明天，明天是來臨了。

耿若塵一夜無眠，到天已濛濛發白時，他才迷迷糊糊地睡著了，似乎纔剛剛睡著沒幾分鐘，他就突然心頭一震，猛地醒了過來，看看窗子，已經大亮了，他翻坐起來，覺得滿頭的冷汗，心臟還在評評地跳個不停。怎麼了？他不安地看看手錶，七點十分！不知道雨薇起牀沒有？他頭腦中依然昏昏沉沉，而心頭上仍然又痛楚又酸，雨薇，他低念著的名字，雨薇，你是我的保護神，我的支柱，雨薇，雨薇，雨薇！

門上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，他驚跳起來，還來不及穿下牀，李媽已推開了房門，喊著說：

“三爺，江小姐走了！”

他一怔，跳下牀，穿著襯衫。

“你是說，這麼早就去上班了？”他問。

“不是，走了！”李媽急促地說，“把的東西都帶走了，可是，留下了所有老爺和你給的新。我們不知道什麼時候走的，沒有要老趙送，老趙起來時，大門邊的小門已經開了，是一個人不聲不響地走掉了！”

若塵渾一，頓時推開李媽，衝出房門，雨薇就住在他隔壁一間，現在，門是開的，他一下子衝了進去，明知已離去，他仍然本能地了兩聲：

“雨薇！雨薇！”

屋裡空空如也，他繞了一圈，整齊的、摺疊好的牀褥，桌上的一瓶茉莉花，牀邊小幾上的一沓書本，在書本的最上面，放著一個信封，他奔過去，一把抓起那信封，果然，信是留給他的，封面，是娟秀的字跡：

留耿若塵先生親啓

他在牀沿上坐了下來，急急地出了信箋，迅速地，吞嚥般地看了下去：

若塵：

我走了，在經過昨晚那場爭執之後，我深知風雨園再也沒有我立足之地，所以，我只有走了。

自從前天宣讀了你父親的囑，我竟意外地得到了風雨園開始，我就知道我捲進了各種風風雨雨之中。但是，我一向自認堅強，一向不肯低頭，因此，當你的兄嫂們侮辱我，對我惡言相加，我能坦然相對，而且力反擊。我不在意他們的污言穢語，只因爲他們本不值得我重視。但是，你，卻不同了。

或者，你不再記得對我說過些什麼，人在吵架的時候，都會說許多傷的話，你說過，我也說過。可是，你的言語裡卻了你潛意識裡的思想！你也和你哥哥們一樣，對我的這份“產”覺得懷疑，你也認爲我水楊花，我卑鄙下流，甚至，你認爲我對你的，只是因爲你將承一筆產！若塵，若塵，普天之下，無人知我解我，也就罷了，連你也作如是想，讓我尚有何留在風雨園中？我去了，只把這風雨園，當作我的一個噩夢，而你，只是夢中的一個影子罷了！

人生，得一知己，何其困難！二十三年來，我一直在追尋，最近，我幾乎以爲我已經找到了，誰知現實卻醜惡如斯！你畢竟是個浪子，相信我在你生命中本留不下痕跡。我呢？我是個演壞了的角，現在，該是我悄悄下臺，去默默檢討和懺悔自己的時候了。

我把所有房地契都留在屜裡，你父親雖說不能轉讓與轉售，但我想總有法律的可尋，你可找到朱律師，想方法過戶到你名下。

我想，我不再欠你什麼了。你父親留給你那麼大的責任，我仍然祝福你，祝你早日完你父親志，重振家聲！並祝你早日找到一個真能和你相配的人一隻是，聽我一句忠言，當你找到的時候，別再輕易地傷的心，要知道，人的心是天下最脆弱的東西，傷它容易，補它困難！

再見！若塵，別來找我！祝好

雨薇七月三日凌晨四時

耿若塵一口氣讀完了信，他跳了起來，蒼白著臉，一迭連聲地老趙，一面匆匆地穿好服，衝到樓下，他不停地喊著：

“老趙！準備車子！快！”

老趙把車子開了來，若塵跳進了車子，“砰”的一聲關上車門，喊著說：

“去醫院！江小姐工作的醫院！”

