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心有千千結》第六章

在晚餐的桌子上,江雨薇再度看到了耿克毅。因爲耿克毅上下樓不太方便,這餐桌是設在二樓的大廳中的。廳上的燈幾乎完全亮著,經過特別設計的燈一點也不刺目,相反地,卻顯得靜謐而溫。在這水紅線下,老人的臉看起來也比醫院中好多了,他面頰紅潤,而神奕奕。

“你喜歡你的房間嗎?雨薇?”他問。

“對我而言,那是太豪華了!”江雨薇由衷地說,想著那的牀,那漂亮的梳妝檯,以及那專用的洗手間,“我一生從未住過如此奢華的房子,即使是在我父親尚未破產時,我也沒住過。”

“像你這樣的孩子,是該有個好好的環境,讓你來看書,及做夢的。”老人溫和地說,打量著江雨薇,已經換掉了那件討厭的護士,現在,穿的是件套頭局領的黑,和一條紅的長服是陳舊的,樣子也不時髦了,但,卻依然妙地襯托出那年輕而勻稱的段。

“做夢?”江雨薇淡淡一笑,“你怎麼知道我是做夢的那種孩子?”

“在你這年齡,不分男,都做夢。這是做夢的年齡,當我像你這樣年輕時,我也做夢。”

江雨薇的眼睛暗淡了一下。

“哎,我想我是太忙了,忙得沒有時間來做夢了!這些年來,我唯一的夢想,只是如何讓兩個弟弟吃飽,如何能按期繳出他們的學費。”

“現在,你該可以口氣了,”老人深思地,拿起一瓶紅酒,注滿了面前的一個高腳的小玻璃杯,“只要我活得長一點,你的薪水就拿得久一點,不是嗎?來,讓我們爲了我的‘長壽’喝一杯吧!”“不行!”江雨薇阻止地說,“你不能喝酒!”

“幫幫忙,這只是葡萄酒呀!”老人說,“暫時忘掉你特別護士的份吧!來,爲了歡迎你,爲了祝賀我還沒死,爲了——預祝你的未來,乾了這杯!”

“我是從不喝酒的。”

“那麼,從今天,你開始喝了!”

“好吧!”江雨薇甩了甩長髮,“僅此一杯!”和老人了杯子:“爲了——你的健康,更爲了——你的快樂!”一仰頭,咕嘟一聲喝乾了面前的杯子。

老人瞪視著

“天哪,你真是第一次喝酒!”

“我說過的嘛!”

老人微笑了,他啜了一口酒,開始吃起飯來。江雨薇著餐桌,四菜一湯,緻玲瓏,吃了一筷子魚香,竟是道地的四川菜!

笑笑,說:

“我以爲你是北方人!”

“我是的,但是我吃南方菜,李媽是個好廚子,能做出南北各種的口味,還可以同時做出三桌以上的酒席。以前,當我們家熱鬧的時候,有一天招待四五十個客人的時候,所有的菜,全是李媽一手包辦!”

“爲什麼現在你不再招待客人了?”江雨薇問,無法想象,假如沒有,這老人孤獨一人進餐的形。

“自從……”他再啜了口酒,面蕭索,他的聲音變得低沉了,“自從他走了之後,家裡就不再熱鬧了。”

盯著面前這老人。

“何不把‘他’找回來?”用穩定的聲音問。

他驚跳,筷子噹的一聲掉在桌子上,他的目尖銳地捕捉了的,他的聲音冰冷而抖:“你在說什麼?把誰找回來?”

“你的兒子,耿先生。”說,在他那兇惡的眼下,不自地有些慄,但是,那對勇敢的眸子,卻毫不退地迎視著他。

“我的兒子!”他怒聲地響哮,“難道你沒看過我那兩個寶貝兒子?他們除了千方百計從我上挖錢之外,還會做什麼?把他們弄回來,好讓我早一點斷氣嗎?”

“我說的不是他們,”江雨薇輕聲地說,“是你另外一個兒子。”

“另外一個兒子?”他瞪大了眼睛,“你在說些什麼鬼話?”

