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彩霞滿天》23
23
喬書培一個人呆呆地坐在小木屋裡。
采芹已經走了四天了。對書培而言,這四天像是四個漫長的世紀。早上起牀,不在邊;中午回家,不在家裡;晚上,是空落落的小屋盛著滿滿的一屋子寂寞。奇怪,以前在的時候,他並沒有特別到的存在。忙起來的時候,也經常從早到晚不在家,但是,他總知道會回來,總覺到的氣息,充滿在小屋的每個角落。而現在,走了,再也不回來了,他在一天比一天加深的痛苦中去衡量自己對的,在那錐心的刺痛裡迷失,而在那發瘋般的想念裡被折磨得快病倒了。
這個晚上,他就又一個人孤獨地坐在小屋裡,燃起一支菸,品茗著自己的寂寞。許多時候,他總幻覺有人敲門,幻覺在外面輕呼著他的名字,當他跳起來去開門的時候,門外卻一無所有。他認爲,自己已經快得神經病了。從認識以來,采芹離開過他很多次,卻從沒有一次這樣讓他苦惱悲切得像個瀕死的人。關若飛,那個響噹噹的人!他咬牙回思著關若飛的一切,他深吸著氣。喬書培,你輸了!那個關若飛比你好一百倍、一千倍、一萬倍……而你又對采芹那麼挑剔,那麼殘忍,難怪采芹變心……他跳起來,用拳頭一拳對牆上捶去,那木屋整個都震起來了。他苦惱地把背脊在牆上,仰頭著屋頂。天哪,采芹,你回來吧!如果我還能補救我的過失……我會用加倍的心來對你,我再不挑剔,再不殘忍,再不對你說刺心的話了……采芹,你回來吧!他把子轉過來,把頭抵在牆上,采芹,我想你,想你,想你……想得快發瘋了,你回來吧!不不不,不會回來了。他刻骨地想了起來:再不是負氣而去,是真真正正地離開他了,有了另一個開始,另一個男人!
他忽然聽到有腳步聲走上樓梯,他驚覺地豎起耳朵,屏住了呼吸,那腳步聲走上臺了,走向小屋了……可能嗎?回來了!可能嗎?聽到他心底對的呼喚了!可能嗎?有心靈應通達了,許多小說裡都寫過的,回來了!他回過子,靠在牆上,睜大了眼睛,死死地盯著那房門,他的心臟像擂鼓似的狂鳴,震得他的耳鼓都在響,他搖搖頭,有敲門聲嗎?有嗎?
“砰砰砰!”敲門聲真的響了起來。
他驚跳,也不敢,“幻想”又來欺騙他了。
“砰砰砰!”敲門聲又響了起來。
他滿頭冷汗,仍然也不。
“書培!”門外在輕喚著,那的、溫的聲音!回來了!回來了!
“書培,你不在家嗎?”
我在!我在!我在!他心中狂,直衝到門口去了,一把打開房門,他狂喜地喊:
“采芹……”
“噢!”門外的孩笑靨如花,兩個小酒窩在頰上閃,“對不起,不是采芹,是燕青,讓你失了!”
他往屋裡退了兩步,他的臉一定很嚇人,因爲燕青頓時收住了笑,手要去扶他:
“你怎麼了?”驚呼著,“你病了而不看醫生嗎?你蒼白得像個死人!”
“我沒什麼。”他掙扎著說,退到房間裡,在椅子上跌坐下來。那張圓形的大藤椅,采芹在士林買回來的。每次了委屈,就把自己蜷在這張椅子裡。他痛楚地蹙起眉頭,爲什麼你要給委屈?在的時候,你只會欺侮、冤枉、責難……奔波著爲殷振揚還債,你卻咬定迷失墮落。爲什麼不把殷振揚的事告訴你呢?不敢啊,傻瓜,你那樣自命清高,怎敢說出來!怕你啊,一直像只傷的小麻雀,像防風林裡那隻小麻雀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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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你坐好,我去給你倒杯水來。”燕青嚷著,往廚房裡跑,接著就了起來,“怎麼?你家連開水都沒有!”
“哦,”他回過神來,“我忘了燒。”
燕青從廚房裡出來了,又是笑靨迎人的。
“沒關係,我來幫你燒。”走過來,仔細地看看那小屋,又仔細地看看他,嘆了口氣,“你怎麼把房間弄得這麼七八糟,你自己也是,你幾天沒刮鬍子了?真是越來越有藝家氣概了!你知不知道,你已經一連兩次沒去幫我爸爸工作,我老爸很關心你,以爲你生病了!”俯頭更仔細地看他,“你是不是生病了?”
