早上，江雨薇幫老人打過針，做過例行的按手續之後沒多久，耿克毅的老友朱正謀就來了。江雨薇不便於停留在旁邊聽他們談公事，而且，花園裡的輝眼，茉莉花的香味繞鼻，使不能不走進那濃蔭遍佈的花園裡。

秋日的溫暖而舒適，撲面的風帶著溫的、醉人的氣息。在花園裡緩緩地邁著步子，心中仍然朦朦朧朧地想著耿克毅和他的兒子們。花園裡有許多巨大的松樹，有好幾叢幽竹，松樹與竹林間，有小小的幽徑，不知不覺地走進了一條幽徑，接著，聞到一濃郁的桂花香。怎地？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嗎！追隨著這香味走了過去，穿出了那小小的竹林，這兒卻別有天地，花、玫瑰，和紫藤的涼棚，構了另一個小花園。那紫藤花的涼棚是拱形的，裡面有石桌石椅。串深紅的紫藤花，正迎著綻放。在涼棚旁邊，一棵好大好大的桂花樹，正累累然地開滿了金的花穗。

“啊呀！”自言自語，“這花園還是重重疊疊的呢！”真沒料到這花園如此之大。

走到桂花樹邊，摘下一撮花穗，放在手心中，不自地輕嗅著那撲鼻的花香。走進涼棚，在石椅上坐了下來。從花葉的隙中篩落，斜斜地散在的上和髮際。把那撮桂花放在石桌上，深深地靠進石椅裡，擡頭看了看花樹與雲天，又看看周遭的樹木與花園，再輕嗅著那玫瑰與桂花的香氣，一時間，有置幻境的覺。一種懶洋洋的、鬆散的緒對包圍了過來，不由自主地陷進那份靜謐的舒適裡。

應該帶本書來看的，模糊地想著。想到書，就不聯想到那本《璇璣碎錦》，想到《璇璣碎錦》，就不想到那張畫像，想到那張畫像，就不能不想到那“像塵土般”的耿若塵，把頭仰靠在石椅的靠背上，出神地沉思起來。

一陣花葉的簌簌聲驚醒了，坐正子，看到老李正從樹隙中鑽出未，一跛一跛地，他走向了花棚。他手裡握著一個大大的花剪，眼直直地瞪視著。

“哦？”江雨薇有些驚悸，老李那張有著刀疤的臉，看起來是相當猙獰的。而且，由他那悄悄出現的姿態來看，他似乎在一直窺探著，這使相當地不安，老李，他並不像他太太那樣和易近人啊。“你在修剪花木嗎？”問，完全是沒話找話說。

“我在找你！”不料，老李卻低沉地說了一句。

“找我？”江雨薇吃了一驚。

“是的，”老李點了點頭，走了過來，很快地，他從他外口袋中出一張紙條，遞到面前來，“這個給你！”他簡捷地說。

“這是什麼？”江雨薇愕然地問，下意識地接過來，打開一看，只見上面用歪斜的字跡寫著：

和平東路三段九百九十巷兩百零八弄十九號

江雨薇完全糊塗了，瞪視著老李。

“這是幹什麼？”問。

“上面是三爺的地址，”老李很快地說，“你別讓老爺知道是我給你的！”他轉就想走。

“喂喂，等一下！”江雨薇喊。

老李站住了。

“你給我這個做什麼？”江雨薇問。

老李驚訝地著，好像問了一個很可笑的問題。

“你要幫我們把三爺找回來，不是嗎？”他問，“沒有他的地址，你怎麼找他呢？”

“你——”失措而又惶恐，“你怎麼認爲我會去找他？又怎麼認爲他會聽我呢？”

“我老婆說你會去找他，”老李瞪大了眼睛，“爲了老爺，你應該去找他回來！”

“我應該？！”江雨薇蹙蹙眉，“我爲什麼應該呢？”

老李直地站在那兒，壯得像一個鐵塔，他那兩道濃黑而帶點煞氣的眉鎖攏了，他的眼睛有些沉地著。

“因爲你是個好心的姑娘。”他說。

“是嗎？”江雨薇更困了。

“老爺辛苦了一生，只剩下個三爺，如果三爺肯回來，老爺就……”他頓了頓，居然說出一句語來，“就死而無憾了！”

“你們老爺不是還有兩個兒子嗎？”江雨薇試探地問，不知道在老李他們的心目中，培中、培華的地位又算什麼？

“他只有一個兒子，”老李沉沉地說，“只有三爺才真正對老爺好，也只有三爺，才真正對我們好。”他的眼睛發亮了，一種深摯的熱燃燒在他的眼睛裡，使他那張醜陋的臉都顯得漂亮了起來。“他是個好人，江小姐，他是世界上最可的男孩子，我看著他長大的！”

