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

午後五點鐘。

考完了最後一節課，宛鬆了一口氣，題目出得都很容易，看樣子，這學校生涯，是到此結束了。以後，等著去鬥的，該是事業和前途吧！收拾好書本，走出教室，的同窗好友陳盈和許繡嫦一左一右地走在邊，正在爭辯著婚姻和出國的問題。陳盈認爲現代的年輕人都往國外跑，只有到國外去“闖天下”纔有前途，許繡嫦卻是悲觀論者，不停地說：

“孩子，闖什麼鬼天下，我媽跟我說，世新畢業，也算混上了一個學歷，找丈夫容易一點罷了。想想看，這世界也很現實，孩子唸到博士碩士，發神經病而回國的多得很，沒有一個男人希自己的太太超過自己！所以，正經八百，不如去找張長期飯票！”

“嘖嘖，”陳盈直咂，“你好有志氣！才二十來歲，就急著要出嫁！你不想想，外面的世界那麼大，我們連看都沒看過，唸書就念掉了十四五年，好不容易混畢業了，才正該我們的人生，你就急著往廚房裡鑽了。結婚是什麼？結婚是孩子的牢籠，從此爲燒鍋煮飯，生兒育的機……”

“誰要你去燒鍋煮飯生兒育？”許繡嫦說，“難道你不會找個有錢人嫁嗎？”

“有錢人全是老頭子！”陳盈，“誰生下來就會有錢？等他賺到錢的時候，就已經七老八十了。至於公子哥兒那種人，我是都不要去的……”

“我懂了！”許繡嫦接口，“你的出國夢，也不過是到國外去找個博士嫁！”

“你懂？你本不懂……”

“喂喂喂！”宛忍無可忍地大了起來，“我覺得你們兩個的辯論呵，做無聊頂！”

“怎麼了？”許繡嫦問，“你要幹什麼呢？”

“我也不出國，我也不結婚！”仰著頭說，“我去當記者，一切未來的事，都順其自然！我從不認爲自己有多偉大，一個平凡的人最好認清楚自己的平凡，我生來就不是能大事立大業的那種人！我嗎？我……”笑了起來，仰頭看天，“我是一片雲。”

“你是一片雲！”許繡嫦大，“你是個滿腦子胡思想的小瘋子！”

“哈！”宛更加笑了起來，“也可能！說這句話的並不止你一個！”

們已經走到了學校門口，還在那兒吱吱喳喳地辯個不停，忽然間，有一陣汽車喇叭響，一輛“跑天下”就馳了過來，停在們的面前。同時，友嵐的頭出了車窗，揚著聲音：

“宛，我特地來接你！”

宛友嵐，笑了，回頭對許繡嫦和陳盈揮了揮手，倉促地說：

“不跟你們蓋了，我要走了！”

許繡嫦目送宛鑽進了友嵐的車子，愕然地對陳盈說：

“看樣子，會的狗不咬，會咬的狗不會，整天嘻嘻哈哈，跳跳蹦蹦，像個小孩子似的，卻有男朋友開著汽車來接！”

“或者，是的哥哥！”陳盈說。

“哥哥我見過，在航空公司當職員，有什麼能力買汽車？而且，哥哥會來接妹妹嗎？驢了！”

宛可沒聽到這些話，也不會在意這些話，一頭鑽進了車子裡，坐在友嵐的邊，友嵐正預備發車子，宛卻及時了一聲：

“慢一點！”

“怎麼？”

“看看車窗外面，”宛笑嘻嘻地說，“剛剛在跟我說話的那兩個孩子，你看見了嗎？”

“是呀，看到了，幹嗎？”

“看清楚了嗎？”

友嵐對那兩個孩再仔細看了一眼，狐疑地說：

“看清楚了，怎麼樣？”

“對哪一個有興趣？我幫你介紹！”

友嵐瞪了宛一眼，“呼”的一聲發了車子，加足油門，車子像箭般了出去。宛因這突然的衝力，子往後一倒，差點整個人滾倒在椅子裡。坐正子，訝然地張大眼睛：

“你幹嗎？表示你買了車子神氣嗎，還是賣弄你的駕駛技？”

“分期付款買一輛‘跑天下’，沒什麼可神氣，”友嵐悶悶地說，“至於駕駛技，更沒必要在你面前賣弄。”

“嗬，你在生氣嗎”宛天真地著他，“誰惹你生氣了，講給我聽聽！是不是你又在爲你那些工人抱不平，嫌老闆太小氣？”

友嵐回過頭來，深深地看了宛一眼，他不由自主地嘆了口氣。

“宛，”他低低地說，“你到底是怎麼回事？”