“沒有。”他悶悶地回答。
“沒有?”挑高了眉,眼中閃著,“你明明生病了,而且病得很厲害,這種病的名字‘相思病’!是一種心形細菌造的,那細菌會慢慢地侵蝕人,從骨頭吃到臟,從臟吃到,最後,把整個人都化飛灰……啊啊,這是種很可怕的病,幸好不傳染!”
他想笑,但是他笑不出來。
燕青不再理他。去廚房燒了開水,泡了兩杯茶,把茶端到客廳來,遞給書培一杯,自己拿了一杯。然後,拖了一張椅子,坐在書培的對面,收起了那副調皮的笑容,一本正經地說:
“我們來談談采芹,好不好?”
他把頭轉開,皺攏眉頭。
“你知道走了,還談幹什麼?”
“是的,我知道走了。陳樵都對我說了,跟一個彈電子琴的——那人什麼名字?”忽然問。
“關若飛。”他機械化地回答。
“哦,關若飛。”點點頭,“據說,是采芹和關若飛了,你們三個居然面對面地攤牌了,然後,你把采芹‘移’給了關若飛,是嗎?”
書培的眉頭蹙得更了。
“你一定要談這件事嗎?”他鷙地問。
“是的,一定要談。”燕青堅定地瞪著他,那對大眼睛裡盛滿了智慧,“因爲,你是當局者迷,我是旁觀者清。讓我告訴你一句話,采芹絕不可能上關若
飛!”
書培渾一震,擡起眼睛來,怔怔地盯著燕青。他的呼吸急促了起來。
“你怎麼知道?”他啞聲問。
“我知道。”閉了一下眼睛,溫地看著他,的聲音誠懇、清脆而真摯,“因爲我比陳樵他們都深刻地觀察過采芹,我像個科學家分析原子似的去分析過采芹,不可能上關若飛,因爲——你是整個的世界,眼裡、心裡、思想裡、意志裡……都被你填得滿滿的了,本沒有多餘的地位來接納關若飛。”
他的呼吸更急促了,他的眼睛開始發了。
“這……這只是你的想法,你沒見過關若飛,那人確實是個人才,長得儀表不凡,彈一手好琴……”
撲下子,忽然用雙手握住他的手,低聲問:
“你……有沒有覺得過,我並不難看?也還……有一點點可之?”
他怔了怔。
“是的,你確實很可,不止一點點。”他坦白地說。
“那麼,你爲什麼沒有上我?”率直地問,坐正了子,“你明知道,追求我的人有一大把,你爲什麼沒有上我?何況……”深深地看他,邊浮起一個似笑非笑的表,“我對你下過相當多的工夫,想盡辦法來吸引你的注意,念你唸的書,揹你背的詩,拼命要表現我的風度和學問,拼命想倒你那個殷采芹,甚至陪你去幫我老爸做那份枯燥得要死的工作……怎麼?我仍然沒有辦法讓你上我?”
“哦?”他腦子裡有些昏,有些歉然,有些糊塗,“對不起,燕青,”他喃喃地說,“事實上,你確實很吸引我,如果沒有采芹,我想……”
“要命!”,臉微微漲紅了,推開椅子,站起來,在室兜了一個圈子,回到他面前的時候,的臉已經恢復了平靜,“你放心,書培。我不是來向你求的,我早就對你放棄了!否則我也不會坦白對你說了!”說,“我告訴你這些,只爲了向你證明一件事,當你心裡有了采芹以後,別的人再強,對你也沒有吸引力了。那個關若飛,他的地位和我差不多,只是比我慘!因爲他可能不像我這麼瀟灑。我對你,老實說,想征服你的念頭比多,那個關若飛……我不知道了!假若他真上采芹,他就是世界上最可憐的人了!采芹,是絕不可能上他的!”
書培目不轉睛地看著燕青,他又能呼吸,又能思想,又能分析,又能希,又能振了。他深吸了口氣,訥訥地說:
“你怎麼能這樣肯定?采芹親口對我承認,要關若飛而不要我,你怎麼能這樣肯定?假若不他,爲什麼要他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有點困,“或者,關若飛只是的一個工,一個藉口。或者,是你傷了的心,覺得跟你在一起再也沒有前途了。或者,到了某些力,使自形穢……像我,像何雯,都可能構的力。你最好想一想,你們分手前,你是不是做了什麼讓心灰意冷的事?”
