思紋的尖聲似乎還沒完，一大羣人已涌進了客廳，李媽看到凱凱那泥濘的鞋子踩上了白的地毯，就低低地發出一連串不滿的嘰咕。翠蓮慌忙逃開，深怕又被那似主人又非主人的思紋再臭罵一頓。老人沉坐在他的椅子裡，板著臉，一語不發。耿若塵已吃完了飯（事實上，他本沒吃什麼），他斜靠著壁爐站著，手中拿著一個酒杯，若有所思地著那羣涌進來的人們，他臉上是一副沉雨的神。江雨薇退到遠遠的一邊，不知道自己是應該離去，還是應該留著。

“哎呀，”思紋邊邊說，“已經生了火嗎？真暖和啊，到底是爸爸會……”擡起頭來，猛地發現了耿若塵，立即驚愕得目瞪口呆起來：“什麼？什麼？”張口結舌地怪著，回過頭去：“培中！你瞧瞧，這……這……這是誰呀？”

耿若塵離開了壁爐，他輕輕地聳了聳肩，對那羣人舉了舉手裡的杯子：“驚奇嗎？”他冷冰冰地說，“那個早該死去的人居然會還魂。”

“哈！若塵！”培中的眼閃了閃，他是這羣人裡最會用心機的一個，他立刻掩飾住了自己臉上的驚愕與惱怒，“你什麼時候回來的？”

“昨天。”耿若塵簡捷地說，輕晃著酒杯，他頗有滿不在乎的瀟灑勁兒。

“我早就知道，”培華按捺不住自己的緒，他尖刻地接了口，“是你該面的時候了！”

“是嗎？”耿若塵淡淡地問，掃了培華一眼。“你更胖了，培華，”他冷冰冰地加了句，“爲標準的‘腦滿腸’了！”

“怎樣？”培華反脣相譏，“我並沒有流落在外，也沒有飽嘗失滋味，更沒有被人玩弄，或是在陋巷中茍延殘，我爲什麼該瘦呢？”

“夠了！”老人從椅子上跳了起來，鐵青著臉，著培中、培華，“你們是來探我的，還是來找若塵吵架的？”

“讓他講，爸爸！”耿若塵說，平靜地注視著培華。可是，他的太，卻泄他心的，那兒有青筋在暴漲著，而且跳著。“培華，顯然這些年來，你過得相當不錯了？”

“嘿嘿！”培華冷笑，“總之比你強！”

“不錯，不錯，”耿若塵掉頭看著培中，“培中，你也不壞吧？”

“我很好，謝謝你關心。”培中板著臉說。

“好極，好極了！”耿若塵走到老人邊去，“爸爸，你應該驕傲，你有兩個好兒子，他們有好事業，有好家庭，有好兒，還有良好的品格。爸爸，你知道，人生沒有十全十的事，你既然有了這麼好的兩個兒子，就必定會有個不爭氣的孩子，來沖淡你的福氣，我，猶是你那個壞兒子！一個浪子！”他凝視著老人，“爸爸，你這個浪子一無是，滿缺點，他的劣跡已經罄竹難書。他比那兩個好兒子唯一所多的，只是一顆良心，但是，良心是沒有什麼用的，既不能吃，也不能喝，對於這樣一個浪子，你怎麼辦呢？”

老人迎視著耿若塵，他的眼中充滿了讚許、寵、驕傲，和某種難解的快樂。

“唔。”若塵他沉地說，故意地蹙攏眉頭，但是笑意卻明顯地浮上了他的角，“你給了我一個大難題，這樣的一個壞兒子嗎？我想……我只好把他留在我邊，慢慢地管教他，薰陶他。”

“那兩個好兒子呢？”耿若塵問，“你就不管他們了嗎？”

“哦哦，”老人歪著頭沉思，眼裡卻掠過一抹狡黠的芒，“好兒子自己管得了自己，又能幹，又聰明，還要我這個老爸爸做什麼？”