“我？”宛詫異地說，“我很好呀！”

友嵐再看了宛一眼，就閉不說話，只是沉默地開著車子。宛也不在乎，的眼睛著車窗外面，心好得很，考完了，只覺得“無試一輕”。著那向後飛馳的街道、商店和那些熙攘的人羣，心裡又被歡愉所充滿了。不自主地，開始輕聲地哼著一支歌：

我是天空裡的一片雲，

偶爾投影在你的波心，

你不必訝異，

更無須歡喜，

在轉瞬間消滅了蹤影。

友嵐燃起了一支菸，噴出一口煙霧，他的眼睛直直地著車窗外面，靜靜地說：

“如果你要唱歌，能不能換一支？”

宛驚奇地回過頭來。

“哦，你不喜歡這支歌嗎？我覺得它很好聽。我告訴你，徐志寫過那麼多首詩，就這一首還有點味道。至於什麼‘別擰我，我疼！’簡直會讓我吐出來。這些名詩人，也不是每首都好的。好比，胡適有一首小詩，說是：‘本想不相思，爲怕相思苦，幾番細思量，寧可相思苦。’我就不知道好在哪裡？爲什麼寧可相思苦？人生應該及時行樂，幹嗎要‘寧可’去苦呢？我就不懂這‘寧可’兩個字！怎麼樣都不懂！”

“假如——”友嵐重重地噴著煙，“你無法不相思，又不願‘寧可相思苦’，你怎麼辦呢？”

“去爭取呀！”宛挑著眉說，“

‘寧可’兩個字是認輸，認輸了還有什麼話說？寧可相思苦！聽起來好像蠻的，想想就真沒道理！”再向車窗外面，忽然大了起來，“喂喂，友嵐，你到什麼地方去？”

“到郊外。”

“幹嗎要到郊外？”

“找一個地方，去解決一下這‘寧可’兩個字！”

宛張大眼睛，困地看著友嵐。

“你在和我打啞謎嗎？我不懂你的意思。”

“你懂的，宛。”他平平靜靜地說，“你最大的武，是用天真來僞裝自己。你和我一樣明白，你並不像你外表所表現的那麼孩子氣！即使你真是個孩子，現在也應該有個人來幫助你長大！”

心裡有些瞭解了，頭腦裡就開始昏了起來。

“喂喂，”七八糟地嚷著，“我不要長大，也不要任何人來幫助我長大！我就是我，我要維持我的本來面目，媽媽說的，我就是這個樣子最好！你不要枉費工夫，我告訴你，一定是勞而無功的！喂喂，你聽到沒有？”

他把車子剎住，停在路邊上，這兒是開往淡水的公路，路邊是兩排木麻黃樹，樹的外面，就是一片青蔥的秧田。郊外那涼爽而清幽的空氣，拂面而來，夏季的風，吹散了的頭髮。黃昏的晚霞，堆在遙遠的天邊，映紅了天，映紅了地，也映紅了的面頰。

“不要張，好嗎？”他溫地凝視著，把手蓋在的手背上，“我並不要對你做什麼，只因爲你今天考完了，我也下班了，就接你到郊外去散散心，這並不值得大驚小怪，是不是？從小，我們就在一塊兒玩的，那時候，你可不像現在這樣畏首畏尾。”

“我畏首畏尾嗎？”生氣地嚷，“你別看不起人，我從來就是天不怕，地不怕的！”

“那麼，我們去郊外走走，然後去淡水吃海鮮。”

“媽媽會等我吃晚飯。”有些弱地說。

“你母親那兒嗎？我早就打電話告訴了，我說我會請你在外面吃飯。”

“哦！”低低地嘰咕，“看樣子，你早就有了預謀，你是——”咬咬脣，“相當險的！”

他再看了一眼，微笑了一下，就發了車子，往前面繼續駛去。宛倚著窗子，著外面的樹木和原野，開始悶悶地發起呆來。好一會兒，車子往前馳著，兩個人都默默不語。可是，沒多久，那窗外絢麗的彩霞，那一無際的原野，那拂面而來的晚風，那芒四的落日……都又引起了的興致，不知不覺地，又在唱歌了：

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，

你有你的，我有我的方向，

你記得也好，最好你忘掉，

在這會時互放的亮！

他皺了皺眉，不再打斷的興致，他專心地開著車子。車子進了淡水市區。友嵐把車子停在淡水市，和宛一起下了車。時間還早，他們漫步穿過了市區，在淡水的郊外，有一大片的松林，松林裡還有個木造的、古老的廟堂。他們走進了松林，四周靜悄悄的，只有那傍晚的風，穿過樹梢，發出如歌般的鬆籟。空氣裡飄著松葉和檀香的氣息，是燻人醉的。然後，有一隻蟬忽然鳴了起來，引起了一陣蟬鳴之聲。宛側耳傾聽，喜悅地笑了。

