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4

天氣一下子就熱起來了，太像一個火球，帶著燒灼般的熱力，從早到晚地烤著大地。即使晚上，太下了山，那地上蒸發的熱氣，仍然窒息得人不過氣來。

這天，在校園裡，喬書培和陳樵幾乎吵了一架。這些日子來，喬書培的火氣都大得很，脾氣暴躁而易怒。他自己也覺得，他像一座馬上就要發的活火山，那些積已久的力和鬱悶，像蠢蠢的巖漿般，在他翻騰起伏，隨時等候著機會要衝出外。和陳樵的爭執，仍然起因在找工作上。

“我告訴你一個原則，”陳樵用教訓的口吻，直率地說，“你永遠不要在家長面前責備他們的子，每個家長都認爲自己的孩子是世界上最好的，你只能順著他們的心理去誇獎孩子，把功課不好推在教育制度啦、孩子的興趣不合啦……”

“這簡直是在玩政治嘛，”書培吼了起來，“原來你是這樣當家教的，怪不得你歡迎，你本不像學藝的人，你該轉系去念政治或者是外！”

“你用不著氣呼呼地諷刺我，”陳樵瞪著他，“我玩政治手段也好，我玩外手腕也好，我始終有兩個家教，你呢，你卻一個也找不著！我告訴你，現在這個社會，是‘適者生存’，這個‘適’字，就是你去適應！不只適應家長，還要去適應你的學生！”

“適應的另一個解釋，就是‘討好’，是嗎？”

“隨你怎麼解釋，你的目的是要有工作，要賺錢，別人不會把鈔票白送給你！”

“用‘討好’的方式去賺錢，是當‘家教’呢，還是當‘小丑’？”書培直視著陳樵，慢慢地搖頭，“陳樵，我真爲你悲哀！這社會像個銼子，把你的棱角都磨圓了！”

“你爲我悲哀？”陳樵的臉漲紅了，脖子也了，聲音也大了，“我還爲你悲哀呢！什麼工作都找不到，教兩個中學生你都教不了！欠一屁債，吃飯的錢都沒有！你驕傲，你自負，你不當小丑，你不討好別人，但是，喬書培，你還是要吃飯，還是要生活，別人住宿舍，你老兄要租房子住，別人在學校吃包飯，你老兄要自己開伙，別人免費的朋友，你老兄居然要‘金屋藏’！”

“請你不要干涉我的私生活！”書培大，“我怎麼生活是我的事……”

“既然都是你的事，我過問不了，你也別來找我！”陳樵生氣地說，“你休想我會再讓一個家教給你，我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找工作，給你三言兩語就弄砸了。你呀！嘖、嘖、嘖……”他搖頭嘆氣，一“不可救藥”狀。

“我又怎麼啦？”

“你本不像個公務員家庭出的孩子，你像個寶寶！像個媽媽懷裡的寶寶！”

“陳樵！”書培怒吼，“只因爲我來找你幫忙，你就認爲你有資格侮辱我嗎？你一再嘲笑我沒有生活能力，沒有適應能力，沒有工作能力……你以爲你是我的什麼人？是我的老子？就是我的老子，也不能教訓我！我跟你說，你可以看不起我的求生能力，但是，我也不見得看得起你的求生方式，討好家長，討好學生，抹殺自己的自尊，這豈不像個乞丐……”

“哈！”陳樵怪，“你看不起！你可以看不起！我是小丑，我是乞丐，我用我的求生方式賺了錢，借給你去養小老婆……”

“陳樵！”書培大，雙手握了拳，就差要一拳揮過去，他氣得渾發抖，臉發青，瞪視著陳樵，他咬牙切齒，“好，好，好，”他一個勁兒地點頭，鼻子裡沉重地呼著氣，“我回家去當掉子，也把借你的錢還給你，你放心，你放心，你放心……”他氣得語無倫次，轉就走，“我去弄錢去！”

陳樵一把抓住了他。

“你到什麼地方弄錢去？”他的眼睛亮晶晶地盯著他。

“我去搶銀行！”

“嗬，好辦法！”陳樵笑了起來，“算了吧，書培，我們難道還真吵架嗎？”他拍拍書培的肩，“講和了，怎樣？”

