踏著晨曦，踏著朝，踏著深秋小徑上的落葉，利用清晨那一段閒暇，在花園中緩緩地踱著步子。在車庫旁邊，看到老趙和老李兩個，正在專心地拭那輛破爛不堪的托車，他們得那麼起勁，那麼用力，好像恨不得憑他們的拭，就能把那輛車子變一輛新車似的。江雨薇掠過了他們，心中在輕嘆著，那耿若塵，他是怎麼擁有這一份人的財富的呢？當從車房邊的小徑轉進去時，聽到老趙在對老李說：

“咱們這個江小姐，可真行！”

“我知道辦得到！”是老李簡單明瞭的聲音，“如果能長留在咱們這兒，就好了。”

江雨薇覺得自己的面孔微微發熱，不該聽這些家人們的談話啊！走進了小徑，踏在那鬆鬆脆脆的竹葉上。發出簌簌的輕響。以前，不知道竹子也會落葉的。俯下來，拾起一片夾在竹葉中的紅葉片。無意識地撥弄著。紅葉，這兒也有紅葉！擡起頭來，看到一棵不知名的大樹，那樹梢上的葉子已快落完了，唯一僅存的，是幾片黃葉，和若干紅葉。

冬天來了！這樣想著，就覺得上頗有點涼意，真的，今天太一直沒面，早上的風是寒意深深的，再看了看天，遠的雲層堆積著，暗沉沉的。

“要下雨了！”

自語著，算了算日子，本來嗎，已經是十二月初了。往年的這個時候，雨季都已經開始了，今年算是雨季來得特別晚，事實上，早就立過冬了！走出小徑，那兒栽著一排玫瑰花，臺灣的玫瑰似乎越到冬天開得越好，走過去，摘下一枝紅玫瑰來。再走過去，就是那紫藤花架，沒有走人花棚，而停留在那棵桂花樹前。

桂花，已經沒有前一回那樣茂盛了，滿地都是黃的花穗。站著，陷一份朦朦朧朧的沉思裡。一陣寒風撲面而來，竟夾帶著幾細雨，不自地打了個寒戰。那桂花在這陣寒風下一陣簌，又飄下無數落花來。空中，有隻鳥兒在嘹唳著，仰起頭來，一對鳥兒正掠空飛過，而更多的雨墜在的發上額前。

“好呀！”

有個聲音突然發自的近，一驚，尋聲而視，這才發現，那紫藤花架下竟站著一個人，靠在那花棚的支柱上，他雙手在口袋裡，依然穿著他的牛仔夾克，雙目炯炯然地凝視著。

正想開口招呼，耿若塵嘆了口氣。

“很好的一幅畫面，”他說，“像古人的詞：落花人獨立，微雨燕雙飛。”

怔了怔，是的，落花人獨立，微雨燕雙飛！前人寫詞，後人描景。天下之事，千古皆同！看著他，他向大踏步地走了過來。

“早。江小姐。”他說。

“早。耿先生。”也說。

“不知道我的名字嗎？”他蹙蹙眉，“似乎必須我再介紹一遍？”

“那麼，是你不知道我的名字了？”針鋒相對，“該我來自我介紹，是不是？”

“不要這樣，”耿若塵走近，凝視著的眼睛，“我們彼此都太悉了，是不是？到可以指著對方大罵的地步了，是不是？不用再對我介紹你自己，我早已領教過你的強悍。雨薇，雨中的薔薇，你有一個完全不符合你個的名字，這名字對你而言，太弱了！”

又和他父親同一論調！但，他這篇坦白的話，卻使的中一陣發熱，知道自己的面孔必然發紅了。

“你也有個不符合你的名字，知道嗎？”迎視著他，“你驕傲得像一塊石頭，卻不像塵土啊！”

“說得好，”他點點頭，側目斜睨了一眼，“你爲什麼當了護士？”

“怎麼？”不解地問，“爲什麼不能當護士？”

“你該去當律師，一個年輕漂亮而口齒犀利的律師，你一定會勝訴所有的案子！”

“是麼？”笑笑，“誰會僱用我？”

“我會是你第一個客人！”