“知了！知了！”說，“我小時候常問媽媽，到底知了知道些什麼了！”

他凝視，無法把眼從那笑的臉龐上移開。

“記得很多很多年以前，我曾經捉了一隻知了給你的事嗎？”

歪著頭沉思，笑了，眼睛發亮。

“是的，我說要聽它唱歌，你就捉了一隻來，我把它關在一個小籠子裡，可是，它卻不再唱歌了，幾天之後，它就死了。”笑容離開了的角，低下頭去，“我們曾經做過很殘忍的事，是不是？”

“每個孩子都會做類似的事。”他說，盯著，“記得那些螢火蟲嗎？”

“啊！”的臉開朗了，整個眼睛裡都燃燒著彩，擡起頭來，用發的眼睛凝視著他，“啊！那些螢火蟲！”著，“那時候我們還用蚊帳，你和哥哥，你們捉了幾百只螢火蟲來，放在我的蚊帳裡，我坐在裡面，那些螢火蟲一閃一閃的，飛來飛去，停在我的服上，頭髮上，像幾千幾百顆星星，你們我螢火公主。”

他眩地、一瞬也不瞬地盯著。

“直到如今，”他啞聲說，“我沒有忘記你那時候的樣子。”他出手去，輕輕地捉住了的一隻手，背靠在一棵松樹上站著，開始心神恍惚起來。的笑容凝在脣邊，眼裡有著抹被的、不知所措的神。

“哦，宛！”他息著低喊，“別再和我捉迷藏吧，別再躲我吧，好不好？你知道，你在折磨我！”

“哦，”驚惶地想後退，但那樹幹擋住了，張而結舌地說，“你……你是什麼意思！”

“只有傻瓜纔不知道我的意思！”他說，忽然間，用雙手把在樹幹上，他溫而激地說，“我無法再等你長大，我已經等得太久太久了！”

然後，他的頭一下子就俯了下來，在還心慌意的當兒，他的脣已在的脣上了。的心臟一陣狂跳，腦裡一陣暈眩，覺得不能呼吸，不能思想，不能彈……但是，這一切都是在剎那之間的事，立即，的覺恢復了，第一個從腦中閃過的念頭，就是一種莫名其妙的憤怒，覺得被侮辱了，被欺侮了，被人佔了便宜了，舉起手來，連思想的餘地都沒有，就對著他的臉頰去了一掌，那耳的聲音清脆地響了起來，他一怔，猝然地放開了。

“你欺侮人！”大，“你有什麼權利這樣做？你欺侮人！”跺腳，孩子氣的淚水在眼眶裡打轉，“你欺侮我，你佔我便宜！你這壞蛋！你這流氓！我不要理你，我再也不要理你！”轉就往松林外面衝去。

“宛！”他了一聲，一把拉住，臉漲紅了，呼吸沉重地鼓了他的腔，他竭力在制著自己，“我不是欺侮

你，我不是佔你便宜，如果我是欺侮你，我就不得好死！或者我之過急，或者我表現得太激烈，但是，你但凡有一丁點兒，也該知道我對你的一片心！你又不是木頭，不是巖石，你怎能看不出來，覺不出來？我在你生日那天，就告訴過你……”

“我不要聽！我不要聽！”宛掙扎開了他的掌握，逃避地用手矇住了耳朵，“我不要聽你的解釋，我什麼都不要聽！”

“很好！”他咬牙說，漲紅的臉變蒼白了，“我懂了，你並不是不瞭解，你只是心裡沒有我！”他重新抓住了，眼睛裡冒著火，他搖撼的子，傷地著，“你說，是不是？你說！如果我很討厭，你告訴我，你就讓我死掉這條心！你說！你說！”

“我……”掙扎著開了口，眼睛瞪得大大的，心裡像一堆麻。不知道自己是怎麼回事，不知道該說什麼，他那蒼白的面龐，他那傷的神，他那熱烈的、冒著火焰的眸子，在在都刺痛了的心。年的許多往事，又像風車般在面前旋轉了。唉唉！顧友嵐，他曾是的大朋友、大哥哥！心裡沒有他嗎？心裡真沒有他嗎？糊塗了，頭昏了，越來越迷茫了。掙扎著，囁囁嚅嚅地說：“我……我……我……”