“不是鬼話,”低語,聲音清晰,“你那個最心的兒子——若塵。”

這名字一經吐出了口,知道就無法收回來了。但是,室驟然變得那樣寂靜起來,靜得可以聽到窗外的風聲,可以聽到遠的汽笛,可以聽到樓下自鳴鐘的滴答,還可以聽到彼此那沉重的呼吸聲。江雨薇張地著餐桌,猜想自己已經造了一個不可挽救的錯誤,不敢去看那老人,不敢移子,這死樣的寂靜震懾住了覺得背脊發冷而手心冒汗。

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,終於,那老人開口了,他的聲音嚴厲、冷峻,而帶著風暴的氣息:“擡起頭來!江小姐!”

他又稱作江小姐了。遵命地擡高了下

“看著我!”他命令地低吼。

轉眼看他,他眼獰惡而面蒼白。

“你知道了一些什麼?快說!”他,像個審問死囚的法悄悄地取出了那張一直藏在邊的畫像,不聲不響地遞到他的面前。他低頭注視那畫像,像電似的,他震了一下,立即雙手握著那張薄薄的紙。

“你從什麼地方找到它的?”他的聲音更嚴厲了。

“它夾在我取走的那本書裡。”低語。

他沉默了,低下頭去,他又注視著那張畫像。慢慢地,慢慢地,他臉上那份獰惡的神消失了。他靠進了椅子中,臉依然蒼白,眉梢眼底,卻逐漸涌進一抹迷惘與痛苦的神,他咬了咬牙,又搖了搖頭,低聲自語:

“是的,我的兒子,一個最心也最痛恨的兒子。是的!他是我的兒子!”

“我早該看出來的,”江雨薇那直率的病又犯了,完全沒有經過思考,話就衝口而出,“他和你那麼相像,我早就該看出來的!”

“什麼?”老人怪,“難道你見過他?!”

“哦……我……”江雨薇吃驚地張開,立即不知所措了起來,“我……我……”

“你在什麼地方見過他?說!”老人凌厲地問。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仍然在猶豫著。

“說呀!你既然已經知道了這麼多,還想保什麼?你在什麼地方見過他?”

“在……”垂下眼睛,終於瑟地說出口來,“醫院裡。”

“醫院裡?”老人驚異地

“是的,醫院裡,和醫院門口,”的勇氣回覆了,擡起眼睛,直視著耿克毅,“他曾三次去醫院打聽你的病,他不願給你知道,只是遠遠地等著我!他要求我不要讓你知道他來過,但是我說。是的,耿先生,我見過你這個兒子!我不瞭解你們父子間發生過什麼,但是,我要告訴你……”推開了面前的飯碗,幾乎什麼都沒吃過。站起來,定定地看著耿克毅,一種自己也不瞭解的激使眼裡充滿了淚水。“如果我是你的話,我要把他找回來,因爲,他是在這世界上,唯一一個真正關心而你的人!”說完,掉轉了子,迅速地離開了餐桌,衝回到自己的房間裡。

在房中停留到夜深,沒有人來理會,也沒有人來打擾似乎被這個世界所忘了。整晚,心神不定而緒紊懊惱而頹喪,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事?不知道自己爲何要捲別人的家庭糾紛裡?憤怒,不安,自怨自艾……這樣,到深夜,忽然有人輕叩著的房門。

“是誰?進來!”

進來的是李媽,堆著滿臉的笑,捧進來一個托盤,裡面放著兩片烤好的麪包,一塊油,兩個煎蛋,和一杯熱氣騰騰的牛

“老爺要我送這個給你,江小姐。”李媽笑地說,的眼那樣溫和,而又那樣誠摯地,“他說你晚飯什麼都沒吃。”

“哦!”江雨薇意外地看著面前的食,不知該說些什麼好。那烤麪包和煎蛋的香味繞鼻而來,使饞涎滴。這才發現自己已經飢腸轆轆。“快吃吧,待會兒就涼了!”李媽慈祥地說,像個溺孩子的母親。江雨薇不由己地坐進椅子裡,拿起麪包,立刻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,毫也沒有顧慮

到“斯文”及“秀氣”,“已快要昏了。”李媽微笑地,又說“老爺還說,請你吃完了,到他房裡去一下,因爲他自己不會打針。”

“啊呀!”江雨薇滿的蛋,差點兒噴了出來,居然忘記了自己是個“特別護士”!

