7

從報社下班回來，已經是午夜了。

孟樵疲憊、倦怠、頹喪而愁苦地回到家裡。一整天，他試著和宛聯繫，但是，早上，宛在上班，電話本被雜誌社回掉了。“段小姐正在忙，沒時間聽電話！”下午，雜誌社說：“段小姐去排字房了。”黃昏，他乾脆闖到雜誌社去接，卻發現提前下班了。整晚，他在報社寫稿，又不出時間來，但是，他仍然打了兩個電話到家裡，接電話的卻偏偏是那個與他有仇似的哥哥。“我妹妹嗎？陪男朋友出去玩了！”

陪男朋友出去玩了？能有什麼男朋友呢？當然是那個青梅竹馬了。他懊喪地摔掉了電話。整晚的心神恍惚，這算什麼呢？如果是他和吵了架，生氣還有點道理，可是，他們之間並沒有吵架，得罪了的，只是自己的母親！而母親又做錯了什麼？母親已經百般要討好於了，不是嗎？既沒對板過臉，也沒說一句重話，不許下廚，總是疼而不是輕視呀！就這樣拂袖而去了，就這樣任地一走了之？算是什麼？母親的話對了，只是個被寵壞了的孩子。孩子！他耳邊又浮起宛低的聲音：

“請給我一點時間，讓我學習被，學習人，也學習長大！”

唉！宛！他由心底深嘆息。宛！如果我能你一點就好了。

取出鑰匙，他開了房門，躡手躡腳地往屋裡走去，他不想吵醒睡的母親。多年以來，母親總是習慣地要一早就爬起來幫他弄早餐，不論他吃與不吃。自從到報社工作之後，他的生活多有些日夜顛倒，因爲報社上班總在夜裡，下班後，有時還要寫特稿到黎明。他無法控制自己起牀的時間，但是，母親是不管的，總是固執地爲他做早餐，有時他一覺到中午，起牀後，他會發現母親仍然癡癡地坐在早餐桌上等他，一桌子涼了的菜，一屋子枯寂的冷清和一個堅忍而慈的母親。這樣一位慈母，宛怎麼可能在三言兩語之間，就毫無禮貌地掉頭而去？宛，宛，是太了，太野了，太任了，太傲慢了，也太沒有尊卑長之序了。可是，當初吸引他的，不也就是這份半瘋半狂半半野嗎？而現在，這些吸引他的優點，竟也會爲破壞他們的缺點嗎？

走進客廳，他仍然被這種種問題困擾著，客廳裡沒有亮燈，他到壁上的開關，把燈打開，猛然間，他吃了一驚，他發現母親還沒有睡，正坐在黑暗的沙發裡，蜷在那兒，那瘦瘦弱弱的子，似乎不勝寒苦。被燈閃了眼睛，揚了揚睫，怔怔地著兒子，脣邊浮起一個弱而無力的微笑。

“媽！”他驚愕地喊，“你怎麼不去房間睡覺？”

“我在等你。”孟太太說，坐正了子，肩上披著的一件，就落了下來，把拉過來，蓋在膝上，的眼寵地、憐惜地，而且是歉然地著孟樵，“孟樵，你和宛講和了嗎？”

孟樵在母親對面坐了下來，不由自主地燃起一支菸，噴出一口煙霧，他默默地搖了搖頭。

“我至今想不明白，”他悶悶地說，“到底在生什麼氣？”

“樵樵，”孟太太深思的著兒子，的眼很溫，也很清亮，“我想了一整天，爲什麼宛一見到我就生氣了，我想，一定我有什麼地方不好，總之，樵樵，對這件事，我很抱歉。”

“媽！”孟樵驚慌失措了，“你怎麼這樣說呢？你已經仁至義盡了，都是宛不懂事！”

“不，也不能全怪宛。”孟太太心平氣和地說，“你想，有的家庭教育，是在父母和哥哥的寵下長大的，從小，一定是被當個公主一般養大的。咱們家太窮了，樵樵，從你父親過世，我只能盡能力撐持這個破家，現在你做事了，我們也可以逐漸好轉了……”

“媽！”孟樵開始煩躁了起來，重重地噴出一口煙，他不由自主地代宛辯護，“宛絕不是嫌貧富的孩子，父親也只是個大學教授，住的房子還是公家配給的。一點金錢觀念都沒有，許多時候，還是個小孩子。您別看二十多了，孩子氣得厲害！所有的病，只在於不夠！”

