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我是一片雲》18

18

回到家裡的時候,又是午夜了。

孟樵一整天沒有放鬆,爲了固定這個“鐘擺”,也爲了捨不得離開這個“鐘擺”,他和一起吃的午餐,又騎著托車,去郊外逛了一個下午,沒有固定的目標,他們只是在荒郊野外走著。不知怎的,雖然已經給了他保證,他仍然覺得是不可靠的,仍然覺得每一分鐘的相聚,都彌足珍貴,似乎一旦放走了,他這一生就再也見不到似的。自從有了“蛛網”的譬喻以後,他就覺得已經攻了他最弱的一環,每一下的凝視,每一次目的相遇,他都會到心中一。他會自問:我這樣做對嗎?我是蛛網嗎?我會纏絞到死爲止嗎?這種懷疑,這種自責,這種疚,這種恐懼,以及對求和,造龐大的、戰的勢力,在他心中對壘,以至於他失去了一貫的自信,而變得脆弱、易,而且患得患失了。

呢?像一片遊移的雲,悠悠晃晃,整日都神思不屬。晚上,他應該去報社上班,他突然覺得有種強烈的預,他今晚放走了,就會永遠失去了。因此,他帶著去報社轉了一圈,掉了早就寫好的訪問稿,再帶去雅敘,他不肯放走,不敢放走,坐在那兒,他燃起一支菸,只是靜靜地、深深地凝視在那高背的沙發中,在靠牆的角落裡,瘦瘦小小的、神思恍惚的臉上,始終帶著種被的、聽天由命似的表。這一天,好乖,好順從,好聽話,和以往的,似乎換了一個人,像一個繳了械的鬥士,不再掙扎,不再抗拒,不再作戰……只是等待命運的宣判。這種逆來順似的表,使他不安了。他問:

“宛,你在想什麼?你又搖了嗎?”

“不。”看了他一眼,就掉轉眼著那杯咖啡所冒的熱氣,“我不能再搖了,是不是?何況,我到現在還沒有回去,家裡一定已經翻天了,任何要來臨的事,我都已經無法避免了。”

“他會刁難你嗎?他會折磨你嗎?他會給你氣嗎?要不要——我去對他講?”

擡起眼睛來凝視他。

“你有什麼立場去對他講?”問,搖了搖頭,“不。我要自己去面對這件事。他不會折磨我,因爲——他是個君子。”

的手背。

“我抱歉。”

“抱歉什麼?抱歉你帶給我的煩惱、痛苦和?該抱歉的,是那個皮球,它爲什麼要好端端地滾到我的腳邊來?該抱歉的是命運,它爲什麼要這樣播弄我?該抱歉的是我自己,我沒有很堅強的意志——或者,”眼裡飛進一片朦朧的霧氣,“該抱歉的是生我的人,我本不該來到這個世界!”

“宛!”他喊,“請你不要責備你自己!這一切,都該我來負責任……”

“現在來談責任問題,是不是太晚了?”幽幽然地說,整個人像沉浸在一個看不見的深谷裡,的聲音也像來自深谷的迴音,低微、綿邈而深遠,“你和友嵐,你們像兩龐大的力量,一直在撕裂我,我說不出我的覺,以前,總以爲被是幸福,現在才知道,與被,可能都是痛苦。我不知道我這個人存在的價值,我迷糊了,”輕嘆了一聲,著桌上的小燈,“你知道嗎?我很多人‘媽’,我的生母,我的養母,嫁給友嵐之後,我他母親也媽,那麼多媽媽,我卻不知道我真正的‘媽媽’是誰。我的生母和養母搶我,你和友嵐也搶我,我該爲自己的存在而慶幸嗎?我被這麼多人,是我的幸福嗎?爲什麼我覺得自己被撕碎了,被你們所有的人聯合起來撕碎了。我真怕,我覺得自己像個小瓷人,在你們的爭奪下,總有一天會打破,然後你們每個人都可以握住我的一個碎片。那時候,你們算是有了我,還是沒有我?”