“你吃完了,儘管把盤子留在桌上,我會來收的,”李媽退向了房門口,的眼睛卻仍然停留在江雨薇的臉上。在門口,站立了幾秒鐘,終於說:“江小姐,我……真高興你來了。”

“怎麼?”愕然地看著李媽,“如果我不來,你們老爺還是會有另外一個特別護士的。”

“那不同,”李媽搖搖頭,眼深深地、激地看著江雨薇,“沒有人敢對老爺講那些話熱烈地說,我是說,你吃晚飯時講的那些話。假若——”頓了頓,“你能幫老爺把三爺找回來,那就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。”

江雨薇愣愣地看著李媽,怎麼!居然聽到了和耿克毅的對白!幫老爺把三爺找回來!怎麼幫呢?三爺!那麼他是這家庭中的一分子了,卻不培中、培華、培宇、培宙什麼的,若塵,他有那麼奇怪的一個名字!怔忡地著面前的煎蛋,李媽已在不知何時退出了屋子。地搖搖頭,算了!無法管這些事,只是一個特別護士而已。

三口兩口吃完了麪包,喝完了牛到洗手間去臉,就迅速地趕到耿克毅的房裡。耿克毅正躺在牀上,睜著一對炯炯發的眸子,靜靜地。“對不起。”耿先生倉促地說,“我爲晚餐時的事道歉。”

“你現在吃飽了嗎?”耿克毅微笑地問,完全不理會的“道歉”,彷彿那回事從未發生過。

“是的,飽了。”的面孔微微發熱。走到桌邊,打開了醫藥箱,取出針管,謝塑膠針管的發明,用不著蒸針管針頭那一套,否則就麻煩了。準備好了針藥,拿起浸了酒的藥棉。

“來吧!”老人順從地讓打了針,一直微笑地

怎樣?”問。

“有些痠痛。”

“有覺總比麻痹好。”說。

他一愣,銳利地盯了一眼。

“你說話總使我覺得是雙關的,”他說,“我從沒遇見過像你這樣的孩子。”

“躺好!”命令地,在牀沿上坐下來,“我要幫你推拿一下,讓你雙循環增速。”

他順從地躺平子,仍然注視著

“你已經開始有暴君的味道了!”他說。

忍不住噗哧一笑:“想必‘暴君’這疾病是有傳染的!”

“嗨!”他高興地說,“你既然笑了,我們就講和了吧?”

“我並沒有跟你吵架呀!”笑著說,一面幫他按,“反正,我只是個護士……”

“好了,好了,”他迅速地打斷,“別又搬出你護士職業範圍那一套,我已經聽怕了!”

“職業的話你不聽,非職業的談話又很容易犯你的忌,在你這兒做事未免太難了。”

他輕哼了一聲,沒有說話,繼續幫他按,也不再說話。一時間,室相當地安靜。這藍的房間,有一種靜幽幽的氣息。牀旁的小幾上,大約是李媽爲了歡迎的主人,著一瓶萬壽,這正是花盛開的季節。

“你一定會奇怪,爲什麼我兩個大兒子培中、培華,而我的小兒子,卻取名若塵吧?”他忽然開了口,聲音很平靜,很自然。

看看他,沒有接腔。

“問題在於若塵不是我太太生的,換言之,他是我的私生子,你當然知道所謂私生子的意義了?”