車子向醫院疾馳。若塵手中仍然握著那封信，一陣陣冷汗從他背脊上直冒出來，他心裡在輾轉呼號著：不要！雨薇！求你不要！千萬別離開我！別生我的氣！我向你賠罪，向你懺悔，什麼都可以，只要你不離開我！尤其在目前，在我最需要你的時候！雨薇，請你！求你！我從沒有請求過任何人，但我可以匍匐在你腳下，求你原諒，求你回來！父親是對的，他把風雨園留給了你，只有你才配生活在這花園裡，有你，這花園纔有生氣，纔有靈魂，沒有你，那不過是個沒生命的荒園而已。

車子停在醫院門口，他直衝了進去，抓住了第一個到的白護士：

“請問，江雨薇小姐在那裡？”

“江——雨薇？”那護士愣了愣，“是個病人嗎？”

“不是！是個護士！”

“我不認識，”那小護士搖搖頭，“你要去問護士長，我們這兒有一百多個護士呢！”

他又衝進了護士長的房間。

“請問江雨薇小姐在哪裡？”

“江雨薇？”那三十餘歲，明能幹的護士長打量了一下耿若塵，“你找幹什麼？”

“請幫幫忙！”耿若塵拭去了額上的汗珠，急切地說，“我找有急事！”

“可是，今天並沒有來上班。”

耿若塵一陣暈眩，扶住了櫃檯，他說：

“你們有的地址嗎？”

護士長深深地了若塵一眼，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焦灼和迫切，點點頭說：

“好吧，我幫你查查。”

一會兒，查出了雨薇留下的地址和電話，天哪！那竟是風雨園的地址和電話號碼！耿若塵了一口冷氣，他該早就明白可能留下的聯絡是風雨園！他搖搖頭，急急地說：

“現在已經不在這兒了！”

“是嗎？”護士長詫異地說，“那我就不知道了！特別護士和一般護士不同，們並不一定要上班，也不一定在那一家醫院上班，通常，任何醫院都可以找們，或者，你可以到別家醫院去問問。”

“但是，江雨薇一向都在你們醫院工作的，不是嗎？幾乎是你們醫院的特約護士，不是嗎？”

“那倒是真的，”護士長說，“不過，這大半年都沒有上班，在侍候一個老病人，什麼……什麼……”護士長盡力思索著。

“算了！”耿若塵打斷，“以前住在哪兒？護士宿舍裡面嗎？”

“對了，也不是護士宿舍，只是這條街後面有棟公寓房子，專門租給我們醫院的護士住，你可以去打聽打聽看，那公寓公寓。”

“好，謝謝你！”耿若塵拋下一句話，就像一陣風一般地捲走了。耿若塵並不知道，在他衝下了樓，衝出醫院之後，江雨薇就從護士長後的小間裡走了出來，容憔悴而神不振，了護士長一眼，嘆口氣低聲地說：

“謝謝你幫忙。”

護士長蹙起眉頭，凝視著雨薇，然後，拉著的手在沙發上坐了下來，搖搖頭，不解地說：

“我真不懂你，雨薇，你爲什麼一定要躲開他呢？看他那樣子，似乎已經急得要死掉了！怎麼回事？是糾紛嗎？”

“你別問了！”雨薇說，“我永遠不想見這個人！”

“但是，你他，不是嗎？”護士長笑笑說。

雨薇一怔。

“你怎麼知道我他？”愣愣地問。

“否則，你就不會痛苦了。”護士長拍拍的手，“別騙我，我到底比你多活了十幾歲，還有什麼看不出來的呢？放心，你真想擺他的話，我總是幫你忙的，何況，吳大夫還在等著你呢！”

吳大夫？那個X！江雨薇煩惱地搖搖頭，天哪，腦子裡連一一毫的吳大夫都沒有！所有的，卻偏偏是那個想擺的耿若塵！若塵的眼，若塵的聲音，若塵發怒的樣子，若塵祈求的語調……噢，猛烈地甩頭，再也不要想那個耿若塵！他的父親都已警告過了，他是個最難纏的男人！要遠離他，躲開他，終不要見他！

