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彩霞滿天》8

8

這一夜,喬書培是休想睡覺了。

整夜,他想著的笑,的溫的甜的細膩,麗,的一切的一切!他想著。奇怪,從小在一塊兒撿貝殼,拾松果,養小鳥……他從沒有覺得有多了不起過。自常像個小影子似的跟著他,他總是嫌煩,總是嫌給他惹事,幾時曾經珍惜過!他對永遠那樣兇的、命令的、煩躁的……也永遠逆來順。噢,年,年的他是多麼魯莽,多麼枝大葉,多麼不懂得憐香惜玉啊!他在牀上輾轉翻騰,嘆著氣。好在,來日方長,他有的是機會彌補。但是,臺北,大學,他又要和分開了。進大學的喜悅,和與分開的離愁似乎不比例。噢,再也不要分開!再也不要分開!再也不要分開!他從沒有如此強烈的一種在一起,長相聚首,耳鬢廝磨。

瞪視著天花板,他完全不能閤眼休息,周仍在喧囂奔騰,心臟仍在那兒不規則地、沉重地擂擊。太多的話還沒跟說,太多的未來還沒有去計劃,初見面的狂喜已經衝昏了頭,怎麼那樣容易就放走啊!他從牀上坐了起來,眼著窗子,眼地等著天亮,只要天一亮,他就可以到雅麗家去找了。他回憶著的眼的脣邊的溫馨,那醉死人的溫馨。真沒想到,當初在防風林裡的那個小黃丫頭,竟會讓他如此牽腸掛肚,神魂顛倒!他咬著脣,把下放在弓起的膝上。時間過得多緩慢,天怎麼還不亮呢?

終於,黎明慢慢地染白了窗子,那窗玻璃由一片昏暗,變一抹朦朧的灰白,再由朦朧的灰白,變了一片清晰的白……他一也不,聽著自己的心跳,數著自己的呼吸,他耐心地等待著。總不能在凌晨時分,就去敲雅麗的房門啊。那清晰的白變得明瞭,初升的朝在綻放著霞明的白又被霞紅。他再也按捺不住,披下牀,他看看手錶,才早上五點鐘!

才五點,時間真緩慢!總不能五點鐘去擾人清夢,可是,他也無法再睡下去了。悄悄地去梳洗過後,傾聽了聽,父親還睡未醒呢!今晚,他要做件事,今晚,他要把采芹帶回家來,今晚,要跟父親徹底地談一次……殷家是個污穢的泥淖,泥淖也種得出清麗俗的蓮花啊!爸,你沒念過《蓮說》嗎?

他揚揚眉,不知怎地,就是想笑。一夜未睡,他仍然覺得懷裡充溢著用不完的力。那嶄新的喜悅,就像噴泉似的,從他每個孔中向外擴散。他穿好了裳,悄悄地走出房間,悄悄地走出家門,才早上五點鐘,他不能去吵!他佇立在黎明的街頭,那帶著鹹味的、悉的海風,正迎面吹了過來。於是,他清嘯了一聲,就拔對海邊跑去。

他跑到了海邊,沿著海岸線,他狂奔著,又跳又笑又地狂奔著,把水花濺得到都是,他像個瘋子,像個快樂的瘋子。跑呵,跳呵,呵,笑呵。大海呵,呵,朝霞呵,巖石呵,你們都來分我的喜悅呵!

他在海邊來來回回地跑了一次又一次,跑得渾大汗,跑得氣都不過來了。然後,他把頭整個浸進海水裡,再擡起頭來,他覺得自己渾都是“海”的味道了。拂了拂那溼漉漉的頭髮,他再看看手錶:七點半了,可以去找了。雅麗一定會嘲笑他,噢,讓去嘲笑吧!

他用小跑步跑回小城,一路上,對每一個他到的人笑。賣菜的、賣魚的、上班的、上學的……他對每個人笑。漁夫呵,小販呵,老師呵,學生呵,小姑娘呵,阿桑呵……你們都來分我的喜悅呵!

他終於停在雅麗家的門口。

雅麗的雜貨店纔剛剛在卸門板,他對著裡面東張西,衝著門口的夥計笑。於是,雅麗出來了。看到他,雅麗微微一怔,一句話沒說,就往屋裡衝去。懂事的雅麗呵,你知道我來做什麼。他靠在門口的柱子上,對著雜貨攤子笑,期待和喜悅像兩隻鼓棒,正替地捶擊著他的心臟,他用手按住心臟,不爭氣好不好?爲什麼跳得這樣兇!

