9

時間不知道到底過去了多久，自從在大門口看到了那個“許伯母”，聽到了母親和那篇對白以後，就覺得自己了一個無主的遊魂，一片飄無依的雲，無法集中自己的意識與思想，也無法分析自己的和心理，昏了，也麻木了，無法，也無法說話。

依稀彷彿，聽到是兆培把那位“許伯母”趕走了；依稀彷彿，是父親和母親把攙進了臥室；依稀彷彿，父親在試著對解釋什麼；依稀彷彿，母親握著的手在流淚……但是，這些距離都很遙遠很遙遠，只是癡癡呆呆地坐在牀沿上，癡癡呆呆地瞪視著書桌上的一盞小燈，癡癡呆呆地一任那思緒在漫無邊際的天空飄與遊移。

“宛！宛！”母親搖撼著，不住口地呼喚著，“你說句話吧！隨便說什麼都好，你說出來吧！你心裡怎麼想，你就說出來吧！”

說不出來，因爲，甚至不知道自己心裡在怎麼想。只有個朦朧的覺，自己的世界，已在今天這一個晚上之間，碎了幾千幾萬片。這種覺，似乎並不僅僅包括自己的世之謎，還包括了一些其他的東西，其他的痛楚，其他的傷害，其他的絕……這所有的一切事，怎會聚集在一個晚上發生？不，不，事實上，這一切一直都在醞釀，一直都在演變，只是，自己像個被蒙著眼睛的瞎子，什麼都看不出來而已！

“宛，”段立森揹負著手，焦灼地在室踱著步子，他是教書教慣了的人，說話總像在演講，“我知道這件事對你而言，好像一個晴天霹靂。但是，人生有很多事，都是你預料不到的，假如你不對這世界太苛求，你想想看，宛，你並沒有損失什麼。爸爸媽媽以前你，現在還是你，以後一樣你，你的出，沒有關係，你永遠是我們的兒！你永遠是我段立森的兒……”

像閃電一般，宛腦子裡忽然閃過一句話，一句惻惻的、不懷好意的話：

“……你實在不像個大學教授的兒！你本缺乏教養，從頭到腳，都是輕浮與妖冶！”

這句話一閃過去，就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冷戰，同時，腦子裡像有把鑰匙，打開了那扇封著的門。忽然能夠思想了，能夠覺了，有了意識，也有了痛楚了。張開來，終於喃喃地吐出一句話來：

“媽，我好冷。”

段太太立刻站起子，取了一張毯，把地裹住，可是，開始發起抖來，覺得有冰冷的浪，正在骨髓裡和每個孔中奔竄。努力想遏止這份抖，卻完全無效。一直站在一邊，皺著濃眉，凝視著的兆培，很快地說了句：

“我去給灌個熱水袋來！”

下意識地了兆培一眼。哦，兆培，心裡朦朧地想著，他並不是的哥哥！他纔是段立森夫婦的兒子！模糊地想起，自己第一次撞見那位“許伯母”的時候，兆培曾攔在門口，尷尬地想阻止自己進門，那麼，兆培也早就知道了，只是個被人棄的私生！

“宛！”段太太坐在邊，把毯儘量地拉嚴，一面用手環抱著，徒勞地想弄熱那雙冰冷的手，“宛！”的聲音裡含著淚，“這並不是世界末日，是不是？”弄的頭髮，的面頰，“哦，宛，我不會放你走，我會更疼你，更你，我保證！宛，你不要這樣難過吧！你把我的五臟六腑都弄碎了。”

想撲進母親懷裡，想放聲一哭。可是，不知道有什麼東西阻止了。著段太太，在幾小時前，還想滾進這人的懷裡，述說自己的委屈。而現在，爲什麼變得遙遠了？變得陌生了？的母親！這是的母親嗎？不，那個神經兮兮的許伯母纔是的母親！了一口氣，心神又恍惚了起來。

兆培跑回來了，他不只給拿來了一個熱水袋，還爲捧來一杯熱騰騰的咖啡！從不知道魯莽的兆培，也會如此細心與！兆培把熱水袋放到懷裡，又把咖啡杯湊到邊，他對挑挑眉，勉強地裝出一份嬉笑的臉孔來。

“好了，宛，喝點熱咖啡，你會發現神好得多！我跟你說，天下沒有什麼解決不了的問題！也沒有什麼會讓人痛苦得要死的事！你把心放寬一點，不要去鑽牛角尖，包你大事化小，小事化無！”

瞪了兆培一眼。當然哩！心裡酸楚地想著，你儘可以在這兒說風涼話，反正事不發生在你上！反正你是段家名正言順的兒子！接到兆培的眼，從沒有發現，兆培的眼也可以如此溫的。垂下了眼瞼，被地喝了兩口咖啡，那咖啡暖暖的香味一衝進的鼻子，就心神不由自主地一振，握住了杯子，一口氣喝了那杯咖啡。

