芹的房間。他著那垂著窗紗、寂無人影的窗子，那是殷采芹的房間！總有一天，會回來，那窗子將有燈有有人影……那時候，他得學會海鳥的聲。

他奔回到沙灘上，海浪起伏著，海風呼嘯著，海鳥飛翔著……他著那海鳥，一隻又一隻，張著那白的翅膀，有韻律地、妙地掠水而過，依稀彷彿，白的海鳥變了個小孩兒，穿著一銀白的羽紗裳，輕盈、地旋轉、擺，舞在那大禮堂的舞臺上。

他爬上了一塊巖石，仰首向天，他驟然發出一聲清越的長嘯！他心中在吶喊著：長大！長大！長大！從沒有一個時刻，他那樣長大！

是的，日子總會過去，他總會長大。但是，他卻再也沒料到，和殷采芹這一別，卻足足有三年之久，再見面時，他真的是個大人了，已經考上大學了。而整個世界，都早已是另一番面貌！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