雅麗又跑出來了。他長脖子往後看,沒見到采芹,怎麼,還害嗎?還是尚未起牀呢?

“喬書培,”雅麗拉住他,把他拖向了街角,“已經走掉了。”

他怔了怔,瞪著,不解地皺起了眉頭。

“你是什麼意思?什麼走掉了?你是說,去找我了?還是在什麼地方等我?”

“不是,不是,”雅麗拼命搖頭,“是走掉了。坐早上五點鐘的火車走了。”

喬書培的心臟“咚”的一下,就掉進了一個無底的深淵裡,他的呼吸幾乎停止了,手心冰冷,他死盯著雅麗,不信任、昏地、惱怒地說:

“不要開玩笑,雅麗,不要開這種玩笑。”

“我沒有開玩笑。”雅麗睜大了眼睛,眼裡閃起了一抹淚,“一夜都沒睡,坐在那兒寫啊寫啊,寫了封信給你……”從口袋裡掏出一個信封,遞給他,“早上五點,就搭最早的一班火車走了。”

他接過那信封,瞪著信封上的字:留喬書培

他心裡有些明白了,有些相信了。他忽然覺得天旋地轉起來,忽然覺得太了黑,他把子靠在牆上,腦海裡還有份掙扎著的思想和殘餘的理智。

“爲什麼?”他喃喃地說,“爲什麼?早上五

點鐘,那時我已經起來了,我還來得及阻止……火車?到哪兒去了?”他一把握住了雅麗的手臂,“的地址呢?給我的地址!”

雅麗掙開了他的掌握。

“沒有。本沒告訴我從哪兒來,或者要到哪兒去。我也不知道的地址。你爲什麼不看看的信呢?或者,會在信裡寫得清清楚楚,或者,會在信裡告訴你在什麼地方等你!”

一句話提醒了喬書培,放開了雅麗,他慌忙出信箋,一看,竟麻麻地寫了好幾張信紙。心裡就涼了一半,不祥的預,立刻把他牢牢地抓住了。握信箋,他不再追問雅麗,就徑自往海邊走去。他又回到了海邊,回到那巖石前面,回到他們昨晚接吻擁抱的所在。他在那巖石上坐了下來,攤開信箋,好久好久,他不敢去看那字跡。最後,他終於咬咬牙,對那信箋仔細地、一口氣地看了下去:書培:

當你收到這封信的時候,我已經離開這小城了。可能永遠離開,而不再回來了。換言之,我和你之間,大概也就緣盡於此了。

別恨我,書培,也別怪我,書培。要知道,在你對我本還不怎麼樣注意的時候,我就上了你。或者,年的都是糊糊塗塗而不自覺的,但,在我好小好小的時候,就那麼依賴你,那麼崇拜你,那麼喜歡你……只有在跟你相聚的時候,我纔會快樂,我纔會歡笑,會唱歌。小時候,許多事都是爲你做的。我至今記得,畢業晚會上,我因爲有你而跳那支《天鵝湖》,可是,你並不欣賞,也不喜歡,那晚,你對我好兇好冷淡,你拒絕我的邀請……知道嗎?書培,那晚我竟哭了一整夜。而且,從此之後,再也不學芭蕾舞!

我重提這件往事,只是要告訴你,你在我心裡的分量。從小,你就品學兼優,常使我欣羨不已,我苦練鋼琴,只因爲你聽。初中時,每次音樂晚會,你坐在那兒,我就彈得悠然神往,你走了,天地就也等於零了,我也就意興索然了。這些事,你是不會知道的,你一直那樣自傲,又那樣超然,你不會曉得,我從小就你!得好深好固執,得好瘋好熾烈。

當然,我也瞭解我們間的距離,我出豪門(怎樣可悲的“豪門”!),你出於詩書之家,你父親像希臘的“苦修者”,是個哲學家、藝家兼士。我父親卻是個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的人。我們家生活奢華,你們家生活清苦。貧富之分,還構不我們間的問題,最大的問題是,我們兩個家庭,在神上、思想上、境界上的距離,這距離像一片汪洋大海,簡直難以飛渡!