他激靈靈地打了個冷戰。

“宛!”他寒心地了口氣,“請你不要用這種譬喻!我告訴你,只要你衝破了這一關,以後都是坦途!我會用我的終生來彌補這些日子給你的痛苦!我保證!我要給你一份最幸福最滿的生活!以後的日子裡,只有歡樂,而沒有苦惱,你會恢復往日的你!那個採金急雨花的你,那個對著歡笑的你!我保證!宛!”

“是嗎?”的聲音依然深幽,“你母親呢?經過了這一番折騰,在心目裡,我更非完無瑕了!往日的我,尚不可容,今日的我,又該如何呢?”

“你放心,宛。”他誠摯地、懇切地、堅定地說,“如果我能重新得到你,我母親一定會盡全心全力來你,因爲,只有我知道,對以前的事有多麼後悔!多麼急於挽救!”

“不過,也沒關係!”神思恍惚地說,“以前的錯誤,也不是一個人的。就像我媽媽說的,我又要自尊,又要,是我的錯!我是個貪心的、意志不堅的壞孩!或者,我生來就是個壞孩!”的神思飄到了老遠老遠,開始出起神來,眼睛直直地瞪著。

“宛?”他擔憂地,“你很好嗎?你在想什麼?宛?”他用手托起的下,“你好蒼白,你不舒服嗎?你到底在想什麼?”

回過神來。

“我在想——”地說,“那個採金急雨的孩!我在想到哪裡去了?”低下頭去,有兩滴水珠滴在桌面上,低低地、喃喃地念了兩句詩:“棄我去者,昨日之日不可留!我心者,今日之日多煩憂!”

他焦灼地再托起的下盯著的眼睛。

“你哭了?”他問,“宛,求你不要這樣吧!你這種樣子,弄得我心神不安,我怎麼放心讓你走開?宛,我告訴你,未來都是好的,好不好?你聽我的!我不會騙你!”他凝視,“宛,如果你真開不了口,我不強迫你去做……”

“不不!”很快地搖搖頭,像從一個夢中醒過來一般,“我沒哭,只是有水跑進我的眼睛裡。好了,我也該回去了。你放心,我會和他談判!”

“我明天整天等你的消息!”他盯著,“你打電話給我,白天,我在家裡,晚上,我在報社!”

“我知道了。”站起子,凝視著他,“你老了的時候會忘記我的名字嗎?如果你真忘了,只要記住一件事,我是一片雲!”頓了頓,側著頭想了想,“你知道爸爸爲什麼給我取名字嗎?我後來想明白了,他們以爲帶不大我,就取自曹的詩:對酒當歌,人生幾何?譬如朝,去日苦多!”

“宛,”他不安地說,“你是不是真的很好?你有沒有不舒服?你——”他說不出來,只是瞪著,不知怎的,他有種要和訣別似的覺,“你——你不會想不開吧?”他終於問了出來。

“我?”挑了挑眉,“我像嗎?不!我相信你!我們還要共度一大段人生,等我們老了的時候,”淚汪汪地看著他,“我們一起來回憶今天!因爲,今晚,會是我最難過的日子!”

他注視著

“對不起,宛。”

“對不起什麼?”問。

“對不起我太你,對不起我不能失去你,對不起我沒有好好抓住你,對不起我讓你這許多罪。”

含淚而笑。

“我從沒想到,我只是踢了一個皮球,卻踢出這麼大的一場災難。”

“不是災難,”他正說,“是幸福。”

“是嗎?”笑了笑,笑得好單薄,好弱,“你們兩個都說要給我幸福,我卻不知道幸福藏在什麼地方。”

他們走出了雅敘,迎面就是一陣冷風,天已經涼了,幾點寒星,在天際閃爍。他依稀想起,也是這樣一個晚上,他們走出雅敘,而後,他吻了。從此,就是一段驚濤駭浪般的,糅合了痛楚,糅合了狂歡,糅合了各種風浪,而今,會屬於他嗎?會嗎?寒風迎面襲來,他不自到一陣涼意。送到了家門口,已經是午夜了。

回頭再依依地看了他一眼。

“再見!”說。

“宛,”他不由自主地說,“你還是鐘擺嗎?”

“我還是。”說,“可是,你是一塊

大的磁鐵,你已經把鐘擺吸住了,你還怕什麼?”