“還要嗎？”兆培溫和地問。

搖搖頭，抱住熱水袋，蜷坐在毯裡，忽然覺得自己有勇氣，也必須要面對屬於自己的“真實”面了。擡起頭來，看著段太太，抖停止了，寒冷亦消。

“告訴我，”清晰地說，“別再瞞我了！我到底是從哪兒來的？”從哪兒來的？好小好小的時候，也問過：媽媽，我是從哪兒來的？哦，宛，你是從玫瑰花芯里長出來的！酸地搖搖頭。“媽！我要真相，你們必須告訴我真相！”

段太太深深地吸了口氣，抓住了宛的手。的眼坦白而堅決。

“好的，宛，我告訴你一切真相。”下定決心地說，“這些日子來，我也很痛苦，告訴了你，讓你自己去做一個抉擇，也是一個解決的辦法。”停了停，低頭看著自己手裡所握著的那隻宛的手，終於痛楚地擡起頭來，直視著宛，“是的，你不是我和立森的兒。二十年前，我們還沒有搬到這兒來，我們住在和平東路，也是公家配給的房子，那時不興公寓，還是棟有花園的日式小屋。那年，兆培五歲了，我很想要個兒，可是，醫生斷定我不能再生育。我很想收養一個孩子，就到託人，問有沒有人願意出讓新生的嬰。這樣，大家都知道我想要個孩，朋友們都幫我四方打聽。然後，我

記得清清楚楚，那天是六月二十二日，我習慣一清早起牀就去掃院子裡的落葉，那時我們院子裡有幾棵竹子，總是落上一地的竹葉。忽然間，我聽到大門外有嬰兒的啼哭聲，接著，有人急促地按了我的門鈴。我打開大門，正好看到一個年輕的人，如飛般跑走，而你，包著小棉被，睜著一對骨溜溜的大眼睛，躺在我家大門外的臺階上。”

段太太停了停，段立森輕嘆了一口氣。兆培卻給母親遞上了一杯熱茶。今天的兆培，怎麼如此地細心？

段太太啜了一口茶，宛一瞬也不瞬地著。

“我當時心裡已有了數。把你抱進了家裡，我才發現你又瘦又小又病又弱。解開了你的包袱，我發現在你前，放著一張紙條。”擡眼看看段立森，“立森，你把那紙條拿來吧！”

段立森凝視著宛。

“宛，”段立森沉地說，“你要看嗎？”

宛堅決地點了點頭。

段立森走出了屋子，片刻之後，他折了回來，手裡握著一張已經發黃的白報紙，慢慢地遞給了宛。宛打開了紙，立刻看到一個像小學生般劣的字跡，極不通順地寫著幾行字：

段先生、段太太：

我知道你們都是大好人，喜歡做好事，有個阿桑說你們要個孩子。我的兒出生的是五月二十日，的爸爸是壞人，不肯和我結婚，已經不見了。我才十九歲，媽媽不要我了，我只能當舞。這個小孩有病，我養不起，送給你們。你們就算做好事，把養大吧，菩薩會保佑你們。

就這麼幾行字，裡面已經錯字連篇，許多地方，還是用國語注音寫的。宛擡起頭來，看著段太太，心裡像刀剜一般痛楚，真希自己從未看過這張紙條，爲什麼他們當初不燒掉這張紙條？段太太想把那紙條拿回去，可是，宛死命握住了那張紙——那來自的生母的筆跡。該爲這些字跡高興，還是爲這些字跡痛苦？這是的喜悅，還是的恥辱？

“宛，”段立森深深地注視著，“這就是你來到我家的經過，我至今還記得你那瘦瘦小小的樣子，雖然已經滿月，卻只有層皮包著骨頭，你媽和我，當時都很懷疑，不知道你是不是能平安地長大。我看你輕得像一滴珠，想著你這小生命，怎可能如此不重視？於是，我爲你取名宛，從此，你了我們家的重心……”

“不是重心，”段太太打斷了丈夫的話，“而是我們家的心肝寶貝，我們你，寵你，忙你……看你一天天胖起來，一天天紅潤起來，一天天結實起來，我們就欣喜如狂了。一年年過去，我們一年比一年更你。在我心中，未始沒有憂，我一直害怕你的生母會突然出現，來向我要回你，可是，沒有。這二十年來，我們也搬過好幾次家，換過好幾次地址，我心裡早就放了心，認爲再也不可能有人來找你了。可是，就在你二十歲生日之後沒多久，那位許太太忽然冒出來了。”段太太深長地嘆了口氣，“起先，我真不肯承認這事，我想，可能是來敲詐我的。但是，哭了，哭著向我訴說，二十年來的悔恨，二十年來的追尋，積蓄了二十年，嫁了一個比大了二十幾歲的、有錢的丈夫，因爲，要改善的環境，收回二十年前棄了的兒。”段太太再啜了一口茶，眼睛裡浮漾著淚。