書培低著頭，仍然憤憤地著氣，臉仍然難看得很，他真正刺心的，還不只是陳樵對他工作能力的諷刺，而是對采芹的輕蔑，在他心底，他已經越來越明白一件事，采芹了他名副其實的“地下夫人”，被“藏”在那小閣樓裡，幾乎是不能見人的。

“這樣吧，”陳樵的眼珠轉了轉，深思地說：“我看，你的個不適合當家教。昨天我和蘇燕青聊天，說爸爸要找的那個助手始終沒找到，我建議你不如去蘇教授那兒當助手，待遇比家教還高，他們已經出到一千五百元一個月了，每星期也只要三個晚上。”

“不，不，不好。”書培搖著頭。

“有什麼不好？”陳樵問，“以爲蘇燕青不知道你的事嗎？你的事全校幾乎都知道了！”

“哦？”書培愣了愣，“蘇燕青知道了？怎麼說？”

“沒怎麼說，是很好奇。一直問我那個殷……殷什麼？”

“殷采芹。”

“哦，問我那個殷采芹是什麼長相，什麼出，什麼年齡，什麼地方來的，和你怎麼認識的……哇，的問題可真多，我只一概推說不知道。後來，就嘆口氣，說了一句話就走了。”

“說了句什麼話？”

“你關心？”陳樵銳利地盯著他，“你已經有了殷采芹，何必去在乎蘇燕青說你什麼。”

“我不是在乎，”書培勉強地說，“我也是好奇。我想知道一般同學對我的批評。”

“的批評可不能代表一般同學！”陳樵微笑著說。

“到底說了句什麼，別賣關子了！”書培不耐地說。

“說——”陳樵擡頭看看天空，“喬書培這個人可真格，別人不敢做的事他全敢做！”他垂下眼睛來盯著喬書培，“聽的口氣，對你這事非但沒有敵意，倒好像欣賞的！所以，你大可不必顧慮蘇燕青對你的看法，而拒絕蘇教授那個工作。”

喬書培沉地低下頭去，有些心了。

“我想，”他說，“我要考慮一下。不過，我先還要去家教中心問問。”

黃昏時分，喬書培回到了家裡，又，又，又累，又熱，又煩躁，又失意，又落魄。口袋裡只有兩塊錢，早上離家時，本和采芹說了，要帶錢回家，誰知公費沒發，想問陳樵借，又在一頓吵架下，弄得無法開口了。今晚要斷炊，他想，他知道昨天米缸就沒米了。這個年頭，居然還有人窮得沒飯吃，他又有種自嘲的心，是啊，正像陳樵說的，他是個沒有適應能力、沒有生活能力、沒有工作能力的人，這種男人，怎麼值得人垂青？采芹啊采芹，他心裡低喊著，你還不如跟了那個姓狄的王八蛋，最起碼他會讓你足食，珠圍翠繞！

走進家門，他揚著聲音喊：

“采芹！”

沒有人回答，四周靜悄悄的，小屋盛滿了一屋子的沉寂，遠的天邊，又是彩霞滿天的時候。他四面找尋，爲什麼采芹不在家裡等候他？同居以來，這是從來沒有的現象！他有些不習慣，推開臥室的門，他再喊：

“采芹！”

仍然沒有人。小屋很小，幾個圈子繞下來，他就知道采芹本不在家了。這些日子，采芹也奔波著在找工作，但是，也只是到壁而已。這年頭，到底社會上需要怎樣的人才？能逢迎的？能適應的？能花言巧語的？如果當晚他對那個孫太太換一篇話呢？他站在小屋中，自言自語地說上了：

“孫太太，您的兩位爺都是天才，只是現在的通才教育害了他們，升學主義使他們無法自由發展，太可惜了！您看，他們都有幽默，狗得臉，狗得一吻寧，狗得來，狗得拜……”

他住了口，猛力地拍了一下桌子，罵了句：

“真他媽的！”

罵完了，他自己也怔了怔，怎麼？自己越變越野了，從小，三字經就被止出口的。嘆口氣，他走到廚房裡，想找點水果，菜籃裡空空的，鍋裡空空的，櫥裡空空的，桌子上空空的……他咬咬牙，又自言自語了一句：

“他媽的四大皆空！”

怎麼又是話？而且越說越自然了？他搖搖頭，百無聊賴地倒了杯冷開水，一口氣灌了下去。放下杯子，他心煩意地在室兜著圈子，采芹，你滾到哪兒去啦？采芹，我警告過你，我回家的時候，你必須在家中等著！他越來越煩躁，越來越不耐。小屋像蒸籠，熱得人渾大汗，他掉襯衫，只穿一件背心，拿著扇子猛