的手停頓了一剎那,又繼續地工作下去,的目深沉地停在他的臉上。

“若塵的母親是我的書,一個小玲瓏,如詩如夢般的孩子,從沒有對我要求過什麼,沒有要我離婚,沒有要我娶甚至不收我的金錢。只是,當若塵出世,才哭泣著說,這孩子的命運,將像塵土一般,於是,給他取名若塵。若塵,”老人瞇起了眼睛,“一個那麼漂亮、聰明、倔強而自負的孩子!他幾乎是我的再生,是我的影子,天知道!我有多喜那孩子!”他停了停,又說下去,“若塵六歲那年,有天和同學打架,打得遍鱗傷,滿頭是,回家來,他問他母親,‘你是不是一個棱子?’我從沒看過曉嘉像那樣傷心過,整晚抱著若塵流淚。第二天,把若塵給了我,請求我按法律的手續收養這孩子,‘給他一個姓!’我領養了自己的親生子。曉嘉說,‘照顧他,對我發誓你會終照顧這孩子!我發了誓,天知道,我那時應該離婚,應該娶曉嘉,但是,那時我的事業剛剛功,社會地位把我衝昏了頭,我怕輿論,我怕流言,我怕我太太會自殺,我怕太多太多的東西!於是,我只能安曉嘉,勸曉嘉,拖延曉嘉……這樣,有一天,曉嘉悄然而去了,只給我留了一張紙條,上面題著一闋詞:

‘新歡君未,往事無人記,行雨共行雲,如夢還如醉。

相見又難言,住渾無計,眉翠莫頻低,我已無多淚。’”

“就這樣,曉嘉去了,不久,我聽說嫁給一個旅日華僑。當走後,我才知道我有多深,我才知道這一去,我的生命也結束了一大半,我也才知道,這些年來,我多對不起。那些日子,我如瘋如狂,如醉如癡,只想把找回來,當我絕之後,我把所有的心都放在若塵的上,我這孩子甚過世界上任何的一切!”

老人停止了,他的眼睛凝注著天花板,眼深黝黝地閃著,他那平日顯得冷酷的臉龐,現在卻罩在一層沉摯的悲哀裡。

“若塵慢慢長大,他傳了我的倔強與自負,也傳了他母親的聰明與多,他文學,,十幾歲能作詩填詞,能繪圖設計,他了我生活的重心。他朋友,際,爽朗好客,一擲千金。只要他在家裡,家裡永遠充滿了笑鬧,充滿了生氣,充滿了活力與青春的氣息。我們父子間的融洽得無以復加,我承認,我有些變態地寵他,但是,誰能不寵這樣的孩子呢?”

他又停了,江雨薇拿起桌上的一杯水,遞到他的脣邊,他飲了一口,躺下來。又繼續說了下去:

“在我家裡,我嚴任何人提起若塵的世,但是,若塵卻相當明白,他不知道他母親是離我而去,只當他母親已經死了。他拒絕喊我太太爲媽,卻待我太太相當恭敬。他在我家,爲非常奇異的一分子,而我卻決未料到,我對他的寵,會把他變了我太太以及培中、培華的眼中釘,他們開始造他的謠,開始背後批評他,開始說他來路不明,及各種閒言閒語。他十八歲,幫我建了這座風雨園,他那橫溢的天才,使我作了一個最不智的決定,我帶他去我的紡織工廠,我介紹他和我手下的人認識,爲了堅定他的份,我甚至在他二十歲那年,就讓他在公司中掛上了副經理的職位,而培中、培華呢?我卻未作任何安排。結果,這事引起了我太太和培中、培華那樣地不滿,他們開始聯合起來對付若塵。那時,若塵正瘋狂地迷上了文學,他買書,看書,吞噬著知識,一面在大學裡攻讀文學。他那麼忙,我常常不知他在忙些什麼,等有一天我調查他的工作形時,才知道他竟在公司中挪用了一百萬元的鉅款。”他了口氣,蕭索地搖了搖頭,“這件事激怒了我,我開始嚴酷地責備他,你知道,我的脾氣一向暴躁。培中又在一旁煽,使我的火氣更旺,若塵和我爭吵,說他本不知道錢的事,但我暴怒中不聽他解釋。培中一直在一邊加油加醬地說些風言風語,於是,若塵對我大喊:

‘我是個來路不明的雜種,你們早已看我不順眼,現在又污衊我了你的錢,我告訴你,我恨你的錢!恨你的姓,恨我自己的世!我已經恨了二十一年了!從此,我不要再見到你們!不要見任何姓耿的人!’”