“宛，你今天晚上見到的這位許伯母，確實是你的親生母親，爲了證實這件事，曾把當初那封信，也就是你手裡握著的這張紙條，一字不地背給我聽。宛，”凝視著兒，“並沒過多教育，也沒念過多書，卻背得一字不差，可見，這信在心深，曾經怎樣三番四次地背誦過。唉，宛！”段太太眨了眨眼睛，那淚珠就再也無法在眼眶中停留，終於落在旗袍上，“我那麼你，那麼要你，二十年來，你和兆培，都是我的命！我怎能讓把你搶回去？可是，我也矛盾，我也痛苦。因爲畢竟是你的生母親！爲了你，也掙扎過，努力過，不斷追蹤我家的蹤跡。養母是母親，生母難道不是母親？養母都能如此你，生母更當如何？哦，天大的，保存了二十年的，現在是揭穿了。我知道你會痛苦，我知道你會傷心，但是，退一步想，我和你生母的爭執，都在於你，別爲了我們這份，而過於苛責你的生命！好嗎？宛？”

宛仰著蒼白的臉，著段太太。怎可能不是的生母？已經看進的心深，知道在怨恨自己的存在了！怎可能不是的生母？痛楚地、頹然地、無助地把頭埋進了弓起的膝蓋裡。心裡在瘋狂般地吶喊著：不！不！不！不！不！不要這件事，不信這件事！這是個荒乎其唐的噩夢，過一會兒，會醒過來，發現整個事件都只是個噩夢，沒有許伯母，沒有許伯伯，沒有自己手裡握的那張紙條！

段立森走了過來，他把手輕輕地在宛那的長髮上，語重而心長地說：

“宛，既然已經揭穿了，你也該用用你的理智和思想，好好地衡量一下這件事。我們養育了你二十年，絕不是對你的恩惠，因爲你帶給了我們太多的快樂，這份快樂，是千千萬萬的金錢也換不來的。與其說我們有恩給你，不如說你有恩給我們，你必須要了解這一點。至於你的生母，雖然教育不高，雖然墮落風塵，對於你，也無話可說。先幫你找了一個可靠的人家來養育你，又積下了金錢，嫁了闊丈夫，再說服了丈夫，一起來尋找你，實在是用心良苦！所以，宛，你的生母現在很有錢，也很需要你，你今天早已超過了法定年齡，你可以選擇生母，也可以繼續跟著我們，你有你自由的意志。現在，你的思想一定很，但是，你必須冷靜下來，冷靜地考慮你的未來，以及你的選擇！”

宛的頭擡起來了，忽然間，覺得像是有山洪在腔裡發了一般，覺得瘋狂而惱怒，覺得整個的世界和開了一個太大太大的玩笑。眼淚從眼睛裡涌了出來，迸流在整個面龐上。的眼珠浸在水霧中，可是，卻像火般在燃燒。崩潰了，昏了

，大聲地、無法控制地、語無倫次地吼了起來：

“你們當初爲什麼不讓我死在那臺階上？你們爲什麼要收養我？你們爲什麼要騙我二十年？你們有了哥哥，已經夠了，爲什麼還要去弄一個養來？現在，你們要我選擇，我寧願選擇當初死掉！你們不該收留我，不該養大我，不該教育我……我恨你們！恨你們！恨你們！恨你們的仁慈，恨你們對我的……”

“天哪！”段太太站起來，面孔雪白，子搖搖墜。段立森立即跑過去，一把扶住了段太太。段太太淚眼婆娑地轉向了丈夫。“天哪！”說，“我們做錯了什麼？我們到底做錯了什麼？”

兆培一直在一邊傾聽，這時，他忽然忍無可忍地撲了過來，抓住宛的手臂，他瘋狂地搖撼著，大喊著說：

“你瘋了！宛！住口！宛！你有什麼權利責怪爸爸媽媽？只因爲他們收養了你，教育了你，護了你！你的生命本如草芥，死不足惜，難道養育你反而了罪過？你還有沒有人心？有沒有頭腦？有沒有思想？有沒有？”

宛被兆培的一陣搖撼搖醒了，張大了眼睛，驚愕地張大了，再也吐不出聲音。兆培嚥了一口口水，冷靜了一下自己，他回頭對父母說：

“爸爸，媽，你們下樓去坐一坐，我想和宛單獨談一談！”