“那麼……”江雨薇搖著手裡的紙條，“你既然知道了他的地址，爲什麼你不去找他回來呢？”

老李黯然地垂下了他的眼睛。

“我找過的，小姐。可是，三爺把我趕回來了，他不會聽我的！”

“那麼，他又怎麼會聽我呢？”

老李充滿信心地看著。

“老爺都聽了你，不是嗎？”他愉快地說，“能讓老爺心服的人，一定也能讓三爺心服的！”

“哦！”江雨薇擡眼看看天，什麼怪理論呀？開始覺得自己被攪得糊里糊塗了！而且，發現自己拿這個面貌冷峻而心腸熱烈的老傭人本沒有辦法。低嘆了一聲，正想解說自己只是個護士，並不想介耿家父子的糾紛裡。但是，那老李沒有等的解釋，他匆匆向後面的竹林退去，一面說：

“謝謝你，江小姐！不要把那地址弄丟了！”

“喂喂，”，“等一等！”

但是，老李已經不見了！

江雨薇佇立在花棚下，手裡握著那張紙條，那麼困，又那麼迷茫，而且，還有種束手無策與無可奈何的覺。來耿家，爲了做一個護士，可是，耿家這些家人以爲來做什麼的呢？搖了搖頭，再嘆口氣，把紙條收進服口袋裡，

開始循原路向房子的方向走去。

在噴水池前遇見朱正謀，他正自己駕著他的那輛道奇，準備離開，看到，他把頭從車窗裡出來：

“過得慣嗎？江小姐？”他笑嘻嘻地問。

“是的，很好！”也笑著說。

“你會喜歡風雨園，”朱正謀點點頭，“這是個可的花園，是不是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好好地做下去，”朱正謀鼓勵似的對說，“當你和耿克毅混了，你就會發現他並不很難相，別被他的壞脾氣嚇倒，嗯？”

江雨薇笑了，喜歡這個面貌和藹的律師。

“謝謝您，朱律師。”說，“我會記住你的話。”

朱正謀發了車子，走了。江雨薇仍然停留在噴水池旁邊，著那大理石雕刻的維納斯像，又開始出起神來。不知過了多久，一聲汽車喇叭驚了，有輛黑的小轎車開了進來，停在大門前，老趙走過去打開車門。一位矮矮胖胖的男人走了出來，戴著眼鏡，花白的頭髮，拎著皮包，他對老趙說了一句什麼，就走進大門裡去了。看樣子，耿克毅今天是相當忙呢！

江雨薇走了過去。

“你好，老趙！”說。

“您好，江小姐！”老趙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句。

“這是誰？”不經心地問。

“老爺那紡織公司的經理，唐經理，他是老爺最信任的人。”

“哦，”江雨薇聳聳肩，“你們老爺剛剛出院，就忙這樣子，談不完的公事，辦不完的事，這樣下去，非把再弄垮不。”

“老爺需要一個得力的幫手。”老趙說，熱心地看了江雨薇一眼，“除非三爺肯回來！”

江雨薇瞪視著老趙。

“什麼意思？”喃喃地問。

“老李已經告訴我了，”老趙傻呵呵地說，“我隨時準備開你去。”

“開我去？”莫名其妙地著老趙。

“我是說，開車送你去老趙慌忙解釋。那地方很不容易找！”他低了聲音，“當然，我們會瞞住老爺的。你只告訴老爺，要我送你進城就行了！”

天哪！這件麻煩事似乎是套定在脖子上了！深吸了口氣，煩惱地搖搖頭，就拋開了老趙，徑自走進那白的客廳裡。唐經理不在這兒，顯然，他在二樓耿克毅的房裡。走到唱機旁邊，那兒有一堆唱片，翻看了一下，安迪·威廉姆斯，披頭士，湯姆？瓊斯……都是他們早期的歌曲，那麼，這些唱片該有四年以上的歷史了？換言之，這是那個耿若塵的唱片！那要命的、該死的“三爺”！

“江小姐！”回過頭去，李媽笑地著。“告訴我，你吃什麼菜，我去幫你做！”熱心地、討好地說，那笑容是發自心的。

“別專門爲我弄，”有些不安，“我什麼菜都吃，真的！”

“你是什麼地方的人？江小姐？”李媽問。

“湖南。”

