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心有千千結》第三章

“昨晚那個特別護士要了我的命!”耿克毅坐在椅中咆哮著,“是一塊木頭,一個標準的傻蛋,你跟講什麼都不懂!我真不知道你們了幾年的護士訓練,怎麼會訓練出這樣一批傻瓜蛋來的!前天夜裡那個護士也是,我纔對吼了幾聲,居然就哭起來了!”江雨薇一面整理著病牀,一面微笑地傾聽著。站直子,回頭看著他。

“護士訓練只訓練我們照顧一些正常人,不是專門訓練我們來照顧你的,耿先生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說我不算個正常人了?”

“不算。你是個特殊的人。”

“如何特殊了?”

“你自己不知道嗎?”地注視著他,“你暴躁、易怒、敏銳、固執、跋扈、任,甚至不近人。像你這樣的人,沒有幾個是能忍你的,你無法去責備那些護士,們的工作裡是不包括氣的!”“啊呀,”他翻了翻白眼,“你把我形容了一個暴君!”

“可能你就是一個暴君,”深思了一下,“我們每個人都有自己的一個小王國,在自己的小王國裡,我們有權做暴君,但是,當你走出了自己的小王國,你就無權做暴君了。”

地盯著,眼裡帶著一抹深深的困,他就這樣盯了好一會兒,沉默地,研究地。然後,他把椅推向窗邊,面對著窗子,他低沉地說:

“你是個奇怪的小人,你有許多奇怪的思想。”

“我並不奇怪,”輕輕一笑,“我只是比一般孩堅強些,我不喜歡被打倒。”

“所以,你想打倒我!”

“怎麼會?”挑挑眉,“你是永遠不會被打倒的,我只是說,做你的護士是對我工作上的一種挑戰……”

“因爲沒有護士得了我?”

“是的。”

他從窗前轉回過來了,把椅推到牀邊,他看著練地鋪牀疊被,看著那忙碌的手整理著室的一切,然後,他看著那張臉——那張年輕的、堅定的、充滿了靈秀之氣的一張臉孔。那對靈活而善於說話的眼睛,那張小巧而善於詭辯的,那修長的眉,那小小的鼻頭,和那脣邊的小渦兒……他第一次發現,這機靈古怪的小護士竟有張相當人的臉孔!他不由自主地微笑了。

“告訴我,你在你自己的小王國裡,是不是也是個暴君呢?”

“我的小王國?”一愣,立刻,的眼睛暗淡了一下,“我的王國太小了,我的領土太貧瘠,我沒有時間來做一個暴君。”

“你的王國太小了?你的領土太貧瘠?”他盯住,“別騙我,一個像你這樣富的孩子,必定有個大大的王國。”

注視他,迅速地領會了他話裡的意義,覺得自己的臉孔在發燒了,對他點了點頭。

“是的,你指的王國在我的心,是的,我承認我心裡有個大王國。只是,我還不能肯定自己是不是這王國的君主。”

“放心,有一天,會有個年輕的人闖進來,佔領你的王國。”他笑了,“或者,已經有人了?”

江雨薇驀然笑了起來。

“好了,耿先生,我們談得太遠了,我該推你到電療室去了。”

“現在離電療還有半小時,”他看了看錶,“我們還有足夠的時間談談天。告訴我,你的男朋友是怎樣一個人?”

停止了工作,面對著他,在牀沿上坐了下來。

“好吧,看樣子,你對我相當好奇。”把兩手放在褶中,眼一瞬也不瞬地看著他,“你是個商業鉅子,耿先生,一個大富豪,但是,我也知道,你是赤手空拳創下的事業。”

“喂,別弄錯了,我們要談的是你而不是我。”他皺起了眉。

“是的,”點點頭,眼珠黝黑,而臉蒼白,“我的父親和你一樣,也是赤手空拳地創天下,他和你不同的,是你功了,而他失敗了。我的母親在我年時已去世,我和我的兩個弟弟,從不知世事的艱苦,以爲父親的事業很功。當我初中畢業那年,父親宣告破產,他的工廠被接收了,房子被拍賣了,他不是個能接打擊的人,竟遽而選擇了自殺的途徑。留下了十五歲的我,兩個年的弟弟,和永遠還不清的債務。”

停了停,大眼睛依舊一瞬也不瞬地著面前的老人。耿克毅微蹙著眉,深思地注視著這張年輕的臉孔。

“我沒有多的時間可以哀傷,”接著說下去,“我告訴弟弟們,我們要走得比任何人都穩。我進了護專,晚上幫人抄寫,幫人寫蠟紙,我的大弟弟每天清晨騎著腳踏車去送報,小弟弟還太小,卻懂得給哥哥姐姐燒飯,做便當。我們沒有停止唸書,過得比誰都苦,卻比任何兄弟姐妹更親。這樣捱到我畢業

,做了護士,又轉爲特別護士,我應付各種不同的病人,已了我的專業,我從不休假,經常加夜班,賺的錢比別的護士多。這樣,我的弟弟不用再送報了。”微笑地擡高了那帶點驕傲的小下。“如今,我的兩個弟弟,大的在師範大學念教育系三年級,小的今年暑假纔剛剛考上臺大,中國文學系。”停止了,凝視他:“好了,你知道了我所有的事。”

他仔細地、深刻地審視著

“你仍然和弟弟們住在一起嗎?”