孟太太凝視著兒子，半晌，才小心翼翼地說：

“你是不是唯一的男朋友？”

孟樵一怔，在母親面前，他無法撒謊。他想起那個“青梅竹馬”，也想起那可能在幕後的“妁之言”。

“不。媽，我想不止我一個！”

“你瞧！問題的癥結就在這裡，”孟太太沉重地說，“你在認真，在兒戲！”

“媽！”孟樵電般震了一下，“你不懂，不可能是這樣，宛…………”他用手抱住頭，說不下去了。在這一剎那間，他覺得母親的分析可能有道理。

“我並不是說宛的壞話，”孟太太沉著而懇切地著兒子，“我只是要提醒你一件事，現在的孩子都不簡單，我在中教了二十年音樂，看孩子看得太多了。十六七歲的孩，已經懂得如何去同時縱好幾個男朋友。這些年來，電視和電影教壞了孩子。”頓了頓，又繼續說，“宛這孩子，我第一眼看到，就覺得不像外表那麼簡單。你說出於書香門第，也算是大家閨秀，可是，你覺不覺得，的舉止作、服裝態度，以至於的談吐說話，都太輕浮了？”

“媽！”孟樵一驚，頭就從手心裡擡了出來，“不是輕浮，只是孩子氣！坦白天真，心無城府，想到什麼就說什麼，不管得不得，就是這樣子的！”

“這只是看你從哪一個角度去看，是不是？”孟太太深深地著兒子，“你說是輕浮也可以，你說是孩子氣也可以。不過，樵樵，你是真的在認真嗎？”

“媽！”孟樵苦惱地喊了一聲，不自覺地再燃上了一支菸，這份椎心的痛楚泄了心一切的言語，孟太太深深地嘆息了。

“樵樵，是個

遊戲人生的孩子啊！不可能對你專，也不可能安定，更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！生來就是那種滿不在乎的個，你怎能認真呢？你會爲這份，付出太大的代價！”

是的，孟樵一個勁兒地吞雲吐霧，心裡卻在朦朧地想著，是的，不可能安定，不可能做個賢妻良母，是一片雲，從一開始就說過：是一片無拘無束的雲！母親畢竟是母親，積了多年看人的經驗，對宛的評價並無大錯！可是……可是……他忽然驚悸地擡起眼睛來，苦惱地、祈求地看著母親：

“媽，別因爲這次的表現不好，就對生出了反！媽，你再給機會，讓重新開始。你會發現，也有許多優點，許多可的地方！你會喜歡的，媽，你一定會喜歡的！”

“問題不是我喜不喜歡，是不是？”孟太太悲哀地說，“問題是喜不喜歡我！這是什麼時代了？難道婆婆還有權力選兒媳婦嗎？只有兒媳婦有權力選婆婆！你不必費力說服我，樵樵！”的眼神更悲哀了，帶著份悽苦的、憂傷的、委曲求全的神，低低地說，“只要你高興，只要你活得快樂，假若你非不可，那麼，再帶來，讓我向道歉吧！雖然我不知道我什麼地方得罪了！好嗎？”盯著兒子，“我跟道歉，行嗎？”

“噢，媽！”孟樵大了一聲，冷汗從背脊上冒了出來，他注視著母親，那辛勞了一輩子的母親，“媽，請別這樣說，千萬別這樣說！我會把帶來，我會讓向你道歉……”

“你做不到的，樵樵，驕傲而高貴，”孟太太似的說，“本看不起我！”

“如果我做不到！”孟樵被激怒了，“我和之間也就完了！”

於是，這天早晨，孟樵從黎明起，就死守在宛的巷子口。七點多鐘，宛出來了，穿著件米的套頭，咖啡的長，垂著一肩長髮，揹著一個牛仔布的手袋，的樣子仍然是瀟瀟灑灑的。沒有煩惱嗎？竟然不煩惱嗎？在那無拘無束的心懷裡，他到底能佔多大的分量？他一下子攔在的面前。

“宛！”他。

站住了，擡眼看他。的臉有些憔悴，的眼睛裡閃著一抹倔犟。

“你要幹什麼？”問。

“和你談一談。”

“我現在要去上班，沒時間跟你談！”冷冰冰地。

他抓住了的手腕。

“你打電話去請一天假！”

“請假？”睜大了眼睛，“你要敲掉我的飯碗嗎？我爲什麼要請假？”