開了門,進去了。

走進客廳的時候,以爲顧太太和友嵐一定會像上次一樣,坐在客廳裡等仍然恍惚,頭腦仍然昏,但是,在意識裡,卻固執著一個念頭,而且準備一進門就開口。可是,出乎意料,客廳裡是空的,只亮著一盞小壁燈,顯然,全家都睡了,居然沒有人等下意識地關掉了壁燈,黑走進自己的臥室。開了門,就發現臥室裡燈通明,友嵐和仰躺在牀上,正在著煙,牀邊的牀頭櫃上,有個小菸灰缸,已經堆滿了菸,滿屋子都是嗆人的煙氣。

筆直地走到牀邊,注視著友嵐。友嵐的眼睛大睜著,地盯著。他繼續著煙,臉上一點表都沒有。

“友嵐,”開了口,“記得你早上說的話嗎?”

“什麼話?”他從嚨深問了出來。

“你不會用婚約來拘束我,如果我要離開你,我就可以離開你。”清楚地、一個字一個字地吐了出來。

他凝視著,仍然躺著,仍然著煙,從他臉上,毫看不出他心裡在想些什麼,可是,房間裡已經逐漸充滿了一種暴風雨來臨前的那種寧靜。風吹著窗櫺,簌簌作響,他的香菸,一縷縷地往空中擴散。站在那兒,手中的皮包已經掉在地上,沒有管,只是定定地看著他,他也定定地看著。終於,他把一支菸都完了,拋掉了菸,他翻從牀上坐了起來,他的眼睛裡燃起了火焰。第一次,發現他也有狂暴的一面。

“是的!”他大聲說,“我說過,你要怎樣呢?”

“我要——離——”

“我先警告你!”他猛地了起來,打斷了,臉一反平日的溫文,他蒼白而兇猛,像個被傷了的野,在做垂死的掙扎,“我對你的忍耐力已經到邊緣了!我也是人,我也有人的,有人的喜怒哀樂,你不要以爲我縱容你,我忍耐你,我對你和,你就認爲我沒有脾氣,我是好欺侮,好說話的了!你今天如果敢說出那兩個字來,我就無法保證我會對你做出什麼事來!”

“你變了卦?”無力地問,凝視著他,“早上你才說過,如果我想離開,只要我開口!”

“早上!”他大,“早上已經是過去式了!我給了你五分鐘考慮,你沒有開口!現在,太晚了!”他盯住出手來,他索著的手臂,索著的肩膀,一直索到的脖子,他咬牙切齒地說,“顯然,對你用是沒有用的!對你用溫存也是沒有用的!對你用耐心更是沒有用的!你今天又去見他了,是嗎?在我這樣的寵、信任及忍耐之下,你依然要見他!宛,宛,你還有沒有人心?有沒有?有沒有思想?”他的聲音越越高,他的手指在脖子上也越來越用力。

“放開我!”掙扎著。

“放開你?我爲什麼要放開你?”他怒吼著,“你是我的太太,不是嗎?放開你,讓你跟別的男人去幽會嗎?你喜歡暴剛強的男人,是嗎?你以爲我不會對你用暴力嗎?”他用力,眼睛裡佈滿了紅,他的樣子似乎想把整個吞下去,他的聲音沙啞而狂怒,“我夠了!我夠了!我憑什麼要這樣一再地忍耐你?宛,我恨不得掐死你!從小一塊兒長大,你對我的個還不清楚嗎?你不要我做出後悔的事來!狗急了也會跳牆,你懂嗎?”他的手指再用力,他的眼珠突了出來,他撕裂般地大吼大著,“你死吧!宛,你死了我給你抵命,但是,你休想跟那個男人在一起!你休想!”