“我今天真的不能上班了，”對護士長說，“我現在頭痛裂，必須去休息。”

“房子安排好了嗎？”

“是的，我還住在x別墅三〇四號房間，那兒房租便宜，有事打電話給我！”

“好的，快去休息吧，你臉很壞呢！”

江雨薇回到了那臨時的“家”，這兒其名爲“別墅”，事實上是專門出租給單人的套房，因爲離醫院近，幾乎清一住的都是護士，所以，江雨薇常稱它爲“護士宿舍”。如今，就回到了這“宿舍”裡，倒在牀上，腦子裡立即浮起耿若塵的面貌，想起他盤問護士長的那份焦灼，和他得到錯誤的報後奔往公寓去的形。低嘆了一聲，耿若塵，你再也找不到我了！把頭深深地埋進了枕頭裡，疲倦征服了，昏昏沉沉地睡著了。

三天過去了。

江雨薇又恢復了工作，有時值日班，有時值夜班，常常陪伴著不同的病人，剛開過刀的，自殺後救醒的，出車禍的，害癌癥的……耐心地做著自己的工作，但是，總是心神恍惚，總是做錯事，總是神不守舍，再加上護士長每天都要對說一次：

“喂，你那個追求者又來查問你是否上班了！”

他怎麼不死心呢？他怎麼還要找呢？是更加心神不安了。一星期後，連那好心的護士長都忍耐不住了，找來江雨薇，說：

“你的追求者又來過了，你還是堅持不讓他知道你的下落嗎？”

“是的！”堅決地說。

“爲什麼你那麼恨他？”護士長，研究地看著，“我看他人也長得很不錯，每次來都可憐得什麼似的，又憔悴，又消瘦，再這樣下去，只怕要弄得不人形呢！”

雨薇聽了，心中又是一陣莫名其妙的絞痛，幾乎想回到風雨園裡去了，這對不過是一舉手之勞，輛計程車，就可以直駛往風雨園，但是，想起那晚的遭遇，想起耿若塵所說過的話，不能饒恕他！他既然把看一個爲金錢而和他接近的人，就再也不能饒恕他！他既然把看第二個紀靄霞，就不能饒恕他！不，不，這件事已經過去了，風雨園和耿若塵在的歷史中已陳跡，不要再聽到他的名字！也不要再走風雨園！

於是，一連幾天，都和那個X科的吳大夫在一起，他們去吃晚餐，他們約會，他們去夜總會，連醫院裡的人，都開始把他們看一對兒了，可是，每夜每夜，雨薇躺在牀上，腦子裡想著的

卻不是X，而是那讓恨得牙的耿若塵！

這樣，有一天，護士長突然指著一張報紙對說：

“雨薇，瞧瞧這段尋人啓事！”

拿過報紙，目驚心地看到大大的一欄尋人啓事，容寫著：

薇：

怎樣能讓你原諒我？怎樣能表示我的懺悔？千祈萬懇，只求你見我一面！

塵

護士長著：

“該不是找你的吧？雨薇？”

雨薇握著那張報紙，整個人都呆住了。

原諒他？不原諒他？再見他一面？不見他？各種矛盾的念頭在心中戰，弄得整日神恍惚。這晚，回到“宿舍”裡，因爲和吳大夫有約會，要去夜總會跳舞，所以換了一件較豔麗的服，坐在梳妝檯前化妝。一面化妝，一面想著那尋人啓事，只要撥一個電話過去，只要撥到風雨園，就可以聽到他的聲音！慢慢地站起來，像了催眠一般，移向那牀頭的電話機，打一個電話過去吧！打一個給他！問問他債務如何了？問問李媽好不好？慢慢地抓起聽筒，慢慢地撥出第一個號碼，第二個號碼，第三個號碼……

驀然間，一陣敲門聲響了起來，吳大夫來接了，來不及再打這電話了！廢然地放下了聽筒，長長地籲出一口氣來，不知是失，還是被解了，心底涌上一酸的緒。走到房門口，無無緒地打開了房門，一面有氣無力地說：

“要不要先進來坐一……”