“不,他們都住在學校宿舍裡,我們沒有多餘的錢再來租房子住,我呢?我住在醫院附近,一棟出租的公寓,我稱它護士宿舍。”

他繼續盯著

“你今年幾歲?”

“二十二。”坦白地說,“我的弟弟們和我等差級數,二十歲和十八歲。好,”的眼神采奕奕的,“你還有什麼想知道的事嗎?”“你還沒有告訴我關於你男朋友的事。”

“哈!”輕笑了一聲。微側著頭,沉思了片刻。“奇怪,我竟沒有一個特別知心的男朋友,我想我太忙了,忙得沒有時間來了。”

“但是,總有人追求你吧?”

“哈!”的笑容更深了,“起碼有一打。”

“沒有中意的?”

“或者,我會嫁給其中的一個。”說,“我還不能確定是誰,百分之八十,是個醫生。”

“爲什麼?”

“護士嫁醫生,這是天經地義的事。”從牀沿上站了起來,忽然到一陣迷,怎麼回事?自己竟和這老人說了許多自己從未告人的事的笑容收斂了,眼睛變得深邃而朦朧。搖了搖頭,輕嘆一聲。“別說了,這些事與你一點關係也沒有。現在,你該去電療了吧?”

老人沒有再抗議,他一任推他去電療,去打針,去理治療。這一天,他都顯得順從而忍耐,不發脾氣,不咆哮。只是,常常那樣深思地著江雨薇,使終於按捺不住了,當黃昏來臨的時候,問他:

“你今天相當安靜呵?”

“我想,”他深沉地說,“我沒有權利在你面前扮演一個暴君,尤其,你肩上還有那麼多的負荷。”

微微一震,迅速地擡眼注視他,在那老人眼中立刻看出了第一天想捕捉的那抹溫與慈祥,這老人,他絕不像他外表那樣暴戾啊!向他,一些話不經思索地衝出了的口:

“耿先生,別在乎我上的負荷,那是微不足道的。比起你的負荷來,我那些又算什麼?所以,假若你想發脾氣的話,你就發作吧,我不會介意的!”

他的眼睛沉了下去。

“你怎麼知道我有負荷?”他喑啞地問,眉頭開始虹結,似乎已經準備要“發作”了。

“我已經擔任了你四天的特別護士,我能看,我能聽,我能會,我還能思想。”把手溫地蓋在他那蒼老而枯瘠的手背上,的眼睛更溫地注視著他的,“你很不快樂,耿先生。”

“見鬼,”他猝然地詛咒,“你什麼都不懂!”

“我是不懂,”點點頭,卻固執地重複了一句,“可是我知道,你並不快樂,耿先生。雖然你富有,你功,你有許多的事業,你有兒子、車子、房子……一切別人所羨慕的東西。但是你不快樂。”

他的眼變得嚴厲了起來。“要不要我給你幾句忠言?江小姐?”他冷冰冰而惻惻地說。“好的。”

“永遠別去探究別人的心,那是件討厭的事,你等於在剝別人的外得人和你相對!這是極不禮貌而可惡的!”

“謝謝你告訴我,”直了子,“我以爲我可以去探究,只因爲別人先探究了我,我沒料到,”咬咬牙,向房門口走去,“你依然是個暴君!”

他愣住了,倉促地說:

“你要到哪兒去?”

“已經到了我下班的時間了,耿先生。晚班的護士馬上會來。”

“慢著!”他惱怒地說,“我們還沒有談完。”

“我是護士,只負責照顧你的病,不負責和你談話。何況,和一個暴君是沒有什麼話好談的!因爲,我們不在平等地位,我也沒有發表任何意見的自由。”的手按在門柄上,準備離去。

“喂喂,”他吼了起來,“你還不許走!”

“爲什麼?”回過頭來,“我已經下班了!”