“那麼，你一定吃辣的！”李媽勝利似的說，“我去幫你炒一個辣子丁，再來個豆豉魚頭！”

“啊呀！李媽，”江雨薇更加不安了，“你真的不必爲我特別弄菜！這樣會使我很過意不去。”

“我高興弄嘛！”李媽笑著說，“做菜就要人吃呀！以前，三爺總是吃得盤子碗都底朝天，他常對我說，‘李媽，如果我變大胖子，就要你負責！’那時他才結實呢！那些年他在外面，”悄悄搖頭，低低嘆息，“真不知道弄什麼樣子了！唉！”擡頭看了江雨薇一眼，那眼是頗含深意的。“好了，我得趕著去做菜了！”

李媽走開了，江雨薇是更加怔忡了。怎麼回事？自己像陷進了一個泥淖，越陷越深了！這些下人們對他們的三爺，倒是相當團結，相當崇拜啊！可是，這些關什麼事呢？與有什麼關聯呢？怎麼被陷進這件事裡去的呢？又憑什麼該管這件事呢？是越想越頭痛，越想越糊塗了。

過了好一會兒，慢慢地走上了樓梯。唐經理還在耿克毅的房裡談話。看看手錶，現在不是吃藥的時間，也不該打針，但依然敲了敲耿克毅的房門，進頭去說：

“耿先生，別把你自己弄得太累了！賺點錢沒關係，纔是最重要的呢！”

“要命！”耿克毅低低詛咒，“這個暴君又來管閒事了！”著唐經理，他介紹地說，“這是我的特別護士，江雨薇小姐，這是唐經理！”

江雨薇對唐經理點了點頭：

“別讓他太累了！唐經理！”

“是的，是的。”唐經理慌忙說。

“暴君！”耿克毅喃喃地又說了句，江雨薇對他嫣然一笑，就把房門關上，退出去了。

沒有回到自己房裡，走進了那間寬大的書房。

這兒是一個寶庫，這兒是一個圖書的博館，這兒充滿了人的東西，像磁石般可以把鐵吸住。一進去，就像進了一個神的仙境，簡直無法退出來了。迷失在那些畫冊中間，迷失在那些詩詞歌賦和小說裡，不住地拿起這本翻翻，又換另一本翻翻。經常在那些書中發現被勾劃過的句子，或是幾句簡短的評語，知道，這些都是耿若塵的手筆。真不能想象，一個人怎能看得了這麼多的書？然後，在一本《左拉短篇小說選》中間，發現了一張紙條，上面凌地寫著：

最近，我找出了我自己的病所在，我同時有兩個敵人：一個是我的自尊心，一個是我的自卑。它們並存在我的意識裡，捉弄我，煩擾我，使我永不得安寧。誰能知道，自尊與自卑往往是同時存在的呢？而且，有時，它們甚至會混合在一起，變同一件事。於是，自尊就了自卑，自卑也就了自尊了！

著這張紙條，一時間，有些迷糊，覺得自尊與自卑是完全矛盾的兩件事，本不能混爲

一談的。可是，接著，再仔細地一深思，卻忽然發現了這幾句話頗有深意，而發人深省！記得有個自命爲天才、卻潦倒終的人，當他的一位好友調侃他：“你不是天才嗎？怎麼狼狽到如此地步？”那位“天才”竟揮拳狠揍了他一頓，說他傷了他的“自尊”，這種打人的舉是出自於自尊還是自卑呢？窮人忌諱別人說他寒酸，沒過教育的人忌諱別人說他是文盲……這都是自卑與自尊混合起來的實例。想呆了。握著這本書與紙條，走到書桌前面，坐進安樂椅中，呆呆地沉思起來。

樓下的鐘敲了十二響，驚跳起來，怎麼，就這麼一眨眼，一個上午已經過去了！帶著書與紙條，走出書房，來到自己的房裡。

一進房，就愣了愣，翠蓮正在房裡。看到江雨薇，立即展開滿臉的笑，高興地嚷：

“江小姐！你來試試看，這些裳是不是合？”

江雨薇看過去，這才發現滿牀都堆滿了服，走到牀邊，詫異地拿起一兩件看看，都是全新的洋裝，從、長、短、套裝，到風、大、斗篷，及嬉的長裝，幾乎應有盡有，驚奇地：“怎麼？這兒要開服裝店嗎？”

“纔不是呢！”翠蓮笑嘻嘻地說，“是老爺唐經理帶來給你穿的！他要我來幫你掛起來！”

“什麼？給我穿？”瞪大眼睛，“爲什麼要給我穿？我有自己的裳！”