笑了起來，他也笑了起來，一層融洽的氣氛開始在他們之間瀰漫。細雨仍然在飄飛著，如輕般飄飄冉冉地落下來，綴在的頭髮上，綴在的上。

“我很想告訴你一些我心裡的話，雨薇，”他開了口，沉地低著頭，用腳踢弄著腳下的石塊，“關於那天我那小木屋裡，你說的話。”“哦，”迅速地應了一聲，臉更紅了，“別提那天吧，好嗎？那天我很激，我說了許多不應該說的話！”

“不！”他擡起眼睛來，正視，“我用了四整天的時間來反覆思索你所說的話。一開始，我承認我相當惱怒，但是，現在，我只能說；我謝謝你！”

凝視著他的眼睛。

“是嗎？”低問。

“是的。”他嚴肅地點點頭。“我曾經在外面流浪了四年，這四年，我消沉，我墮落，我頹廢，我怨天尤人，我憤世嫉俗，我覺得全世界都對不起我，舉世皆我的敵人……”他聳聳肩，“我不知道你懂不懂這種心？”

“我想，我懂的。”說，想起父親剛死的那段日子，債主的催，世人的嘲笑，姐弟三人的孤苦無依……那時，自己何嘗沒有這樣的想法？覺得命運乖蹇，舉世皆敵？所幸的，是那時自己必須站起來照顧兩個弟弟，沒有時間來怨天尤人，否

則，焉知道自己不會爲一個小太妹？

“四年中，我從來沒有振作過，我過一天算一天，過一月算一月，過一年算一年，我懶得去工作，懶得找職業，我的生活，只靠寫寫罵人文章，或者，畫畫‘只配放在中山北路三流畫廊裡騙騙外國人’的爛畫！”

再一次臉紅。

“別提了！”說，“不要把那些話放在心上，我那時是安心想氣你，事實上，你的畫並不那樣惡劣……”

“何必再解釋？”耿若塵皺起眉頭，魯莽地打斷了，“你是對的！我那些象畫爛了！連象都還沒學到家，卻要去畫象！你猜爲什麼？因爲買畫的人十個有八個不懂得畫，因爲我畫得容易，手也容易！那不是我的事業，只是我謀生的工而已。”“可是，你如果安心畫，你可以畫得很好！”

“你又說對了！”他歪歪頭，仍然帶著他那驕傲的氣質，“像我父親說的，只要我安心做任何事，我都會做得很好！”

深深地著他。

“這以後，你又預備做什麼呢？”

他咬住脣，沉思了一會兒。

“我還不知道，”他猶疑地說，“我想，我不會在風雨園停留很久……”

“嗨！”挑高了眉，“我彷彿記得，你昨天才答應了你父親，從此，你不再流浪了。”

“但是，”他低了聲音，“你告訴我的，他不會活很久了！你難道不認識我那兩個哥哥？等到父親歸天，我也就該走了！目前，我只是回家陪伴老父，讓他能……”他低語，“愉快地度過這最後的一段時間。”

以不贊的眼盯著他。

“慢慢來吧，”說，“我不認爲你父親只需要你的‘陪伴’，他更需要的，是他生命的延續，與他事業的延續！”

“哦，”他驚愕地，“你以爲我可能……”

“我不以爲什麼，”打斷他，一陣寒意襲來，猛地打了個噴嚏，“我只是覺得，你一輩子擺不掉你的驕傲，當你的理智與驕傲相沖突的時候，你永遠選擇後者，而放棄前者。”

他盯住。

“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“或者，以後你會懂。”笑笑，又打了個噴嚏。

他猛地驚覺過來。

“嗨，”他著說，“雖然你是特別護士，但我看你並不見得會照顧自己啊！瞧，你的頭髮都要滴下水來了！”他下自己的夾克，披在的肩上。“雨大起來了，我們該進屋裡去了！”

真的，雨已經加大了，那寒風吹在臉上，尤其顯得凜冽。江雨薇拉了耿若塵的夾克，說：

“我們跑進去吧！”

他們跑過了小徑，穿過了花園，繞過了噴水池，一下子衝進屋裡。一進屋，江雨薇就慌忙收住了步子，因爲，耿克毅正安靜地坐在沙發中，面對著他們。

“嗨，爸爸！”耿若塵愉快地，“昨晚睡得好嗎？”