無法呼吸,無法氣了,的臉漲紅了,眼珠睜得大大的。的頭開始發昏,思想開始紊,在這一剎那間,忽然覺得,死亡未始不是一個結束。不掙扎,不移,只是眼睜睜地看著他。於是,他泄了氣,他在那對大眼睛的凝視下泄了氣,在那逆來順下泄了氣,他直直地瞪著,悲憤加地狂喊:

“爲什麼我用了這麼多工夫,還得不到你的心?既然你不我,你又爲什麼要嫁給我?”他咬牙切齒,“宛,你是個忘恩負義、無無信的冷!你滾吧!你滾吧!滾得遠遠的,讓我再也不要見到你……”

他用力地摔開,用力之猛,是完全沒有防備的,蹌踉著直摔出去,一切發生得好快,倒了下去,砰然一聲,帶翻了桌子,在一陣驚天地般的巨響聲中,只覺得桌子對了過來,桌角在額上猛撞了一下,眼前金星迸,立即失去了意識。

一定暈倒了好長一段時間,醒過來的時候,只聽到滿屋子的人聲,的睫眨了眨,勉強地睜開眼睛,聽到顧太太長長地鬆了一口氣,一迭連聲地說:

“好了!好了!人醒過來了,沒事了!沒事了!”

發現自己平躺在牀上,額上著一條冷巾,顧太太正手忙腳地在掐的人中,的手腳。顧仰山不便走進屋來,只是在門口著脖子問:

“還需不需要打電話請醫生?到底嚴重不嚴重?別弄出腦震盪來,我看還是請醫生比較好!”

覺得頭暈暈的,四肢癱而無力,但是,的神志清醒了,思想也恢復了,著顧太太,抱歉地、弱地說:

“媽,我沒事!不要請醫生,我真的沒事!”

顧太太仔細地打量

“你確定沒事嗎?宛?”

“我確定。”說,“真的。”

“好了,好了,”顧太太從牀邊讓開子,“總算沒闖出大禍來!”回過頭去,嚴肅地著站在一邊面孔雪白的友嵐,“友嵐,你發瘋了?夫婦吵架,也不能手的!有什麼事不能好好談?要用蠻勁?你年紀越大頭腦反而越糊塗了?如果弄出個三長兩短,你預備怎麼辦?”再看了宛一眼,“宛這孩子,也是我們看著長大的,不是個不講理、沒過教育的孩子,你只要有理,有什麼話會講不通呢?”退向了門口,“好了,你們小夫妻倆,自己好好地談一談吧!”

顧太太退出門去,關上了房門,在房門闔攏的那一瞬間,宛聽到顧太太長嘆了一聲,對顧仰山說:

“唉!這真是家門不幸!”

脣,到這時候,才覺得額頭上作痛。友嵐在牀沿上坐了下來,他的臉比紙還白,眼角是溼潤的。他翻開額上的巾,去察看那傷,額角上已經腫起一大塊,又青又紫,他用手指輕輕地了一下,立即痛楚地退開去。他的眉頭蹙了起來,眼睛裡充滿了憐惜與懊悔。

“宛,”他的聲音好低沉,好沙啞,“請你原諒我,我一定是喪失了理智。在我的生命裡,我最不願傷害的就是你!我總以爲,我的懷抱是一個溫暖的天地,可以保護你,可以給你和幸福。誰知道,我卻會傷到你!宛,”他的面頰,深深地,“疼嗎?”

不說話,把頭側向了一邊,淚水沿著眼角滾了出來,落在枕頭上,他用手拭去的淚痕,輕聲說:

“別哭,宛!千錯萬錯,都是我錯。我應該和你好好談,我不該對你手!我只是一時氣極了!我……我真想不到我會做出這種事來!我道歉,宛!”

哦!閉上眼睛,心裡在瘋狂般地吶喊著: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可是,在現在這個況下,如何向他再開口?如何再來談判呢?而且,額頭上的傷是越來越痛了,整個頭都昏昏沉沉的,無法集中思想,無法收攏那越來越渙散的意志。覺得自己又在被撕裂,被撕裂……

看到閉上眼睛,友嵐說:

“你睡一睡吧!我在這兒陪你!”他把那巾拿到浴室去,弄冷了再拿來,在那傷口上。他就這樣一直忙著,一直維持那巾的冷度。宛忍無可忍,再也無法裝睡,睜開眼睛來看著他。

“天都快亮了,你也睡一下好不好?我知道你昨夜也沒睡,待會兒還要上班!”

他凝視角浮起了一個勉強的微笑。

“你仍然關心我,不是嗎?”他揚了揚眉,眼睛裡

幾乎閃耀著彩,“放心,我很好,以前在國外趕論文的時候,我曾經有連開五個夜車的紀錄!”他用手指眼皮上,“你睡一睡,你蒼白得讓我心痛!”