扇。熱，熱，熱，這烤死人的熱！

“我們不怕冷，也不怕熱！”說的。是傻瓜，是白癡！只有傻瓜和白癡纔不怕冷又不怕熱。他坐在窗前，開大了窗子，面對著滿天彩霞。啊，彩霞，迷人啊，彩霞，但是，我現在願意用你來換一杯冰淇淋。想到冰淇淋，他用舌頭乾燥的脣，這才覺得自己飢腸轆轆。

臺上傳來一陣腳步聲，接著，房門被推開了。采芹飛快地跑了進來，額上全是汗珠，面頰被太曬得發紅，穿了件薄薄的小花洋裝，背上被汗水溼了，在上，一下子就衝到他面前。

“對不起，我出去了。”

“你到哪裡了？”他瞪著眼睛。

“去找工作啊，後來又去雜貨店找老闆娘賒東西啊，那老闆娘不肯賒給我了，我們已經積欠了一千多塊錢了！”著書培，“你借到錢了嗎？”

“沒有！”他悶聲說，“我本沒去借！”

“哦，”怔了怔，遲疑地看著他，眼底盛滿了疑，“你……你不知道家裡沒錢了嗎？”結舌地問。

他陡然發了，用力地拍了一下窗臺，他直跳了起來，大聲地說：

“錢！錢！錢！你腦子裡只有錢！見了面，你一句噓寒問暖都沒有，就跟我要錢！我每個月的公費都給你了，你爲什麼不省著用？借錢，借錢，借錢！你以爲我有多厚的臉皮去一再向人借錢！”

倉皇后退，睜大了眼睛，驚惶而痛楚地著他，微張著，言又止。眼底深，有一種不信任的、傷的、難堪的，幾乎是瑟而卑微的表就浮了出來，的眉梢蹙在一塊兒了，裡輕輕地往裡面吸著氣，好像裡有某個地方在劇烈地痛楚，以致不得不彎下腰去，用手按住了口。掙扎著，半晌，才模糊不清地吐出幾個字來。

“對不起，書培，對不起。”

“對不起？”他嚷開了，頭昏昏然，汗水從額上不斷往下滴，從腦後的髮裡一直淌往背心裡去。他瞪視著：那驚的神態，那卑微的表，那忍辱的道歉……對不起！爲什麼要說對不起？爲什麼像個被待了的小媳婦？爲什麼永遠那樣卑屈低下？難道他欺辱過？難道他輕視過？難道他待過？他向近，室的溫度像盆火，他中也燃燒著一盆火，這兩盆火似乎將把他整個燒灰燼。他無法控制地大了起來：“對不起？什麼對不起？你永遠不許對我說對不起！”

更加倉皇了，更加驚了，繼續後退，直到子住了牆，那木皮的牆早被太曬得滾燙，像烙鐵般烙住了的背脊，昏然地看著他，茫然失措地、幾乎是般迸出一句話來：

“我——該說什麼？我——能說什麼？”

“你該說什麼？你能說什麼？”他中的怒越發燃燒起來，燒得他頭暈目眩，燒得他失去理智，燒得他不知所云，“你除了對不起就不知道該說什麼！你像個了酷刑的奴隸！看你那副委屈樣子！看你那副嚇得發抖的樣子！好像我待了你，好像我欺侮了你！對不起，對不起，對不起……你只會說對不起！你以爲我要的是你的一句對不起嗎？你知道我爲你做了些什麼？爲了你，我給同學瞧不起，爲了你，我到打躬作揖地找工作，爲了你，我負債累累，爲了你，我和最要好的朋友吵架，爲了你，我失去自尊，失去驕傲，失去所有的詩畫意……而你，只會對我說對不起？”

被地站著，眼睛越睜越大，已睜得不能再大了，那傷的表，逐漸被一種迷的失措和深切的悲痛所取代了。的手下意識地按在後的木板牆上，整個人像張在牆上的壁紙。他的臉對越越近，聲音越喊越響，他裡的熱氣吹在的臉上……而，已退無可退。於是，像個被進死角里的困，陡然驚了，出手來，一把推開了他，就像箭一般向了大門口，踉蹌狂奔，只想逃開，逃開，逃開……立即逃開！這一跑，使他倏然驚覺了，他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，就一下子躥過去，攔在房門口，他用雙手撐在門框上，死瞪著，聲問：