信不信?我很早就在爲這距離造船、架橋。我念了很多書,包括中外文學。尤其在我被“充軍”到蘇澳去以後,我拼命苦學,我背唐詩,念宋詞,甚至讀元曲。只希有一天,你父親會接納我,認爲我也有一點點“墨水”,能配得上你。哦!書培,你決不會相信,我用心多苦!

可是,我家出事了。父親鋃鐺獄,碎了我所有的計劃,也碎了我的未來。哦,書培,請你原諒我,今夜,我沒有對你說實話,我騙了你,騙你認爲我們還有“未來”,因爲,我實在不忍心破壞這麼麗的晚上。奇怪,書培,我們認識了十三年,你爲什麼等到今夜才吻我?我們真浪費了很多時間,是不是?

現在,讓我向你坦白我的實際形吧。書培,我沒有考大學,因爲,我連高中都沒有讀畢業。父親出事之後,我就被迫輟學了,那陣子家裡好,所有的錢財,充公的充公,被捲逃的捲逃,只一剎那間,我們就從“豪富”變了“赤貧”。這還沒關係,問題是我們如何生活下去。哥哥一直沒有好好念過書,出事後,他乾脆一走了之。我的生母和“河馬”,日日奔波於營救父親……這之間的艱苦況,絕不是你能想象的。往日的親友,忽然間都了陌路,我們母三個,遭人白眼,而父親在獄中,多需要錢用,於是,我了家裡唯一的財產!

張,書培,我再潦倒,也不會走上墮落的路,更不會走風塵,這一點,你必須信任我。這些日子,我和母親反覆思量,唯一可行的路,是接D君的資助。原諒我不願直書他的名字。D是一個很有辦法的人,他答應爲父親上訴,並保證能有幫助。我想,寫到這兒,你應該明白了,我已經在今年五月,和D君訂了婚,馬上,我就要嫁D家了。

書培,我原不該再回來這一趟的,我原不該再見你這一面的。讓你就這樣以爲我已經從世界上沒了,可能對我們兩個都好得多。可是,我在大專聯考的放榜名單裡,找到了你的名字,你知道,我多爲你高興呵!於是,想見你一面的慾,把什麼理智都淹沒了,我覺得,我不見你這一面,我簡直就會死掉了。所以,我回來了,所以,我見到了你i所以,我不能跟你計劃未來!你懂了嗎?可是,書培,今夜,你“怎麼可以”用這樣強烈的熱來迎接我啊!你爲什麼不像小學畢業那晚那樣冷冰冰,讓我可以死心離去啊?你“怎麼可以”這樣纏綿溫,讓我簡直夢想你是從年時就在我的了。你怎麼可以?怎麼可以?怎麼可以?書培,你已經把我的五臟六腑都攪得碎了,你知道嗎?

我必須逃走了,否則,我會置父母於不顧,我會連天塌下來都不管,而跟定你了。我也想過,或者,我即使嫁給D,也不見得能幫助爸爸。你瞧,你幾乎讓我不顧一切了。可是,書培,你已

經是大學生了,我只是個讀到高一的鄉下姑娘,我配不上你,我“必須”配不上你,我“一定”配不上你,我非用這一點來說服自己不可。否則,我會跟你去臺北,我會跟你到天涯海角,我會跟定了你!

今夜,我曾經安心想委於你,別說我不知呵。目前,我還純潔得像張白紙,你實在應該擁有我的!你早就擁有我的心了,我又何必去在乎我的呢?我是安心要給你的,因爲,我不甘心給別人,真不甘心!可是,書培,你實在是個“君子”,這樣也好,讓我們開始得“純純潔潔”,結束得“乾乾淨淨”!