“兆培！”段立森不安地喊了一句，若有所思地著兒子，“你……也要捲進這件事嗎？”

“既是家裡的一分子，發生了事，就誰也逃不掉！”兆培說，穩定地著父親，“爸，你放心！”

“好吧！”段立森長嘆了一聲，挽住妻子往門口走去，“你們年輕人，或者比較容易通，你們談談吧！”他疲倦地、沮喪地、不安地帶著段太太走出了屋子。

兆培把房門關好，回到了宛的面前，他平日的嘻嘻哈哈都已消失無蹤，他看來嚴肅而沉著。拉了一張椅子，他坐在宛的對面，宛自從被他搖了一陣之後，就像個石頭雕像般呆坐在那兒，瞪大了眼睛，也不。

“宛，”兆培深沉地說，“你不覺得，你對爸爸媽媽所說的那些話，完全不公平嗎？”

宛終於擡起眼睛來，冷冷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你不用對我說什麼，”的臉上毫無表，“我也不想聽你，因爲你本不可能瞭解我今天的心！”

“爲什麼？”

“你知道爲什麼！”又大了起來，“你是他們的兒子，你理所當然地有他們的！你不必等到二十歲，來發現你是個棄兒！來面對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的選擇，你幸福，你快樂……”

“別！”兆培啞聲說，他的聲音裡有種巨大的力量，使不自地停了口，“聽我說，宛，”他死盯著的眼睛，一個字一個字地吐出來，聲音低沉、有力，而清晰。

“媽媽自就有心臟病，本不可能生育，不只是你，也包括我！”

宛愕然地擡起頭來，張大了。

“哥哥，”嘶啞地、不信任地說，“你不必用這種方式來安我！”

“我不是安你，”兆培肯定地說，眼定定地停在臉上，“我十八歲那年，無意間發現了這個。我看到一張醫院的診斷書，媽媽不可能生育，我到醫院求證過，然後，我直接地問了爸爸，爸爸沒有瞞我，我是從孤兒院裡抱來的！”

宛的眼睛張得更大了。

“你不要以爲我的地位比你高，宛，我們是平等的。今天，你比我還幸運，因爲你起碼知道了你的生母是誰，而我呢？我的生父生母都不可考，我是被拋棄在孤兒院門口的！”

宛一也不地盯著他。

“你知道我也痛苦過嗎？但是，很快我就擺了這份痛苦，因爲我會出我的幸福。你剛剛說到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，你知不知道，生育是出於偶然，說得難聽一點，很可能是男歡之後的副產品，生而不養，不如不生！而養育，卻必須付出最大的心與耐心！哪一個孩子，會不經哺育而長大！宛，我想明白了之後，我心裡只有，沒有恨，我們的爸爸媽媽！因爲，他們是真正我們纔要我們的！不是爲了追求一時的歡愉而生我們的！你懂了嗎，宛？”

宛依然不說話，整個人都呆了。

“從此，”兆培繼續說，“我知道我是段立森的兒子！我再也不管其他，我以我的父母爲驕傲，爲快樂，我以我的家庭爲榮。雖然，我的生父母，很可能是流氓，是娼，我不管！我只知道一件事：我是段立森和吳慧中的兒子！今天，即使有個豪門鉅富來認我，我也不認！我只認得我現在的爸爸媽媽！”

宛的淚痕已幹，眼睛裡閃著黑幽幽的。

“好了，”兆培站起來，“你去怪爸爸媽媽吧，去怪他們收留了你，去怪他們養育了你，去怪他們這些年來無條件地你！你去恨他們吧，怨他們吧！反正，你已經有了生母，恨完了，怨完了，你可以回到你生母邊去！反正，生育之恩與養育之恩裡你只能選一樣！”

宛拋開了上的毯子，丟下了那個熱水袋，慢吞吞地站起來。

“你要幹什麼？”兆培問。

“去樓下找爸爸媽媽。”低語，走到了門口，又回過頭來，眼睛溼潤地看著兆培。“哥哥，”由衷地喊了一聲，“我從來不知道，你是這樣好的一個哥哥！”

“你更應該知道的，是我們有怎樣一個家庭！”兆培說，“媽媽從沒騙過我們，你是玫瑰花芯里長出來的，我是蘋果樹上摘下來的。”

宛走出房門，沿階下樓。段立森正和太太並肩坐在一張長沙發上，段立森在輕拍著太太的手背，無言地安著。宛筆直地走到他們面前，慢慢地跪倒在沙發前面，一手拉住母親，一手拉住父親，把面頰埋進了段太太的服裡。

“爸爸，媽媽，”低語，“我你們，要你們，永遠永遠。你們是我唯一的父母，再也沒有別人。”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