“你要做什麼？”

收住了腳步，怔怔地站在那兒，怔怔地著他那攔門而立的、高大的子，似乎忽然間明白自己進無可進、退無可退的境了。慢慢地垂下頭去，慢慢地彎下子，然後，就像一團突然癱下去的棉花，滾倒在地板上了。儘量屈起膝來，因爲開始覺得自己胃部在搐，整個人都痙攣了一團。

他吃驚了，驀然問，他撲向了，把從地板上抱上起來，他瞪視的眼睛，變得面無人了。

“你怎樣了？”他蒼白著臉問，聲音抖，“你怎樣了？”

苦地搖搖頭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，也什麼話都不敢說，只怕說什麼都是錯的。

他凝視那孤苦無助的臉，那失神而痛楚的眼，立即，理智像閃電擊醒了他，他這才驚覺到自己所說的和所做的了。他睜大眼睛，咬牙關，到躺在自己懷中，輕如一片羽。他瞪視，心裡在瘋狂地低語著：

“你要殺了了！你已經殺了了！”

冷汗從他額上冒了出來。他不再說話，只是把抱進臥室，把輕輕地放在牀上，把的頭扶進枕頭裡，用手拂去面頰上的髮，用手帕拭去額上和頸項間的汗珠，再拉平的褶……他細心地做這一切，細心得好像這是他唯一可做的事……然後，他就在牀前跪了下來，把面頰無言地埋進邊的牀單裡。

被地躺在那兒，也一句話也不說，只睜著眼睛，呆著天花板，似乎在沉思著什麼。

好一會兒，他擡起頭，他眼裡佈滿了。他輕輕地拿起的一隻手，用面頰熨帖在手上，用脣輕那纖細的手指，他沙啞地低語一句：

“說一句話，采芹。”

搖搖頭。

“罵我！”他低聲請求，“用最惡劣的話來罵我！”

再搖頭。

“這麼說，”他悶聲低語，“你不準備原諒我了？”

不搖頭，也不，的眼默默地落在他臉上，他們的眼接了。眼底是一片坦白的溫，沒有責難，沒有怨懟，沒有憤怒，只有深切的悲哀和無奈。這卻比憤怒和怨恨更刺傷了他，一直刺進他心深去。用舌尖輕輕地潤了潤那乾燥的脣，到這時，才低低地說了幾句話：

“你沒有什麼需要原諒的事。你告訴了我的一件事實，我總算明白了。明白我的存在所帶給你的屈辱和負擔。放心，書培，我沒怪你，我從來沒怪過你，以前沒有，以後也不會。只是，我是非走不可。我不能用我的來牽累你，我非走不可了。”

他靜靜地瞅著，啞聲問：

“你的意思是說，你要離開我？”

無言地點了點頭。

他死盯著，眼珠一瞬也不瞬。他仍然握著的手，他用力了，得的骨頭都要碎掉了。痛得不由自主地了一下子，但並沒有嘗試出自己的手來。用種逆來順的眼迎視著他，這眼裡卻有種無比的堅決。他在的眼裡讀著的思想，然後，他放開了的手，他的眼睛垂了下去，頭也低俯了下去。他用手指在被單上無意識畫著，不知道在畫些什麼。室忽然變得好安靜，安靜得沒有一丁點兒聲音，安靜得讓人窒息。注視著他，只看到他那蓬蓬的頭髮，他的頭俯得那樣低，使看不到他的臉孔。可是，忽然問，有兩滴水珠落在那被單上，接著，又兩滴……驚跳起來，整個心靈都爲之震而搐了，張開了，還來不及說什麼，他已經出手來，迅速地抱住了，把那溼潤的臉孔完全埋進了的懷裡。他抖而痙攣，淚珠立即濡溼了的褶，燙傷了的五臟六腑。忍不住低喊了起來：

“不要！書培，你不可以哭！從小，你就堅強得像海邊的巖石，風吹雨打，海浪衝擊都磨損不了你一分一毫的傲氣，你那麼堅強，你怎麼可以哭……”