我走了,書培。再見面時,我可能已紅老去。記住我今夜的樣子吧,不不,忘了吧,還是忘了比較好,人如果沒有“記憶”,一定會掉很多痛苦,是不是?忘了我吧!不不,你得記著我,如果你真把我忘了,我會傷心而死!你怎能忘記我?我了你那麼久!噢,你瞧,我已經語無倫次了,我自己都不知道在寫些什麼了。不能再寫了,天都快亮了。告訴你一個,我最怕在黎明時分,聽火車汽笛聲,因爲那聲音代表了離別,代表了遠行,代表了不可知的未來。三年前,我也在黎明時被火車帶走,那汽笛聲好蒼涼好蒼涼……

可是,我已經聽到汽笛聲了。

別了,書培。你一直是個好灑好灑的男孩子,每次你遇到煩惱時,你總是“甩甩頭”,就把它“甩掉”了。現在,是你“甩甩頭”的時候了。

別了,書培。

祝幸福永遠

采芹

喬書培一口氣唸完了這封長信,他是呆住了,傻住了,完完全全地呆住傻住了。有好長一刻,他覺得自己幾乎沒有什麼意識,幾乎是麻木的,幾乎是沒有知覺的。然後,他慢吞吞地摺疊起那封信,把它放進服口袋裡,他就站在那兒,看海浪,看太,看雲霧,看海鳥……看浪花的翻翻滾滾,看水的來來往往,看海面的起起伏伏,看的閃閃爍爍……驟然間,他翻過去,用盡渾的力量,對後那高聳雲的巖石一拳捶了過去。他的拳頭重重地擊在一塊巖石的棱角上,那棱角直刺進他的皮裡,他覺得痛了。那痛楚一直進了他的心臟,他坐下來,沿著那石壁坐下來,用雙手地抱住了頭,地抱住了頭,裡模模糊糊地著:

“怎麼可以這樣子?怎麼可以這樣子?采芹!這太殘忍,太殘忍,太殘忍……”

他把頭匍匐在膝上,他不知道這樣抱著頭坐了多久,然後,他忽然到有一隻溫的、的手扶住了他的肩,他渾一震,是采芹!是采芹!這封信只是開個玩笑,只是試探他的,他狂喜地擡起頭來,狂喜地喊:

“采芹!”

不,不是采芹,站在他面前的,只是那好心腸的雅麗。著他,淚眼凝注。

“不要這樣,喬書培,”雅麗含淚說,“拜託我照顧你,你不要太傷心。好在,大家都生活在臺灣,早晚有一天,還要遇見的!”

他抓住了雅麗,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救生圈似的,他地攥住了,熱烈地說:

還對你說了什麼?還對你說了什麼?告訴我,都告訴我!在什麼地方?什麼城市?我要去找,我要告訴這是不對的,不能用婚姻來買父親的平安,這是件莫名其妙的傻事!我可以辦休學,我可以先去找個工作,我可以養們母三個,我也可以想辦法去營救爸爸,我去問,去打聽,去找門路……”

雅麗用手著他的頭髮,像個大姐姐在安胡鬧的小弟弟,勉強地微笑著,誠懇地說:

“你知道你在說傻話,你知道你辦不到!你還太年輕,喬書培,你才十九歲,而且,你生來就註定是個藝家的料!你沒有辦法幫殷家的忙!”

“但是,我還是要找到在哪兒?告訴我,雅麗,你一定知道!我只要一個城市的名字!”

雅麗搖搖頭,深思地著他。

“如果我是你,我會到臺北再說!”

“臺北?”

“你該去臺北了,早些去註冊,去辦住校手續吧。至於殷采芹,你——最好忘了。否則……臺北是個大城市,殷耀祖犯的是個大案子……說不定,采芹本就在臺北。可能故意跑回來一趟,混你的注意力……”

喬書培直跳起來,握了雅麗的手一下。

“雅麗,你知道嗎?你是個天才!”

於是,三天後,喬書培就去了臺北。

在臺北,忙於註冊,忙於辦理住校,忙於購買書籍和應用品,忙於應付大都市的生活……他到一個星期之後,纔有時間去調查殷耀祖的案子。他那麼陌生,又那麼沒經驗,奔走了將近兩個月,才知道,殷耀祖發放到外島去了。至於他的案子到底在哪兒審理的,本就弄不清楚!

殷耀祖在外島,殷采芹暱?茫茫人海,漠漠天涯,殷采芹,你在何方?

日子一天天地過去,采芹杳無消息,他投在大學生活裡了。一天又一天,一月又一月,他忙著唸書,忙著吸收,忙著繪畫,忙著考試,也忙著回憶和相思,但是,殷采芹是已經從這世界上消失了。一個學期過去了,第二個學期又來了。時間的磨子,永遠在不停地轉,轉走了夏天,轉走了秋天,轉走了冬天,然後,就又是新的一年,新的一個春天了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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