“因爲我要和你談話！”他固執地說。一夜無眠，使他的眼睛裡佈滿了紅，他的面容蒼白而苦惱，“你去請假！宛！”他死盯住，低低地再加了兩個字，“求你！”

在他那強烈的、痛楚的熱下迷了。一句話也不再多說，跟著他走向了電話亭，撥了雜誌社的號碼。

請好了假，站在街邊上。

“我們去哪兒？”問。

他想了想，手了一輛計程車。

“我們去明山森林公園。”

“這時候嗎？”問，“山上會冷死。”

“我不會讓你冷死！”他簡單地說，“只有這種地方，我們可以好好談話而不干擾。”

不說話。坐進了計程車，只是悶悶地用牙齒咬手指甲，的手指甲早被啃得禿禿的了。他眼看，的面白皙，的睫半揚著，的眼迷迷濛濛的，整個臉龐上，都有種困擾的、苦惱的、若有所思而無助的神。這神，和往日的活潑愉快、飛揚跋扈，了一種鮮明的對比。那麼，也在煩惱了？那麼，也在痛苦了？那麼，心裡不見得沒有他了？他想著，不自地輕嘆了一聲，就手過去，握住的手。

微微震了一下，眼仍然著窗外，卻並不回自己的手。

車子到了森林公園，他們下了車。這是早上，山上真的很冷，何況已經是秋天了。風吹在上，帶著砭骨的涼意，那些高大的松樹，直雲中，四周冷清清的，連一個人影都沒有。天空是沉沉的，厚而的雲層，堆積在松樹的頂端，連天空的，都被遮住了。

孟樵下了自己的外套，披在宛的肩上，宛瑟地把服拉了一下，了了他。

“你不冷嗎？”問。

“你在乎我冷不冷嗎？”他反問。

宛凝視著他，長長的睫在微微地，只一會兒，那大大的眼睛裡，就逐漸被淚水所充滿了。孟樵一驚，頓時把拉進了懷裡。

“不許哭！”他啞聲說，“我不了你哭！”他在邊低語，“我們怎麼了，宛？我你得發瘋，在這樣的底下，難道還會有影嗎？我們怎麼了？宛，是什麼事不對勁了？”

“你母親！”坦率地說。

他推開了的子，正視著的眼睛。

“我母親是個嚴母，也是個慈母，”他一字一字地說，“絕對無意於傷害你，如果傷害了，也是無心的，你要懂事，你要長大，宛。你看在我分上，看在我們的上，你別再鬧彆扭了。好不好，宛？我母親從不是個挑剔的人，心地善良而熱心，只要你不髮脾氣，會你的，宛。”

宛地著他，仔細地聽著他，眼底有一抹倔犟的固執。

“你聽我說，”的語氣出奇地冷靜，“我確實比較稚，也確實不太，但是，我對於自己是不是被是很敏的。舉例說，那位莫名其妙的許伯母，不管對我的機是什麼，卻由衷地喜我。顧伯母，也就是顧友嵐的母親，也喜歡我。我自己的媽，那不用說，當然喜歡我。可是，孟樵，你的母親，一點也不喜歡我，非但不喜歡，甚至恨我。”

“胡扯！”孟樵煩躁地搖頭，“你是被寵壞了。你所遇

到的什麼許伯母、顧伯母，都是那種誇張的人，我媽比較深沉，比較含蓄，你就誤解了。何況，不是我說你，到底我媽做錯了什麼，你居然會拂袖而去？”

宛張大了眼睛，說不出孟太太到底做錯了什麼，說不出當時那種被屈侮、被奚落、被冷淡的覺。無法向孟樵解釋，完全無法解釋。於是，只是睜大了眼睛，怔怔地著孟樵。

“你看！”孟樵勝利地說，“你也說不出來，是不是？你只是一時發了孩子脾氣，對不對？我媽並沒有對不起你的地方，對不對？”

宛頹然地垂下了眼瞼，從地上拾起了一把松針，無意識地玩弄著那把松針，輕聲地說：

“以前，我家養了一隻母貓，它生了一窩小貓，那些小貓好可好可，有天，我想去那些小貓，你知道，”擡眼看看他，“我並沒有惡意，我只是那些小貓。可是，我的手剛到那小貓上，那隻母貓就對我豎起來，出爪子，狠狠地在我手背上抓了一把，我手上的痕，治了一個月才治好。”

孟樵凝視著。

“你告訴我這個故事，是什麼意思？”他問。

“你的母親，”低聲說，“就使我想起那隻母貓。或者對我並沒有惡意，但是，有一天，我很可能會被抓傷。”