說不下去了，因爲，自己哭了起來。經過這一下午的煎熬，的眼淚是再也無法控制了，像開了閘的水壩，一涌而不可止。淚水瘋狂地涌出來，紛紛地跌碎在他那又黑又的濃髮裡。這一哭，把所有的矜持驕傲委屈悲哀都哭了出來。他索著的頸項，拉下了的子，用自己滿是淚和汗的脣，在那滿是淚和汗的面頰上，他的脣碾過的面頰，碾過了

的眼睛，碾過了的脣，碾過了的意志、思想和……把的心全碾碎了，全碾痛了。

“不要離開我。”他含混地、模糊不清地說，語氣裡充滿某種令心碎的和乞諒，“你知道我緒不好，天氣太熱，我心煩意躁！……你爲我唯一發泄的目標……人……就是這樣的，無法對外人發脾氣，就只能對自己的人發作……你，不許離開我，否則，生命對於我……就再也沒有恿義了。”

過淚霧，著他那又苦惱、又狼狽、又熱、又悲痛的臉龐，忽然發現他現在像無助的孩子，一個闖了禍卻不知如何善後的孩子。於是，心深的和母就全擡頭了。立即原諒他了，原諒他的怒吼、暴躁和一切的一切了。從牀上坐了起來，手扶起了他，試著用角去拭他額上的汗珠與面頰上的淚痕。對他深深點頭，低聲地說：

“我們把它忘了吧！都忘了吧！”

他凝視，似乎想看進心深去。

“你說的？”他小心翼翼地問，“你會忘記我那些話？一個字都不會記住？”

怔住了。在這一剎那間，明白無法欺騙自己，忘不了，可以原諒他，卻無法忘記它！他仔細地看，也立刻了解到，忘不了。人，要說一句刺傷對方的話是太容易了，要彌補卻太難了。會到這件事實，他就從靈魂深悸而戰慄了。

“我不是有意要說的！”他無力地低哼著。

“就因爲是無意，才吐了真言。”也低哼著，低得幾乎聽不清楚。

“不是真言！”他掙扎地強辯，“本是我在找你麻煩，我故意找你麻煩！”

“你不是故意！”低語，聲調低而清晰，“你說了真話，我的存在帶給了你屈辱和負擔。”

“我沒有這個意思。”

“我知道你有的。”

他看幾秒鐘。然後，他忽然跳起來，往廚房裡衝去，裡喃喃自語著：

“我剁一個手指下來跟你發誓！”

大驚失，慌忙也跳下牀來，直衝進廚房，正好看到他去取菜刀，撲了過去，死命攥住他的角。他掙扎著，要掙，心裡一急，就在地上跪下來了。

“你不要折磨我吧！書培，你敢傷了你自己，不如拿刀殺了我！你不要嚇我！求你不要嚇我！你要我怎樣，我就怎樣……”哭了起來，邊哭邊說，語不聲，“我答應你，我忘了它，一個字也不記住！我承認，你是故意找我麻煩，你沒有那意思，你沒有，你沒有，你沒有……”哭倒在他腳前。

他的心碎了，痛了，扭曲了。他也跪了下來，他們地擁抱在一起了。

“我們怎樣辦？”他窒息地問，“怎麼辦？怎麼辦？怎麼辦？”

擡頭看他，急切地說：

“只要你不發瘋，什麼事都有辦法的。”

“是嗎？”他瞅著。

“是的，”急切地應著，從地上站起來，“我可以去找工作。”

“你已經找了好幾個月的工作了。”他也站起子。

悄眼看他。

“我可以得到一個工作，”說，“在中山北路最高級的一家西餐廳裡，只要你不反對。”

“當招待嗎？”他悶聲問，已經本能地反對起來了。

“不是招待，我知道你不喜歡我當招待。”說，小心地觀察他的反應，“是在那兒彈電子琴。”

“電子琴？你會彈電子琴？”

“不會。但是，有鋼琴的底子，學電子琴很容易，我已經找到一個教電子琴的老師，他答應免費教我，等我有工作之後，再付他學費。”

“哦。”他沉著。

擡頭悄眼看他。

“你——總不會反對我彈電子琴吧？”

他籲出一口長氣來。

“你先要學，學會了纔有機會試，路還很遙遠呢！去學吧，”他著的背脊。在這種況下，他再也無心去潑任何的冷水，只想挽回自己的失言，捧牢兩人之間的，“我並不是暴君，只要——你不離開我，幹什麼都好！”