地閉上了眼睛,心裡還在吶喊: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我不要做鐘擺!但是,裡卻怎樣也說不出分手的話來。明天再說吧,模糊地想著,覺得自己弱得像一堆棉絮,幾乎連思想的力氣都沒有。恍惚中,只知道友嵐一直在忙著,一直在換那條巾。很想他不要這樣做,很想抓住他那忙碌的手,讓他休息下來。但是,什麼都沒做,只是被地躺著,被地接他的照顧及

天完全亮了,已經進了窗子,事實上,宛一直沒有睡著,只是昏昏沉沉地躺著,心裡像塞著一團麻,無力於整理,無力于思想,無力於分析,也無力於掙扎。當照亮了屋子,睜開眼睛來,立即接到友嵐深深地凝視。他形容枯槁,眼神憔悴,滿臉的疲倦和蕭索。當宛和他的眼的一剎那,他的眼睛亮了亮,一種企盼的、熱烈的彩又回進了那對落寞的眼睛裡。他對微微一笑,那笑容是溫而細膩的。

“宛,今天你不要去上班,我會打電話幫你請假,你好好地休息一下。我本來想在家陪你,但是,工地有重要的事,我不能不去,不過,我會提前趕回來!”

難道那些爭執的問題又都不存在了嗎?難道他預備借這樣一場混再把它混過去嗎?想問,卻又問不出口。忽然間,想起在學校裡念過莎士比亞,想起那矛盾的哈姆雷特,以及他所著名的那句話:“做,與不做,這是一個問題!”

他仔細地凝視,似乎在“閱讀”的思想。他的手指輕地在鼻樑上下去,脣與下廓,他低聲而誠懇地說:

“我知道我們之間的問題並沒有結束,我並不想逃避它!但是,我覺得我們彼此都需要冷靜一下,再仔細地考慮考慮。我很難過,我那個瓶子,原來這麼容易破碎!它裝不住你!”

不知所以地打了個冷戰。外間屋裡,顧太太在著:

“友嵐!你到底吃不吃早飯?上不上班?”

想坐起子,他按住了

“別起來,也別照鏡子,因爲你的額頭又青又紫。”他俯下頭來,在額上輕輕地吻了一下,像年時代他常做的,是個大哥哥!他擡起頭來的時候,他眼睛裡有著霧氣。“昨晚我發瘋時說的話,你可以全忘記,我永遠不會勉強你做你不願意的事。利用這一天的時間,你好好地想一想。”他站起來,預備離去,下意識地抓住了他的手,說了句:

“友嵐,你沒有刮鬍子!”

他站住,笑了。

“沒關係,建築公司不會因爲我沒刮鬍子,就開除我,你呢?”他凝視,好半天,他才低沉地說,“我總覺得一個大男人,說‘我你’三個字很麻,可是,宛……”他低語,“我你!”

他走了,著他的背影,一時間,覺得心如刀絞,自己也不知道爲什麼會如此心痛。哦!脣,在心那強烈的痛楚中,會到自己又爲一個鐘擺。搖吧!搖吧!搖吧!暈暈地搖著,一個鐘擺!一片飄流無定的雲!

不知道在牀上躺了多久,終於,慢吞吞地起了牀,頭還是暈暈的,四肢痠而無力。屋子裡好安靜,友嵐和顧仰山都去上班了,家裡就只剩下了兩個人。顧太太並沒有進來看看,是的,家門不幸!娶了一個像這樣的兒媳婦,實在是家門不幸!走到梳妝檯前面,凝視著自己,上,還是昨天上班時穿的那件襯衫和長,摔倒後就沒換過服。下意識地整理了一下服裝,又拿起梳子,把那滿頭凌的頭髮梳了梳,看到額上的傷了,是的,又青又紫又紅又腫,是好大的一塊。奇怪,也是一個圓,也是一個圈圈,也是一個烙印,丟下了梳子,走出了房間。

客廳裡,顧太太正一個人坐在那兒發怔。看到宛面無表地問了句:

“怎樣?好一點沒有?”