“很好，”老人說，銳利地看著他們。他的氣良好而神愉快：“外面在下雨嗎？”

“是的。”江雨薇把夾克還給耿若塵，呵了呵凍僵了的雙手。“這天氣說冷就冷了，今天起碼比昨天低了十度。”看著老人，“你應該多穿點！”

“你倒是應該先去把頭髮弄弄乾！”老人微笑地說。

“是的，”笑應著，“然後給你打針！”

跑上樓去，輕盈得像一隻小燕子。耿若塵的眼不能不追著，當消失在樓梯頂之後，耿若塵掉過頭來，著他的父親。

“是個很奇妙的人，不是嗎？”耿若塵說。

老人深深地注視著兒子。

“別轉的念頭，若塵。”他靜靜地說。

“爲什麼？”

“因爲已名花有主，一個醫生，x科的，相當不錯的一個年輕人！”

“哦！”耿若塵沉了一下，輕咬著脣，忽然甩了甩頭，“哎，天氣真的冷了，不是嗎？”他擡高了聲音，“我去找老李，把壁爐生起來。噢，”他那壁爐，“煙囪還通吧？”

“通的！”

耿若塵凝視著他父親：

“我永遠記得冬夜裡，和你坐在壁爐前談天的況！每次總是談到三更半夜！”

“我們有很多談不完的材料，不是嗎？”老人問。

耿若塵微笑地點了點頭，一轉跑出去找老李了。

江雨薇帶著針藥下樓來的時候，壁爐裡已生起了一爐熊熊的爐火，那火把白的地毯都映照了紅，老人坐在爐邊，耿若塵拿著火鉗在撥火，一面和老人低語著什麼，兩人都在微笑著，火映在他們的臉上上，燃亮了他們的眼睛，江雨薇深吸了口氣：

“喂！”喊，“我能不能加你們？”

耿若塵回過頭來，斜睨著：

“只怕你不願加！”

“爲什麼？我一直冷得在發抖！”跑過來，捲起老人的袖，練地幫他打了針。

“誰教你一清早跑出去吹風淋雨呢？”

“誰教你們蓋了這樣一座人的園子呢？”

“喂，爸爸，”耿若塵故意地皺眉頭，“你這個特別護士是個擡槓專家呢！”

“你現在才知道嗎？”老人笑著說。

江雨薇在地毯上坐了下來，雙手抱著膝。穿了件水紅的套頭，

純白的喇叭，半溼的頭髮隨便地披在腦後，渾散放著一清雅宜人的青春氣息。爐火烤紅了的臉，了個懶腰，懶洋洋地說：

“哎，我現在才知道金錢的意義，許多時候，神上的必須用金錢來買，一本好書，一杯好茶，一盆爐火，以及片刻的休閒，都需要金錢才辦得到。所以，在現在這個社會裡，與世無爭、甘於淡泊、不求名利……這些話都是唱高調的廢話！”

“你說了一些重要的東西，”老人點點頭，深思地說，“就是這樣，在現在這個社會裡，無論什麼，都需要你自己去爭取。功是件很難的事，失敗卻隨時等在你邊。人不怕失敗，就怕失敗了大唱高調，用各種藉口來原諒自己。”

耿若塵沒說話，火在他眼睛裡閃爍。

江雨薇把下擱在膝上，眼迷迷濛濛地著那藍的火舌。耿克毅也靜默了，他舒適地靠在椅子中，陷一份深深的沉思裡。李媽走了進來，打破了室的靜謐：

“哎，老爺爺小姐們，你們到底吃不吃早飯呀？！這樣的冷天，稀飯可不經放，待會兒就冰冷了！要聊天，要烤火，還有的是時間呢！”

江雨薇從地毯上跳了起來。

“哎呀，”驚奇地著說，“原來我還沒吃早飯嗎？怪不得我的肚子得咕咕呢！”

老人忍不住笑了，他搖搖頭，低語了一句：

“到底是孩子！”

耿若塵也笑了，著李媽說：

“李媽……”