他忽然用手矇住了的，他的眼睛裡有著驚懼與忍耐，他的嚨沙啞：

“不，別說！我想我連聽的勇氣都沒有。”他的手從脣上了下來，他的聲音弱無力得像耳語：“我道歉，宛。對不起，宛。不要告訴我什麼，千萬不要！讓我仍然保存一線希吧！或者，”他頓了頓，聲音愴惻而悽苦，“我的機會並不比那個新聞記者差！我會等你，宛，我永遠會等你！”

宛的眼睛睜得更大了，原來他知道孟樵！原來他了解的一舉一！瞪著他，好半天，無法說話，也無法移，然後，垂下了眼瞼，像蚊子般輕哼了一句：

“我想回家。”

他凝視了好一會兒，咬著牙，他忍耐地嘆口氣：

“好吧，我送你回家！”

沒有吃海鮮，沒有吃晚飯，甚至，沒有再多說什麼。在開車回臺北的路上，他們兩個都默然不語，都若有所思，都神恍惚。宛不再唱歌了，失去了唱歌的緒，只是這樣一趟淡水之行，似乎把上某種屬於年的、屬於天真的歡愉給走了。無法分析自己的緒，只能會到一種莫名其妙的酸，正充滿在的懷裡。

車子回到臺北，天已經完全黑了。臺北市，早已是萬家燈火。友嵐低低地說了句：

“飯也不吃了嗎？”

“不想吃！”

他眼看，咬住脣，和自己生著悶氣。不吃就不吃，他加快了車速，風馳電掣地把送到了家門口。

宛跳下車來，按了門鈴，回眼看友嵐，他仍然坐在駕駛座上，呆呆地著出神。心裡不由自主地掠過一陣溫而憐憫的緒，想說什麼，可是，門開了。

兆培看到宛，似乎吃了一驚，他立即說：

“你們不是預備玩到很晚纔回來嗎？”

友嵐一句話都沒說，一踩油門，他的車子沖走了。

宛往屋子裡就走，兆培慌忙手攔住。

“別進去，家裡有客人！”

“有客人？”宛沒好氣地說，“有客人關我什麼事？有客人我就不能回家嗎？哦——”拉長聲音，恍然大悟地站住了，“是玢玢的父母，來談你們的婚事，對不對？這也用不著瞞我呀！”

甩甩頭，自顧自地衝進了屋子，完全沒去注意兆培臉上尷尬的神。

一走進客廳，正好聽到母親在急促地說：

“許太太，咱們這事再談吧，我兒回來了。”

許太太？玢玢是姓李呀！站住了，立即，看到一個裝扮十分時的中年子，和一個白髮蕭蕭、大腹便便的老年紳士坐在客廳裡。父母都坐在那兒陪著他們，不知道在談什麼，一進去，就像變魔似的，全人都愣在那兒，呆著。

不解地頭髮，看了看自己的服，似乎並沒什麼不得之呀，爲什麼大家都好像看到火星人出現了一般？正錯愕著，段立森及時開了口：

“宛，這是許伯伯和許伯母。”

宛對那老頭和人掃了一眼，馬馬虎虎地點了個頭，含含糊糊地了聲：

“許伯伯，許伯母！”

那許伯伯坐著沒，只笑著點了個頭，許伯母卻直跳了起來，一直走到的邊，一手就抓住了的手，把從上到下地打量著。被看得好不自在，也瞪著那許伯母看：一頭燙得卷卷的頭髮，畫得濃濃的眉，眼睛上畫著眼線，卻遮不住眼尾的魚尾紋，戴著假睫，塗著鮮紅的口紅……記憶中，家裡從沒有這一類型的客人！皺攏眉頭，想出自己的手，那許伯母卻把抓得更了。

“啊呀，長得真漂亮，是不是？段太太，實在是個人坯子，是不是？五月二十的生日，剛滿二十歲，是不是？啊呀！”轉頭對那個許伯伯說，“伯年，你瞧！好可，是不是？”的脣哆嗦著，眼裡有著激的淚。

這是從什麼地方冒出來的冒失伯母！宛用力把自己的手了回來，臉上一定已經帶出了不豫之，因爲，父親很快地開了口：

“宛，你很累的樣子，上樓去休息吧！”

如逢大赦，最怕應付陌生客人，尤其這種“十三點”型，故作親熱狀的人！應了一聲，立即轉往樓上衝去，到了樓上，依稀聽到母親在低低地、祈求似的說：

“許太太，咱們改天再談吧，好不好？”

什麼事會讓母親這樣低聲下氣？困地搖搖頭，衝進了臥室，無心再去想這位許伯母。站在鏡子前面，著鏡中的自己，心裡迷迷糊糊地回憶著松林裡的一幕。友嵐，他竟取得了自己的初吻！初吻！著自己的脣，忽然整個臉都發起燒來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