靜靜地注視他，輕輕地推開他，勉強地微笑著，嘆了口氣。經過這樣一鬧，兩人心中都有份哀惻的覺。也竭力想重新換回這小屋中的溫暖和喜悅，想把那份哀愁和影都趕到室外去，就四面張著，故作輕快地說：

“讓我看看有什麼可吃，我了。”

“我早就看過了，什麼都沒有。”他說，又有些沮喪。

“哦。”睜大眼睛，聳了聳肩，做出一個滿不在乎的表，就走到窗邊去，撲在窗臺上，著那逐漸變爲灰暗的彩霞，居然唱歌似的輕哼起來，“採西窗下，彩霞飛滿天，我飢彩霞供我餐，我倦彩霞伴我眠……”忽然住了口，只著窗下的街道，忘記了彩霞了。

“你在看什麼？”他問。

“那兒有個賣甘蔗的。”低聲說，用舌頭脣，“我真想喝杯又冰又涼又甜的甘蔗。我又又累！”

“一杯甘蔗多錢？”他問。

“大概兩三塊錢吧！”

他想了想，又每個口袋翻，還是隻有那兩塊錢！他，雖然強歡笑，那悽楚的淚仍然在眼底閃爍，那臉也依舊蒼白。豈止又又累？簡直又病又弱！他轉奔進廚房，拿了一個杯子，說了句：“你等著！”

就飛奔到樓下去了。

倚窗而立，著樓下，只看到書培拿著杯子走向那個賣甘蔗的，對那賣甘蔗的老頭指手畫腳地不知說了些什麼。然後，就看到書培付給那老頭錢，老頭注滿了他的杯子。原來他上的錢還夠買一杯甘蔗！不微笑起來。眼看他握著杯子，穿過街道，走了回來。等在那兒，聽著他上樓梯的聲音，聽著他的腳步穿過臺，擡頭看著門口，就看到他滿面得意的笑容，巍巍地捧著一杯甘蔗，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。

“快來喝啊！”他說，“那老頭真是慷慨極了，一杯甘蔗要四塊錢，我只有兩塊，我告訴他，我買半杯好了，他居然給了我一滿杯，只收了我兩塊錢！哎，這還是個很有人味的世界，是不是？”

看著他那滿臉的笑，心裡酸酸的，驕傲的喬書培呵，幾時曾經如此卑屈地向人乞討過一杯甘蔗，只是爲了想喝！捧著那杯子，輕輕地啜了一口，真甜，真涼，真味，深吸口氣，慢慢地嚥了下去。他看著如獲至寶的樣子，心裡也是酸酸的，高貴的殷采芹啊，那白屋裡的小公主，幾時曾經如此可憐地喝一杯甘蔗，只是因爲跟了他！他憐惜地著，卻已經把杯子送到他的邊：

“來，我們分著喝，好喝極了。”

“不不，你一個人喝！”他忙不迭地閃開了，差點翻杯子。

“你不喝，我也不喝了。”說，著他笑，“一共就這麼杯甘蔗，我們還謙讓些什麼！來吧，有福同，有難同當，有甘蔗同喝！’，居然幽默起來了。

他笑了。看到又有了生氣，又有了笑容，又有了“有福同，有難同當”的諾言，他就從心底歡愉起來了。不會再生氣了，會忘記那些混賬話，一直是個那麼善良溫馴的小東西，善良得無法和任何人記仇記怨，何況是他！他的心中在歡唱了，走過去，他不再推辭，就和一人一口地分那杯甘蔗。

從沒喝過如此可口的飲料，從沒嘗過如此清醇的甘泉，從沒過如此沁人心脾的涼爽。他讓那甘蔗在中打個轉，才合得嚥下去，他咂著，滿足地嘆息著說：

“采芹，你想我們將來會不會很有錢？”

“可能。”笑著說。

“等我有錢的時候，”他沉著說，“不知道甘蔗還會不會這麼好喝？”

“不管你將來有錢還是沒有錢，”也滿足地低嘆，“我永不會忘記這杯甘蔗！”

那個黃昏，他們就這樣坐在窗前，共飲一杯甘蔗。那甘蔗似乎比酒還醇，比酒還香，比酒還濃……因爲，他們竟然喝“醉”了。後來，他舉著杯子，對彩霞唱起歌來了：

共飲西窗下，

彩霞飛滿天，

舉杯問彩霞，

今夕是何年？

彩霞爲我證，

此比石堅，

但願長相守，

天上即人間！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