“你別說！”李媽阻止了他，“你吃的皮蛋拌豆腐，已經拌好了放在桌上了！”

耿若塵用手搔了搔頭髮。

“真奇怪。”他笑著說，“這些年，沒有李媽，我不知道是怎麼活過來的！”

大家在桌前坐了下來。熱騰騰的清粥，清爽爽的小菜：榨菜炒，涼拌海蜇皮，脆炸丁香魚，皮蛋拌豆腐……都是江雨薇吃的菜，他們吃了起來，一面吃，一面熱心地談著話，耿若塵興高采烈地對父親說：

“我發現我那些書又被重新整理過了。”

“那你要問雨薇，”老人說，“除了照顧我之外，幾乎把所有的時間都花在你那些書上！”

“哦？”耿若塵著雨薇，“我不知道你也看書，我那個寶庫如何？”

“一個真正的寶庫，”江雨薇正說，“這風雨園裡面的財富太多了，只有傻瓜纔會拋棄它們！”

“嗨，”耿若塵怪，“爸爸，你的特別護士又在繞著彎子罵人了！”

“誰教你要去當一陣子傻瓜呢？”老人笑得好愉快。

“幫幫忙，別再提了吧！”耿若塵故意做出一副可憐兮兮的樣子來，“我的臉皮薄，你們再嘲笑我，我就要老李了！”

“老李幹嗎？”江雨薇驚異地問。

“拿鏟子！”

“拿鏟子幹嗎？”

“挖地。”

“挖地幹嗎？”

“好鑽進去呀！”耿若塵張大眼睛說。

江雨薇“噗哧”一聲笑了出來，一口熱粥嗆進了氣管裡，慌忙從桌前跳開，又是笑，又是咳，又是眼淚，又是肚痛，翠蓮和李媽都笑著趕了過來，幫雨薇拍著背脊，老人也笑出了眼淚，一面指著耿若塵說：

“你這孩子，還是這樣調皮！”

“這完全是因爲染的關係！”耿若塵又冒出一句莫名其妙的話來。

“怎麼講？”老人問。

“染是人的傳因子！”耿若塵說。

剛止住笑的雨薇又是一陣大笑，老人也咧開了，格格地笑個不停，雨薇又趕去幫老人捶背，怕他忿著了氣。一時間，室又是笑，又是，又是咳，又是鬧，再加上那熊熊的爐火，把整間房間都襯托得熱烘烘的。

就在這時，一陣門鈴響，大家笑得熱鬧，誰也沒有去注意那門鈴聲。可是，隨著鐵柵門的打開，就是一串汽車喇叭聲，有一輛或兩輛汽車駛了進來。聽到那悉的喇叭聲，老人驀然間停止了笑，而且變了，放下筷子，他著雨薇：

“今天是星期幾？”

“星期六。”

“天哪！”老人用手拍拍額角，自語地說，“難道這定期的拜訪必不能免嗎？難道我剛剛快活一點，就一定要來殺風景嗎？難道就不能讓我過過太平的日子嗎？”

耿若塵盯著江雨薇：

“這是——”他猶豫地說。

“不錯，”江雨薇點點頭，“你的兩個哥哥，兩個嫂嫂，和五個侄兒們！”

“見鬼！”耿若塵眼著天，低低地詛咒，他的臉也變白了。

室的快活氣氛在霎時間消失無蹤，大家都安靜了，都僵住了，就在這突然降臨的寂靜裡，大門前傳來一陣喧鬧的人聲，中間夾著思紋那尖嗓子的怪：

“喲嗬！爸爸！您的孫兒孫們又來給您請安來了！哎呀，老李，你抱云云下來，老趙，你站著發呆幹嗎？還不把給老爺的東西搬下車來！哎呀，凱凱！別去爬那噴水池，掉下去淹死你！啊喲，琦，你還不管管你家斌斌，他又在扯云云的頭髮了！……”

“天啊！”耿克毅跌進了沙發裡，著雨薇，“兒孫滿堂，我好幸福是不是？”雨薇沉默著沒說話，老人又加了句：“你去幫我準備點鎮定劑吧！沒有鎮定劑，我今天的日子是絕過不去了！”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