的話還沒說完，就頓時了回去，張大了眼睛，目瞪口呆地著門外，站在那兒的，並不是吳大夫，而是那魂不散的耿若塵！他的一隻手支在門上，像木樁般立在那兒，面白得像張紙，眼睛黑得像深夜的天空，他凝視著，沙啞而低沉地說：

“我可以進來嗎？”

本能地往旁邊讓了讓，於是，他了進來，隨手把門闔上，他們面面相對了。好一會兒，他們兩人誰也不說話，只是彼此凝視著，他的髮蓬鬆，消瘦，憔悴，而又風塵僕僕，他看來彷彿經過了一段長途的跋涉與流浪，好不容易找著了家似的。他的聲音酸楚而溫：“真那麼狠心嗎？雨薇？真不要再見我了嗎？雨薇？真忍心讓我找你這麼久嗎？雨薇？真連一個道歉的機會都不給我嗎？雨薇？”他的聲音那麼溫，那麼充滿了求恕的意味，那麼低聲下氣，而又那麼脈脈，使頓時間控制不住自己，而淚盈於睫了。他向前了一步，他的手輕輕地擡起來，輕輕地的面頰，又輕輕地拂開的髮，那樣輕，那樣輕，好像怕傷似的。他的聲音更低沉，更酸楚，而更溫了：

“你知道這些日子我怎麼過的？你知道我幾乎拆掉了全臺北市的醫院，踩平了全臺北的街道，找過了每一座公寓？你知道我去求過你的兩個弟弟，他們不肯告訴我你的地址，只有立羣可憐？我，讓我繼續到你這家醫院來找你，你知道我天天到你的醫院來嗎？哎，”他湊近，“誠所至，金石爲開，不是嗎？你那個護士長終於告訴我了！噢，”他咬咬牙，“我整日奔波，卻不知道你距離我只有咫尺天涯，你——”他再咬牙，從齒裡迸出一句話，“好狠心！”

原來是這樣的，原來那護士長終於熬不住了。雨薇心裡迷迷糊糊地想著，卻渾沒有一丁點兒力氣，被地站著，被地傾聽著他的話，淚珠在睫上閃亮，卻無法移自己，任憑他近了自己，任憑他用隻手捧起了的面頰，任憑他用手指抹去了頰上的淚痕……聽到他慄的一聲低嘆：

“哦，雨薇！原諒我吧！”

於是，他微一用力，的子就撲進了他的懷裡，他用手圈住了，他的頭俯下來……只覺得好弱，好疲倦，好無力，讓他支持自己吧，讓他抱著自己吧，何必爲了幾句話而負氣？何必呢？仰著頭，在淚霧中凝視他，已經準備送上自己的脣……可是，驀然間，房門被“砰”的一聲衝開了，一束紅玫瑰先塞進了屋裡，接著，那X就跳了進來，一面大聲說：

“雨薇，準備好了嗎？”

雨薇猝然間從若塵懷中跳開，漲紅了臉著吳大夫，吳大夫也被這意外的場面所驚呆了，舉著一束玫瑰花，他訥訥地問：

“這位是……這位是……”

耿若塵迅速地直了背脊，他看看雨薇，再看看吳大夫，他的臉發青了，聲音立即尖刻了起來：

“想必這就是所謂的x先生了？”

他語氣裡的那份輕蔑激怒了雨薇，於是，像電一閃般，又看到那個在風雨園中擊倒的耿若塵，那個蠻橫暴戾的耿若塵，那個侮辱了整個人格與的耿若塵……奔向了吳大夫邊，迅速地把手進了吳大夫的手腕裡，大聲地說：

“是的，他就是x先生，他就是吳大夫，你要怎麼樣？”

耿若塵瞪大了眼睛，惡狠狠地著他們兩個，然後，他低低地，從齒裡說：

“原來如此！所以你不迴風雨園！”

一轉，他大踏步地衝出了房間，用力地關上了房門，那砰然的一聲門響，震碎了雨薇的意識，也震碎了的心靈，頹然地倒在椅子上，一也不能了。

那莫名其妙的吳大夫，兀自倒提著他的那束玫瑰花，呆愣愣地站在那兒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