“給你加班費,怎樣?”他大

“對不起,”笑容可掬,“我今天不想加班!”拉開門,迅速地走了出去,把他的大吼大和怒罵聲都關進了屋,把他的驕傲與跋扈也都關進了屋

在走廊上,幾乎一頭

撞在一個男人上。站定了,認出這個男人,五十餘歲,戴著寬邊的眼鏡,提著重重的公事包,一臉的明與能幹。這是朱正謀,一個名律師,也是耿克毅私人的律師,他曾在前一天來探過耿克毅。似乎除了律師的地位之外,他和耿克毅還有頗爲不尋常的友誼。

“哦!對不起,江小姐。”他扶住了

“你要去看耿先生嗎?”江雨薇問。

“是的,有些業務上的事要和他談,怎麼,他仍然止訪客嗎?”

“不,止訪客的規定昨天就已經取消了,他進步得很快。不過,”頓了頓,“如果我是你,我不選擇這個時間去和他談業務。”

“爲什麼?”

“他正在大發脾氣呢!”

朱正謀笑了。

“他有不發脾氣的時間嗎?”他問,在鏡片後的眼睛閃著。他顯然深深瞭解耿克毅。

“偶然有的。”

“我尤法運氣去等這個‘偶然’,是不是?”

江雨薇也笑了。

朱正謀走進了耿克毅的房間,在開門的那一剎那,江雨薇又聽到耿克毅的咆哮聲:

“管你是個什麼鬼,進來吧!”

搖搖頭,微笑了一下。奇怪而孤獨的老人哪!一個有著兩個兒子、好幾個孫子的老人,怎會如此孤獨呢?再度搖了搖頭,難解的人類,難解的人生!走下了樓梯,穿過醫院的大廳,走出了醫院。今晚,有一個約會,吳家駿,正確地說,是吳家駿醫生,請去華國夜總會跳舞,這也就是可能做丈夫的人選之一!急著要回宿舍去換服和化妝。

可是,在醫院的轉角被一個突然從地底冒出來的人所攔住了。

“江小姐!”

低沉的嗓音,鬱的面孔,破舊的牛仔夾克,洗白了的牛仔蓬蓬的頭髮,深黝黝的眼睛……那個神的年輕人!像塵土一般的人

“哦,是你!”怔了怔。

“是的,是我。”他低下頭去,用腳踢著地上的一塊石子,竭力做出一副漠不關心的神態來,“你的病人怎麼樣了?”

“你說耿先生?”

“當然,還能有誰?”他魯莽地說,有幾分不耐,眉頭不由自主地蹙,那神,那模樣……相當悉,江雨薇有一瞬間的眩

“他已經好多了,先生。”說,“大概再過一個星期,他就可以出院了。”

“你是說,”他的眼閃了閃,“他不會死了?”

“並不是。”憂鬱地說,“這種‘痊癒’是暫時的,一年之,死亡隨時會來臨的。”

“難道你們不治好他?”他仰起頭來,憤怒地說,他的眼睛裡像燒著火焰,“他有的是錢,他買得起最貴重的藥,爲什麼你們不治好他?”

“這是沒辦法的事,”江雨薇溫地說,這年輕人激的面容撼,“醫生會盡一切努力去挽救他的,但是,耿先生的病已不是醫生的力量可以挽救的了。”

“你是說,他死定了?”他大聲地問,面孔扭曲而眼凌厲。

“我也不敢斷言,你應該去請問他的醫生。”

“你們醫生護士都是一羣廢!”他聲地說,嚨沙啞,“我早知道你們是一點用也沒有的!”

“哦,”江雨薇的背脊直了,冷冷地看著面前這魯莽的年輕人,“你那麼關心他,何不自己去治療他?”

“我?關心他?”那年輕人盯著,他面孔上的是繃的,他的眼睛森冷而刻毒,低了聲音,他一個字一個字地說,“我告訴你,他是我在世界上最恨的一個人!我也是他最恨的一個人!知道了嗎?”

江雨薇呆住了。從沒有聽過這麼仇恨的聲音,看到這樣怨毒的眼不知道這“像塵土一般”的年輕人與耿克毅是什麼關係?但是,人與人間怎可能有如此深的仇恨呢?而且,這年輕人既然如此恨耿克毅,爲何又如此關心他的死活。

“你是耿克毅的什麼人?”驚愕地問。

“仇人!”他不假思索地回答。

“那麼,”江雨薇蕭索而冰冷地說,“你該高興纔對,你的仇人並沒有多久可活了!”

那年輕人瞪大了眼睛,咬了牙,他的臉變得蒼白,眼睛漲紅了。他惡狠狠地著江雨薇,似乎想把江雨薇吞進肚子裡去,從齒中,他迸出了幾個字:

“你是個冷!”

說完,他猛地車轉子,大踏步地衝向了對街,自管自地走了。

江雨薇怔在街角,暮游來,過那蒼茫的暮看不清那年輕人,也看不清所有的事與完全陷進一份深深的困與迷惘裡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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