他直跳了起來。
“那張紙條!”他說。
“什麼?”
“那張紙條!”他著,“我寫了一張紙條給,我寫了很多混賬話,天知道!我並沒料到會造這樣的後果……可是,”他又蕭索了下來,著,他搖了搖頭,“這仍然只是你的猜測而已,也很可能上關若飛。我們之間發生過比紙條更嚴重的事,都沒有這樣決絕而去。不,這只是你的猜測……”
“好吧!”燕青站起來,“我只是把我的覺告訴你!相不相信是你的事,”搖搖頭,深思地,“采芹,心裡只有你!”往門口走去,擡頭對室掃了一眼,忽然有所發現地問,“那張畫呢?你給畫的那張像呢?到哪兒去了?”
“帶走了。說,相聚一場,算給的紀念。”
“這不就明白了!”燕青勝利地了起來,“既然本變了心,既然本上了別人,帶走你的畫幹什麼?就該把你幹乾淨淨地從生命裡除去,還留什麼紀念?怎能每天對著關若飛,而讓你的紀念夾在他們中間?你——”瞪著他,“還沒有,你本不瞭解人!想想清楚吧!”
推開房門,從門口地上拾起了一封信:
“嗨,有你一封信,不知道什麼時候寄來的!你這個房間真!說不定是采芹寫給你的,你也不拆封……”
書培直撲過去,一把搶過那封信,看看封面的字跡,他的心就涼了一半。不是采芹,是父親!父親從家鄉寄來的,一定是命令他“暑假非回家不可”。噢,他已經千頭萬緒,心如麻,怎樣回去?但是,如果采芹真離開他了,他就“不如歸去”了。歸去,歸去,他又迷惘起來,他如何歸去,面對那小海港,那防風林,那白屋,那巖,那海灘,和那“彩霞滿天”啊!
“我走了!”燕青在說。
他驚覺過來,擡頭看著燕青,一時間,他覺得有千言萬語,想對燕青說,他無法表達自己心的和激,如果沒有采芹,他真的會的,他想。他也真的吸引,他想。燕青對他溫和地笑笑,眼睛閃亮地說:
“你什麼話都不要對我說,只答應我一件事。”
“什麼事?”
“如果有一天,你和采芹結婚了,我一定要當伴娘!”說,翩然一笑,飛快地跑走了。
書培呆怔在那兒,如果有一天,還會有這一天嗎?采芹已經走了,跟另外一個男人走了!如果有一天,還會有這一天嗎?他跌進了椅子裡,突然想起,他們早就可以結婚了,每一天都可以結婚,他卻拖延著,拖延著,拖延著……一直拖到投進別人懷裡。爲什麼拖延呢?他低下頭,著父親的來信,他對著那信封悽然微笑。慢吞吞地、機械化地
,他拆開信封,出信箋,他開始讀下去。只讀了一個頭,他就整個人都震了,所有的意志都集中了,他仔細地、迅速地念著那封信:書培:
我用了兩整天的時間來思想、來考慮,我到底要不要寫這封信給你。現在,我終於想清楚了,終於會出許多我一向忽略的事,所以,我必須寫這封信給你了。
我猜,采芹一定非常守信用,絕不會告訴你,我在前天早晨到了你們的小閣樓,和見了面,談了話!……我停留了大約半小時,然後,我就走了。雖然采芹曾要去學校找你,是我嚴詞阻止了。因爲,當時我被我所看到的景象和采芹的存在嚇呆了,我只想趕快離開,讓你不要發現我來過。既然你如此心積慮地瞞我你和采芹同居的事實,那麼,你必然對我另有代。我是從你那小閣樓裡逃走了。我想,我當時是下意識地期待你的“另一代”。你既然和同居一年多之久,而不談婚姻,你當然是另有打算了。
我直接乘火車回到了家裡,然後,我開始思想,開始回憶,從你年和采芹的點點滴滴,想到我這次和采芹的“意外見面”。你相信嗎?書培,我想得越多,想得越久,我就對采芹的同越深,好越重。前天早晨,我們只匆匆地談了數語,我沒見過比更敏而聰明的孩,立即發現了我對你的失,對這整個事件的失(不可否認,它當時對我像個致命的打擊)。那樣迫切地急於安我,甚至一再表示和你只是“暫時同居關係”,你的真正友是蘇燕青。而當我對你的就懷疑時,又那樣滿臉發地讚揚你、談你、說你。你的畫,你的設計,你的文學編撰工作……把你說得像個世界上唯一僅有的天才。哦,書培,在那一剎那間,我就瞭解了一件事,對你的決不亞於我對你的,雖然這兩種的質不同。甚至於,給我一種覺,比我更你。我你,因爲你是我的兒子,你,因爲你是你。我你,還想佔有你,你,連“佔有”的念頭都“不敢”有。因爲自覺是那麼渺小,渺小得像只螞蟻,像一粒細沙,哪一隻螞蟻或細沙可以“佔有”“世界”呢!書培,如果當時我不能會,我現在已經完全會了。我幾乎不太能瞭解你怎會變的“世界”,但是,我想,在是個小孩兒的時候,你就已經是的“世界”了。