“啊呀！”思紋又尖了起來，顯然對若塵父子這一篇對白完全沒有了解，卻抓住了老人最後的幾句話，“哪有這種事？好兒子不管，去管壞兒子……”

“思紋！”培中鎖起了眉，他氣得臉蒼白，及時喝阻了妻子，“你最好住口，說話！你這個瘋婆子！”

“啊呀！啊呀！”思紋又轉移目標到丈夫上，氣得發抖，“你怎麼罵起我來了？我什麼地方得罪你了？我做錯什麼了？我怎麼是瘋婆子？你說！你說！我幫你生兒育，做老媽子，現在我老了，你就罵我是瘋婆子！你不要以爲你做的那些狗的事我不知道，你在外面包舞，逛酒家……”

“你住不住口！”培中怒吼了一聲，一把扭住了思紋的手腕，“你這個笨蛋！現在是我們吵架的時間和地點嗎？你弄弄清楚！……”

“哎喲！”思紋更加殺似的了起來，“你要殺人呀？你這個死沒良心的……”

“我說，紋姐，你就別吵了！”琦細聲細氣地，惻惻地開了口，“你難道還不明白，有人想把我們出耿家的大門呢！”

思紋呆了呆，這才醒悟過來，立刻又開始了尖：

“憑什麼呢？難道咱們的孩子是漢子生下來的嗎？難道他們就不是耿家的種嗎？……”

“思紋！”培中的臉鐵青，

惡狠眼地瞪著，“你再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，當心我揍你！”

思紋被嚇住了，說了一半的話整個嚥了下去，張大了，漲紅了臉，活像個大傻瓜。

琦又惻惻地說：“倒不是咱們的孩子來路不正，只怕是咱們孩子的父親來路不正呢！”

“琦！”老人怒喊，走了過去，他盯著他的兒媳婦，“你的話什麼意思，解釋解釋看！”

“我哪有說話的餘地啊！”琦嗲聲說，“培中、培華都沒有說話的餘地，何況我們當兒媳婦的呢！”

“好！”老人說，“你既然知道你沒有說話的餘地，你就免開尊口吧！”

“爸爸！”培華搶前了一步，“您的意思是隻認若塵，不認我們了，是不是？”

“有什麼認與不認的？”老人激怒地說，“你們自己看看，你們有沒有一分做兒子的樣子？哪一次你們來風雨園，不是吵鬧得天翻地覆？你們如果要多來幾次，我不短命纔怪！”

“很好，”培華說，“我們既然如此不歡迎，我們就走吧！不過，我還有幾句話要說，”他掉頭看著耿若塵，“若塵，算你勝了，四年來，你對父親的一切都置之不顧，現在，你知道父親所剩的時無幾，你就趕回來獻殷勤了！這正是你一貫的作風！既然今天曉得回來，爲什麼當初要發誓不迴風雨園呢？嘿嘿，本來嗎，”他冷笑連連，“你怎麼捨得這份家產啊？”

耿若塵的面變得慘白，太上那青筋在急速地跳，他把酒杯放在爐臺上，向前了幾步，在大家都還沒有弄清楚是怎麼回事之前，他已經對著培華的下揮去了一拳，培華站立不穩，整個子摔倒在地上，帶翻了茶幾，又帶翻了花瓶，花瓶裡的水淋了他一頭一臉。思紋尖起來：

“要殺人啊！救命啊！”

在一邊旁觀的斌斌開始大哭起來，著說：

“爸爸死掉了！爸爸死掉了！”

琦反手給了斌斌一個耳，罵著說：

“你哭什麼喪？小雜種！”

斌斌哭得更大聲了。

耿若塵撲過去，一把抓住培華前的服，把他提了起來，培華怕再捱打，急急地說：

“我是文明人，我不跟你這種野人打架！”

耿若塵用力地把他再推回到地上去，甩甩手，惡狠狠地瞪著他說：“我真想殺掉你！如果不是看在爸爸面子上，如果你不是窩囊得讓我噁心的話，我今天就會殺掉你！你想留住這條命的話，你就給我滾出去！”