“咳！”他又好氣又好笑，“你的幻想力未免太富了。我告訴你，宛！”他抓住的手臂，進眼睛深去，“你誤會了我母親！對於你的拂袖而去，我媽很傷心，本想不怎麼得罪了你。”

宛的眼睛又睜大了。

“知道的，孟樵，完全知道的！”

“不知道！”孟樵大聲地、堅定地說，“可是，是寬大而善良的，會原諒你！”

“會原諒我？”宛的眉挑得好高好高，聲音不由自主就尖銳了起來，“算了吧！我並不稀罕原諒不原諒！傷害的不是，而是我，你懂嗎？孟樵！你糊塗！我不用原諒，也不要原諒，沒什麼了不起……”

果然，的反應完全在母親預料之中！孟樵不能不佩服母親的判斷力，也由於這份佩服，他對宛生出一份強烈的反。

“宛！”他惱怒地大。

宛愕然地住了口。

“不許侮辱我母親，你聽到了嗎？”他鐵青著臉說，“守寡二十幾年，含辛茹苦地把我養大，在今天這個時代裡，這種母親幾乎是找不到的，你懂嗎？辛苦了這大半輩子，並不是等我的朋友來給氣的，你懂嗎？而且，無論如何，今天我們是晚輩，對父母該有起碼的尊敬，你懂嗎……”

宛張大了，眼珠滾圓滾圓地瞪著。

“我懂了。”喃喃地說，轉向森林外面走去，“你需要娶一個木偶做太太，木偶的頭上腳上手上全有繩子，繩子縱在你母親手裡，拉一拉，一，準會皆大歡喜。你去找那個木偶去吧！”

他手一把抓住了。

“宛！”他喊，聲音裡已充滿了焦灼和絕，“你幫個忙吧！”

不由自主地站住了。

“你要我怎麼幫忙？”問。

“去我家，”他低語，“去向我媽道個歉。”

僵在那兒了，脣上失去了，面頰也變得慘白，只有那對烏黑烏黑的眸子，依然閃閃發。

“去你家，去向你媽道歉？”不信任似的問。

“是的，”他痛楚而切地，“如果你我！”

深深地著他。

“需要付出這麼大的代價嗎？包括犧牲你的自尊和驕傲？”

“有時是的，”他沉悶地說，“我現在也在犧牲我的自尊與驕傲，我在求你。”

愣了幾秒鐘。

“我不去！”簡單地說。

“你一定要去！”他命令地。

“我絕不去！”

“你肯定了嗎？”他悶聲問。

“是的！”

“怎麼也不去嗎？”

“是的！我想不出我有道歉的理由！”

“僅僅爲了我！”

“不行！”

他不再說話，放鬆了，他退向一邊，仰靠在一棵松樹上面，他的眼定定地、死死地、地著。有兩小簇鬱的火焰，在他的瞳仁裡跳。

“你知道，你這樣做等於是一個宣判！”他說。

“什麼宣判？”

“這就表示，我們之間就完了！”他低聲說，聲音裡帶著微微的抖。

呆站著，看了他幾秒鐘，然後，一甩頭，那長髮拋向腦後，掉轉子，往松林外面就跑。他沒有移，只是癡癡地、傻傻地著的背影。在他心靈的深，像是有一把刀，正深深地、深深地從他心臟上劃過去。跑了幾步，忽然發現自己上還披著他的外套，站住了，不肯回頭，悶聲地說：

“你過來！”

“幹什麼？”

“把你的外套拿走！”

他機械化地往面前走了兩步，於是，忽然間，回過頭來了，滿臉都是淚水，滿眼眶都是淚水，的面頰漲紅了，狠狠地跺了一下腳，大著說：

“我倒了十八輩子黴纔會到你！我爲什麼要到你？我本來生活得快快樂樂，無憂無慮，我有人有人疼，我爲什麼如此倒黴，要遇見你！”眼淚瘋狂地下了的面頰，哽塞地撲進了他的懷裡，“我輸了！”嗚咽著說，“我跟你去向你母親道歉！不是因爲我錯了，而是因爲——”掙扎地、昏地、卑屈地說，“我你！”

他閉上眼睛，覺得腦子裡掠過一陣瘋狂的喜悅的暈眩，然後，看到那淚痕狼藉的臉，那憐惜的、歉疚的、痛楚的緒就又一下子捉住了他。他俯下了頭，心痛地、激地把脣在那蒼白的脣上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