翠蓮微笑地搖搖頭。

“大概他不喜歡看你穿護士服吧！”說，又拿了件在江雨薇上比了比，“哎呀，你一定合的，這些裳像是爲你訂做的呢！”

江雨薇怔了幾秒鐘，然後，拋下手裡的書，像一陣風般捲進了耿克毅的房間。唐經理已經走了，耿克毅正獨自坐在一張躺椅裡。

“耿先生，”著說，“那些裳是怎麼回事？”急促地問，語氣頗有點興師問罪的味道。

“哦，服嗎？”老人瞅了一眼，慢吞吞地說，“孩子都喜歡漂亮服的，不是嗎？那些服是我奉送給你的，不包括在薪水之。”

江雨薇有被侮辱的覺。

“你覺得我穿得太破了，是不是？有損你那豪富之家的面子是不是？”

“啊呀，”老人說，“這也傷害了你嗎？”

“是的，”江雨薇板著臉，“我沒有任何理由接你的禮，我有權利穿得隨便，或是穿我的護士服，你高興也罷，不高興也罷，我拒絕你的——施捨。”

“慢著！”老人喊，眉皺攏了，“你爲什麼用施捨兩個字？”

“這是你給我的覺。”

老人瞅了好一會兒。

“聽我說，雨薇，”他制著自己的火氣，“這些服是我自己廠裡的產品，我有一個紡織廠，同時有個部，專門做好了，外銷歐。你的材，大約穿國號碼的七號和九號，我要唐經理帶來這兩個號碼的秋冬新裝，對我，這是毫不費力，也不花錢的事，對你，我以爲會博你一笑。我無意於傷害你，你貧窮，並不是你的恥辱，你沒服穿，是很明顯的事！我不懂你爲什麼如此拘泥小節，去維護你那不需要維護的自尊！”

自尊！這兩個字在腦中一閃，使倏然間想起了耿若塵的那張紙條：自尊與自卑的混合！是了！現在所面臨的，不就是這種局面嗎？的拒絕，是爲了維護的自尊，還是因爲自卑，怕老人看不起呢？咬著脣，深思著，接著，就忍不住地大笑了起來。

“好，好，耿先生，你們父子兩個說服了我！我接了這些裳！”轉退去，“等我吃午飯，耿先生，我將穿一件新服給你看！”

“我們父子？”耿克毅莫名其妙地問。可是，江雨薇已經跑走了，他怎麼也弄不清楚他兒子怎會參與這服事件裡來了。

江雨薇穿了件翠綠的長袖洋裝來吃飯，領和袖口都綴著寬荷葉邊，爲了配合的新，淡淡地搽了胭脂和口紅，輕盈地走到餐桌邊，盈盈一笑，散發了渾青春的氣息。耿克毅對讚許地點點頭：

“如果我比現在年輕三十歲，我會追你！”他說。

“那時你不會要我，”江雨薇笑容可掬，“那時你有你的——維納斯。”

老人的眼睛暗淡了一下。

“真的。”他說，“我只是懷疑，誰有福氣能得到你！”

“得到我是福氣嗎？”反問，“一個暴君？”

老人縱聲大笑了。在一旁服侍的李媽得幾乎流下淚來，有許多年許多年，沒有看到的主人這樣開心過了。

江雨薇吃了很多辣子丁，吃了很多豆豉魚頭。午餐後，回到房裡，一撲鼻的清香迎著，看過去，在書桌上面，竟著一瓶桂花！滿屋子都散發著桂花那幽香。驚愕地走過去，著那花瓶。一聲門響，回過頭來，李媽含笑地站在門口：

“我那當家的說，你喜歡桂花，江小姐，所以，我們就給你了一瓶。這園裡有的是花兒，你喜歡什麼，只管吩咐一聲就好了！”

“哦！”江雨薇那樣，“你們實在太好了！”

“我們應該的，江小姐，”李媽在的圍裡著手，竭力想表示心中的，“你使這個家又有笑聲了，江小姐，你是個好姑娘。”是嗎？是嗎？是嗎？從沒有被人這樣重視過。眨眨眼睛，說：“李媽，過來，我告訴你！”

李媽走了過來。低聲音說：

“告訴老李，告訴老趙，下星期我休假的時候，我會去看那個人！”

李媽揚起了眉，眼睛閃著，掩飾不住脣邊那個喜悅的笑，對江雨薇深深地一頷首，匆匆地走了。

江雨薇一下子仰躺在牀上，瞪著天花板，喃喃地說：

“江雨薇，江雨薇，你捲進這漩渦，是休想再卷出來了！”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