“本來就沒什麼。”低低地說,在沙發上坐了下來,忽然覺得在顧太太面前,自慚形穢!爲什麼顧太太不像往日那樣對親熱了,寵了?是的,家門不幸!娶了這樣的兒媳婦,就是家門不幸!

“宛,”顧太太注視著,終於開了口,這些話在心裡一定積了很久,實在不能不說了,“你和友嵐,也是從小一塊兒長大的,你們這件婚事,也是你們自己做的主,我們這個家庭,也算夠開明夠自由的了。我實在不懂,你還有什麼不滿足?”

低下頭去,無言以答,只喃喃地了一聲:

“媽!”

“好歹今天你也我一聲媽,”顧太太凝視著,點點頭說,“你也別怪我把話說得太重了。你是一個結了婚的人,到底不比你做小姐的時代。固然現在一切都講新,可是,結了婚畢竟是結了婚,傳統的道德觀念和拘束力量永遠存在,你如果想突破這個觀念,你就是走在道德軌道之外的人!在現在這個時代,男人在外面拈花惹草,往往還津津樂道,人一失足,就再也沒有回頭的餘地。男人風流沒有關係,人一風流就是!你必須想想清楚,我們從未嫌棄過你的世或一切,你也別讓顧家的姓氏蒙!”

“媽!”驚愕地喊,冷汗從額上和背脊上冒了出來。“姓氏蒙”!這四個字第一次聽到,是孟樵的母親說出來的!而今,友嵐的母親也這樣說了嗎?又開始覺得頭暈了,覺得整個心靈和神志都在被凌遲碎剮,但是,顧太太說的是真理,代表的是正氣,竟無言以駁。

“宛,”顧太太的聲音放和了,“或者我的話說得太重了,但是,你也是個通達理的孩子,你該瞭解一個母親的心。我無法過問你們小夫妻的爭執,可是我看到我兒子的憔悴……”

電話鈴驀然地響了起來,打斷了顧太太的話。顧太太就近拿起了電話,才“喂”了一聲,宛就發現顧太太的臉倏然問變爲慘白,對著電話聽筒尖聲大

“什麼?友嵐?從鷹架上摔下來?在哪裡?中心診所急救室……”

砰然一下從沙發上直跳起來,鷹架!那只有老鷹飛得上去的地方!鷹架,剎那間,眼前叉著疊映的全是鷹架的影像。衝出了大門,往外面狂奔而去。中心診所,友嵐,鷹架!聽到顧太太在後面追著喊:

“等我呀!宛!等我呀!”

不能等,無法等,攔住一輛計程車,衝了上去。中心診所!友嵐!友嵐!友嵐!車子停了,再衝出來,踉蹌著,跌跌撞撞地,抓住一個小姐,急救室在什麼地方?鷹架!哦,那高聳雲的鷹架!友嵐!心裡狂呼吶喊著,只要你好好的,我做一個賢妻,我發誓做一個賢妻,只要你好好的,我躲在你的瓶子裡,永遠躲在你的瓶子裡……一下子衝進了急救室。

滿急救室的醫生和護士,一眼就看到了友嵐,躺在那手檯上,臉孔雪白。一個醫生正用一牀白被單,把他整個蓋住,連臉孔一起蓋住……

撲了過去,大

“不!不!友嵐!友嵐!友嵐!”

“他死了!”一個醫生把從友嵐邊拉開,很平靜地在說,“送到醫院以前就死了!”

不要!心中狂喊,回過頭去,正好一眼看到剛衝進來,已經呆若木的顧太太。出於本能,對顧太太出手去,求助般地大了一聲:

“媽!”

這聲“媽”把顧太太的神志喚回來了,頓時擡起頭來,眼淚瘋狂地奔流在的臉上,惡狠狠地盯著宛,嘶啞地喊:

“你還敢我媽?誰是你的媽?你已經殺了我的兒子了!你這個賤人!”

腦中轟然響,像是幾千幾萬個炸彈,同時在腦子中炸開。衝出了急救室,衝出了醫院,仰天狂了一聲:

“啊……”

的聲音衝破了雲層,衝向了整個穹蒼。一直連綿不斷地,在那些高樓大廈中迴響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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