“他一怒而去,那是他第一次離家出走。你可以想象,我那暴怒的個,如何容忍這樣的衝撞,尤其,衝撞我的

,竟是我最寵的兒子!可是,半個月以後,我査了出來,那筆一百萬元的款項,竟是我太太和培中、培華聯合起來的傑作,我那倒黴的私生兒子,本毫不知!”

老人嘆了一口長氣。江雨薇聽呆了,已忘了幫他按,只是癡癡地看著老人的臉。

“後來呢?”

“咳,”老人輕喟了一聲,“我太驕傲了,驕傲得不屑於向我的兒子認錯,我把所有的火氣出在我的兩個大兒子上,我強迫他們去把若塵找回來。培中、培華懼怕了,他們找到了若塵,若塵卻拒絕回來,無論怎麼說,他堅決拒絕。若塵既不回家,我在暴怒之餘,趕走了我太太,趕走了培中、培華,我登報要和他們離關係,我這一登報卻把若塵回家來了,我至今記得他站在我面前的樣子,聽到他當時說話的聲音:

‘爸爸,你對於我和我母親,已經造了一個悲劇,別再對培中母子,造另一個悲劇吧!’”

“唉!若塵既已歸來,我還能說什麼呢?我回了培中、培華,也和我太太言歸於好。我以爲,經過這一次事,培中、培華會和若塵親起來了。誰知道,事正相反,他們間的仇恨卻更深,不但如此,若塵和我之間的那層親的父子關係,也從此破壞了!若塵,那固執、倔強、任而驕傲的個,他太像我,因而,他也不會原諒我!而且,接著,另一件事又發生了。”

老人移了一下子,江雨薇慌忙用枕頭墊在老人的子後面,讓他半坐起來。急切地盯著他:

“又發生了什麼事?”

“那年冬天,我突然接到一封來自日本的信,竟是曉嘉的絕筆,死在京都附近的一家療養院裡,死於肺病。原來,到日本後的第三年,就被那男人所棄了,驕傲的,流落日本,居然毫不給我消息,潦倒,窮困,做過各種事,最後貧病迫地死在療養院中。我說不出我的覺,我親自到了日本,收了的骨灰回來,而若塵,他呆了,傻了,最後,竟瘋狂般地對我大吼:

‘原來我的母親一直活著,你竟忍心置於不顧,你竟讓貧病而死!你是個沒有良心的人!你是個冠禽!’”

“那時的我,正陷在一份深切的自責和椎心的慘痛中,我沒料到若塵會對他的父親說出這樣的話,我立刻揮手給了他兩耳,於是,他第二次離開了我。”

“這一次,他足足離開了一年之久,因爲他於第二年暑假大學畢業,畢業後他就直接去軍訓了。在這一年中間,培華結婚了,培中是早在風雨園造好之前就結了婚,我不喜歡這兩個兒媳婦,正像我不喜歡培中、培華一樣。當培中的第三個孩子出世,我再也不了他們,我給了他們一人一筆錢,他們搬出去住,培華爲此事大爲憤怒,我們父子展開了一場激烈的爭吵,培華竟對我

‘你趕走我們,就爲了那個雜種,是嗎?那個來路不明的耿若塵!”

“我又揮手打了培華,第二天,培中、培華搬走了,而我,住進了臺大醫院,那是我第一次發病。”

“我曾經昏迷了一個星期之久,醒來的時候,若塵正守在我的牀邊,憂鬱地著我。”

老人再度停止了,他脣邊浮起一個淒涼的微笑,眼裡竟現淚。江雨薇悄悄地看了看手錶:十二點一刻!夜已經這麼深了,窗外,臺北的燈火已經闌珊,而天上的星卻仍然璀璨。小心地說:

“說到這兒爲止吧,明天,你再告訴我下面的故事,你應該休息了。”

“不,不,”老人急急地說,“我要你聽完它,趁我願意講的時候,而且,這故事也已近尾聲了。”

“好吧!”江雨薇聲說,“後來怎樣?”

“若塵又回到了風雨園,但是,他變了!他變得憂鬱,變得暴躁,變得懶散而不事振作。我知道,他恨我,他恨了我,他時時刻刻想背叛我,離開我,我們開始天天爭吵,時時爭吵,我們不再是親的父子,而了怒眼相對的仇人。同時,培中、培華對於他的歸來,做了一個最可惡的結論,說他是爲了我的產。這更激怒了他,他酗酒,他買醉,他常醉醺醺地對我咆哮:

‘爲什麼我不能離開你?是什麼鬼拴住了我?’”