“好，好，”培中說，“培華，識時務者爲俊傑，我們走吧！再不走，被這樣莫名其妙地謀殺掉，說不定再被毀滅跡，那才冤枉呢！”他狠狠地瞪了耿若塵一眼，“若塵，守住你的財產吧！等你了大富翁的時候，說不定那個紀靄霞會從的董事長邊，再投回你的懷抱裡來，那時，你就人財兩得了！哈哈！”他退後一步，“你有種，就別用拳頭逞強！這到底還是個法治世界呢！”拍拍手，他大著，“孩子們！上車去！”

“我不，”六歲的凱凱說，一對眼睛骨碌碌地轉著，“我要看叔叔和人打架，”他走到耿若塵邊，崇拜地問，“你剛纔用的是不是空手道？”

“小鬼！你給我去死去！”思紋尖著，一把扯住凱凱的耳朵，把他從耿若塵邊拖走，於是，凱凱就殺豬似的尖起來，一面，一面喊：“我讓那個人用空手道打你！”他始終沒弄清楚若塵也是他叔叔。

“打我？”思紋用另一隻手左右開弓地給了凱凱幾耳，“我先打死你！你這個小王八，小混蛋！小雜種……”在一連串的咒罵聲與哭聲中，拉著凱凱跑到大門外去了。

培華從地上爬了起來，拉了拉西裝上，拂了拂滿頭滴著水的頭髮，他一面退後，一面對耿若塵說：

“我會記住你的，若塵，我會跟你算這筆賬的！大家等著瞧吧！”

琦拖著哭哭啼啼的斌斌，也往屋外走去，同時，仍然用那溫溫、細聲細氣的聲音說：

“十個私生子，有九個心腸歹！”

然後，他們統統退出了室外，接著，一陣汽車喇叭的喧囂，兩輛車子都故作驚人之舉似的，大聲按喇叭，大聲發馬達，大聲倒車，又大聲地衝出了風雨園。這一切，恍如千軍萬馬般殺了來，又彷彿千軍萬馬般殺了去。終於，室是安靜了。

是的，終於，室是安靜了，安靜得沒有一點兒聲音，只有大家在沉重地呼吸，只有那老式的大鐘發出規律的滴答。然後，李媽悄悄地走了過來，輕手輕腳地收拾那花瓶的殘骸和地毯上的餘水。翠蓮也捱了進來，靜靜地收拾著餐桌上的碗筷。

老人跌坐在沙發中，他用手捧著頭，坐在那兒一語不發。

耿若塵斜倚著壁爐站著，他的臉依舊慘白，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著李媽收拾房間，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什麼，也沒人敢去招惹他。

他只是定定地站著，直著眼睛，豎著眉，一也不。

終於，李媽和翠蓮都收拾好了東西，都退出去了。室更安靜了。

這種寂靜是惱人的，這種寂靜有風雨將至的氣息，這種寂靜令人窒息而神經張。江雨薇從著的角落裡捱了出來，正想說兩句什麼輕鬆的話，來打破這張而窒悶的空氣。可是，驀然間，耿若塵回過頭來了，他的臉由慘白而變得通紅，他的眼睛裡佈滿了，他額上一的青筋都暴漲了起來。他一下子衝到老人的邊，跪在老人前面，他用雙手用力地抓住老人的兩隻胳膊，搖晃著他，震撼著他，裡發出野負傷後的那種狂嗥：

“爸爸！你幫幫忙，你不許死！你要活下去！活下去！活下去！”老人用手抓住了兒子的頭髮，他弄這髮，他凝視著那張年輕而充滿了激的面孔，他的眼裡逐漸蓄滿了淚，他的聲音沉痛而悲切：“兒子，生死有命，一切由不了你自己啊！可是，孩子，你幫我爭口氣吧！你幫我爭口氣吧！別讓人家說我耿克毅，死後連個好兒子都沒有！”