不可否認,我一直是個思想保守、生活拘謹、道德觀念深重的老人,我固執而嚴肅。對采芹,我從頭就不贊,我不喜歡的家庭,不喜歡的父母,不喜歡的哥哥,也不喜歡那段“歷史”!你是對的,你寧可躲在臺北,而不讓我知道采芹的存在,你知道這樣會給我太大的打擊。哦,書培,你這樣“孝順”我,你預備以後把采芹怎麼辦?當你必須面對我的時候,你是不是就準備犧牲采芹了?你是不是真狠得下心來打破整個的世界?你有沒有認真衡量過,在你的生命裡,到底有多比重?如果你沒有衡量過,我卻衡量過了。我看到了那張畫像,你給畫的像,站在彩霞滿天的窗前,渾沐浴在金的裡……發的不是天空,而是采芹!書培,我知道了。如果不是你的“世界”,起碼也是你的“”了。
這兩天來,我在和我自己“戰”,不知道我該對這件事採取怎樣的態度。但是,我不想還好,我越想就越憤怒。對你的憤怒,對我自己的憤怒。書培,我怎麼會把你教育這種典型?你簡直把你的父親看沒有靈、不懂的老頑固!你居然不敢面對我,說一句:“我采芹,我要采芹,你同意,我娶!你不同意,我也娶!”
書培,你好沒個,好沒骨氣。我真不懂采芹怎麼會你?可是,兒子呵,我真謝謝你沒有這樣做,如果你真敢這樣做,你就失去你的父親了。你也瞭解這一點的,是不是?你知道我就是那樣一個老頑固的,是不是?所以,你寧可獨自一個人在矛盾和苦惱中去煎熬了?你既無法拋下采芹,你又無法拋下老父。孩子,你豈不太苦?豈不太苦?
你該謝謝采芹的。短短半小時的會面,征服了我。天知道,我仍然不喜歡的家庭、父母、哥哥……可是,如果今年暑假,你不把帶到我面前來,你不和好好地完“佳禮”,我是不會原諒你的!永遠不會原諒你的!信已經寫得太長了,我不再多說了。如果你還有什麼不瞭解的地方,去問采芹吧!
祝健康
父字
又及:采芹和我談到那張畫像裡的彩霞,曾說,那是黃昏的彩霞,因爲黃昏後就是黑夜。請代我轉告,黃昏的彩霞和清晨的彩霞都是一樣的。反正,那是你們的“彩霞”。對一對真心相、終相守的來說,不但要共有“朝朝”,而且要共有“暮暮”!
書培一口氣唸完了這封信,忽然發現自己滿臉都是淚水,他把頭埋在膝上,讓淚水一直涌出來。心裡的濃霧卻在慢慢地散開,散開,散開……這就是原因了!原來父親來過了!這就是那個早晨所發生的事:先是自己留了那張混賬條子給,然後父親來了。於是,他的力,父親的力,殷振揚的力……他們合力把走了!這就是燕青所說的力了!
這就是了!他舉起那封信,忽然把自己的脣在那信箋上。爸爸啊!你不是老頑固,你不是!你不是!你比我更懂“”啊!你在半小時裡已經會出采芹對我的,我卻在十幾年的相後還不瞭解!該死的喬書培!你既不如父親,你也不如燕青,他們都知道采芹不會移別,只有你這個荒唐的白癡,纔會認爲會合你而去!
可是,采芹在哪兒?采芹在哪兒?采芹在哪兒?
抓起了那封信,跳起子,他衝出了房門。找采芹去!找采芹去!找采芹去!他全心靈、全意志、全思想、全都在吶喊著:找采芹去!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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