“我知道他不離開的原因,我知道拴住他的那個鬼就是我,因爲他是曉嘉的兒子,曉嘉和我的兒子,他背叛不了他和我之間的那一線脈。可是,聽到他這樣的吼是讓人無法忍耐的,看到他的頹喪和墮落是讓人更不能忍耐的,我開始咒罵他,他也咒罵我,我們彼此把彼此當作仇人。咳,”老人輕嘆,“你聽說過這樣的父子關係嗎?”

江雨薇輕輕地搖了搖頭。

“接著,”老人再說下去,“我的太太去世了。風雨園中剩下了我和若塵。那些時候我很孤獨,有一陣,我以爲我和若塵的會恢復,我們已經試著彼此去接近對方了,但是,若塵卻了!”

老人咬了咬牙,江雨薇注意地傾聽著。

“那個人名紀靄霞,我永遠不會忘記這名字。比若塵大三歲,是個風塵子。當若塵第一次把這人帶到我面前來,我就知道的目的了。我警告若塵別接近,我告訴他這個人不安好心,對他也沒有真。但是,若塵不相信我,而且,他激怒得那樣厲害,他說我侮辱了他的友,輕視了他們偉大的,他詛咒我心腸狠毒,詛咒我是個冷的賺錢機!詛咒我眼中只認得名與利,因此才害得他母親貧病而死!他攻中了我的要害,我們開始彼此怒吼,彼此大罵,彼此詛咒……我是真的再也不能忍他了,我狂他滾出去,永遠不要來見我,永遠不許走進風雨園,永遠不要讓我聽到他的名字!於是,他走了!這回,他是真的走了!從此,再也沒有回來過!”

江雨薇深深地凝視著老人。

“這是多久以前的事?”問。

“四年前!”

“那麼,他已經離開四年了。”江雨薇驚歎著,“這四年中,你都不知道他的消息嗎?”

老人調回眼來,注視著江雨薇。

“他畢竟是我的兒子,是不是?”他悽然地說,自嘲地微笑了一下,搖搖頭,“不,我知道他的消息!”

“他仍然和那人在一起嗎?”問。

“那人只和他同居了一年,當弄清楚決不可能從我這兒獲得任何東西以後,走了!最可笑的事是,和若塵分手之前,居然還來敲詐我,問我肯付錢,讓對若塵放手。我告訴,我不付一分錢,儘可和若塵同居下去。於是,離開了若塵,現在,是某公司董事長的繼室。”

江雨薇呆呆地看著老人。

“對了,”說,“這就是若塵再也不願回來的真正原因,他太驕傲了,他太自負了,他不起這麼重的打擊,他心人欺騙了他,而你又早把事料中,他無法回來再面對你,尤其,要面對你的驕傲。”

耿克毅一瞬也不瞬地盯著江雨薇。

“你說的不錯,”他點點頭,“我和他,我們都太驕傲了,都太自負了,我們都說過太絕的話,因此,我們再也不能相容了。”他悽然一笑,“好了,今晚,你聽到了一個富豪的家庭醜史,如果你有心從事寫作,這倒是一個很好的小說資料。一個父親,他有三個兒子,同時,也有三個仇人!”

江雨薇站起來。

“不,耿先生,”由衷地說,“他不是你的仇人,他絕不是。”

“你指若塵?”

“是的,”江雨薇扶他躺下來,取了一粒鎮定劑,服侍他吃下去。“你們所需要的,只是彼此收斂一下自己的驕傲,我有預,他將歸來。”

“是嗎?”老人眩地問。

“如果他再回來了,請幫你自己一個忙,別再將他趕走!”退回房門口,“好了,明天見,耿先生。”走出了老人的房間,慢吞吞地回到自己的房裡。腦中昏昏的,充滿了老人和若塵的名字。躺在牀上,著屋頂的吊燈,知道自己將有一個無眠的夜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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