“但是，爸爸，在聽了培中、培華那些話後，你我怎麼待下去？怎麼留下去？”他狂著。

“你想中他們的計嗎？兒子？”老人深深地凝視著若塵，“他們會想盡各種辦法來趕走你的，你明知道的。若塵！別中他們的計！”他懇切地看著他，語重而心長，“記住，若塵，假若你能幫我爭口氣，則我雖死猶生，假若你不能幫我爭這口氣，我是雖生猶死啊！”

耿若塵仰著臉，熱切地著他父親，然後，他猝然間把頭撲伏在父親的膝上，發出一陣沉痛的啜泣和痙攣，他低聲喊著：

“爸爸，告訴我該怎麼做吧！告訴我該怎麼做！”

老人用抖的手攬著兒子的頭，他舉首向天，喃喃而語：

“有你這樣靠近我，我已經很滿足了！這麼多年來，這是我們父子第一次這樣接近，不是嗎？”他臉上綻放出一層虔誠的輝，“這些日子，我常覺得你母親在我邊，若塵，是世界上最可的子！我常想，在我生命將結束的時候，還能和你這樣相聚，我是夠幸福了！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，還能茍求什麼呢？你是好孩子，我知道，你必定不會讓你的兩個哥哥，踐踏在我的骨上高歌吧？若塵，若塵，堅強起來！若塵，若塵，幫助我吧！”

耿若塵擡起了頭，他眼裡還閃著淚，但他的臉孔上已帶著某種堅定的信念，某種熱烈的心，某種不畏艱鉅與困難的堅強，他低聲而懇摯地說：

“你放心，爸爸，你放心！你這個兒子，或者很任，或者很壞，或者是個浪子，但是，他不是個臨陣畏的逃兵！”

“我知道，”老人注視著他，“我一直都知道！”

江雨薇走了過來，悄悄地拭去了頰上的淚珠，爲什麼會流淚，自己也不知道。只覺得自從走進風雨園以來，不，是自從擔任老人的“特別”護士以來，自己就變得“特別”脆弱了。走過去，啞聲說：

“好了，耿先生，你應該吃藥，然後小睡一下了！”

耿克毅擡頭看著，微笑地說：

“對了！雨薇，你得幫助我活長一點！”他站了起來，蹌踉地跟著，向樓上走去。

雨薇攙扶他上樓的時候，發現他是更瘦了！職業的本能告訴了，或者，不需要擔任他太久的“特別護士”了。

服侍老人吃了藥，再服侍他躺下，當要退出的時候，老人住了：

“雨薇！”

“是的。”站住了。

老人深深地著。

“你是個好護士。”他說，“也是個好孩，我必須要對你說一句話：謝謝你！”

“爲什麼？”說，“我做的都是我該做的。”

“不。”老人點點頭，“你知道我指的是什麼，我謝謝你幫我把若塵找回來，你不知道，這件事對我的意義有多大！”

“我知道。”雨薇低語。

“好了，去吧！”老人說，“我想睡了。”

雨薇退出了老人的房間，關好房門，回到樓下。

耿若塵正仰躺在沙發中，他面前放著一個酒瓶，手裡握著一個酒杯，江雨薇對那瓶酒看看，已經空了小半瓶了！趕了過去，一陣莫名其妙的激和怒氣控制了，搶下了那個酒杯和酒瓶，啞聲說：“難道酗酒就是你振作的第一步嗎？”

耿若塵愕然地瞪著。

“你不能再逃避了，耿若塵，”輕聲地，一字一字地說，“你剛剛許諾過，你不做一個逃兵！那麼，站起來吧，站起來，爲你父親做一點兒什麼，因爲，他真的沒有多久可以活了！”

耿若塵盯著。

“把酒瓶拿走吧！”他喑啞地說，“並且，時時提醒我，時時指示我。”他低嘆了一聲，“你是個好心的暴君啊！陛下！”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