從我出生，到我四歲，我一直住在都。

這段稚的年齡，我幾乎沒有任何記憶了。所有的事，都是我“聽”來的，小時的我，是個安靜的、依人的、喜歡聽大人談話的孩子。據父母說，小時的我很“乖”，但是，非常害，怕見生人，家中一來客，我就會把自己藏起來。我自我分析，年的我，一定頗有自卑。

談起“自卑”，我覺得這三個字，一直到現在，還常常纏繞著我。我常常會莫名其妙就犯起“自卑”來，此癥一發作，總覺得自己一無是，做什麼都錯！年的我，總自認爲不是一個很漂亮的孩子。母親希的兒像白雪公主，我和白雪公主差了十萬八千里。我的眼睛不夠大，鼻子不夠，五中，勉強只有合格。所以，小時母親惟一可以對別人誇耀我的地方就是：“你們相信嗎？凰的，小得連頭都放不進去！”

頭放不進去？想必也有點誇張。不過，我因爲不會吸吮，確實用滴管餵，餵了將近兩個月。

我生來就不夠漂亮，這使我從小就對母親很抱歉，抱歉我不能爲的驕傲。最讓我泄氣的還有一點，就是在我面頰右上方，有一塊麪積頗大的胎記。小時候，姨媽或舅母常抱著我說：“糟糕，臉上有塊胎記，將來一定嫁不出去！”

後來，我六歲的時候，跟著父母逃日本兵，有一次，坐在一輛木炭汽車中，急駛在貴州一個荒山上，那山路名“七十二道彎”，由這名稱，就知地形的險惡。我坐在門邊，誰知汽車一個急轉彎，門竟然開了，我從車中直摔出去。當時，全車都認爲我不死也將重傷，父母都嚇壞了。當車子停了，下車去察看時，卻驚見我坐在山壁下哇哇大哭，渾上下，只有鼻子上有好大一個傷口，其他地方都只有傷。當時在逃難，荒郊野外，既無醫院，也無醫藥。母親用牙膏撲在我的傷口上，爲我消毒。從此，我的鼻子上又多了一道疤痕。親友們對我更加同了：“糟糕，糟糕，臉上有胎記，鼻子上有疤痕，將來一定沒人要，一定嫁不出去了！”

小時候，我覺得最嚴重的事，就是“嫁不出去”。對於自己這麼醜，到好悲哀。（後來，隨時間的流逝，鼻上的疤痕越來越淡，以至於完全看不見了，臉上的胎記，卻始終是我的煩惱，一直到二十幾歲，我才學習用化妝技巧來淡化它。所以，直到如今，我總是“略施脂”，當別人給我拍照時，我總是習慣把左半邊臉對著相機。）話題扯遠了，且回到我四歲以前。

我雖然不是個很漂亮的娃娃，但是，我仍然是我母親的心肝寶貝。因爲我和麒麟結伴而來，一般的中國人又比較重男輕。母親爲了表示“一視同仁”起見，雖然僱了媽，卻定下了規矩，我和麒麟兩個流，一個月我吃母，一個月麒麟吃母。母親和媽，流餵我們兩個，以免造“母親偏心”的錯誤觀念。母親想的確實很周到，誰知喂到六個月大，我剛好到媽喂，要換回母親喂的時候，我竟然認起人來，不肯換了。因而，我是媽喂大的，麒麟是母親喂大的。

我四歲以前，惟一有記憶的，就是媽。而我那位媽，更是我如命。每次我和麒麟打架了，媽總是提著嗓子嚷嚷：“是麒麟的錯，麒麟先打凰！”

於是，麒麟會被母親打手板。而我很“乖”的觀念，也是由媽灌輸給每一個人的。

當我和麒麟兩歲的時候，母親的肚子裡又有了小寶寶。這時的母親，已經認命了。對於“母親”的分，也十分悉了，這次，竟心安理得的期待著又一個小生命的來臨。我和麒麟已經都會說話了。提起說話，母親總是堅持說：我九個月就會說話，會喊媽媽爸爸。兩歲半時母親因小病臥牀，我嬉戲於母親牀前，母親拿著父親的教科書，指著“國文”兩個字教我認字。據母親說，我從此就認識了“國文”兩個字！

這說法實在有些離譜，但母親言之鑿鑿，我們也就姑妄聽之。

一九四○年秋天，我的弟弟巧三出世了。巧三的名字也是父親取的。因爲這個弟弟和“三”字十分有緣，他在家中是第三個孩子，出生於曆的八月十三日。曆的七月初十，正好是七巧後三天，所以，就取了個小名“巧三”。我的姨媽舅舅都認爲這名字非常孩子氣。我那遠在湖南的祖父，聽說又添一個孫子，高興極了。那時抗日戰爭已進行到第四年，全國上下，勝利。祖父寫封信來給小弟弟命名爲“兆勝”，這個名字，剛得像個軍人。於是，小弟弟有了兩個截然不同的名字，兆勝和巧三。

小弟弟巧三出世時重達八磅半，是個胖小子。長得眉清目秀，非常逗人喜歡。我和麒麟一下子就被這個小弟弟給比下去了。小弟弟從小笑，胖乎乎的人見人。我和麒麟自多病，又瘦又小，和這個胖小弟比起來，簡直不夠看。父親從巧三弟一出世，就極了這個孩子。母親堅持不偏心，但新生的嬰兒總得到較多的照顧，我和麒麟變了媽的工作。

這時，我們兩個，已經懂得自己開門出去玩，去門前欣賞油菜花，去巷口住賣白糕的小販，“買”白糕吃，吃完了從不懂得付帳，抹抹就回家啦！據我五舅母后來告訴我：“那個賣白糕的也是個小孩子，只有八九歲，不敢向你們要錢，每次跟著你們回到大門口，就坐在門檻上等，一等就是大半天，等到有人進出時，才拉長了臉說：‘雙胞胎吃了我的白糕！’”

我已記不得吃白糕的事，記不得在都的生活，對於都，我除了記得門前的油菜花以外，就只記得我和媽分手時，雙雙抱在一起，哭得難捨難分的景。

和媽分手，是我四歲的時候。

那時，抗日戰爭已經打得如火如荼。但是四川省得天獨厚，算是大後方，所有其他各省的人，都遷移到四川來，四川一下子變了人口彙集之地。我們一家，早早就到了都，原該好端端的住在都，不要離開纔是。如果我們不離開都，以後許許多多的生離死別、悲歡離合都不會發生。可是，我們卻在一九四二年離開了都，去湖南老家和祖父團聚，這一團聚，才把我們全家捲了漫天烽火之中。

原來，到了我和麒麟四歲，小弟兩歲那年，都的生活程度，已經越來越高，價飛漲。父親當時在華大學的附中當訓導主任，又在華大學兼了課，還在華西大學附中也教課，好幾份薪水，仍然不夠維持我們這個五口之家。就在這時候，祖父思兒心切，更盼見到從未見過面的三個孫兒。

就三番兩次的寫信給父母，催促父母早日回湖南老家，讓祖孫三代，能有團圓之日。當時，父母分析，抗日戰爭絕不會打到湖南，在祖父聲聲催促，而都價飛揚的雙重因素下，就毅然決定，帶著我們三個，回湖南，去和祖父相聚了！所以，我必須和媽分手了。我只記得，媽抱著我，哭得天翻地覆。據說，我也哭得上氣不接下氣，纏著母親不停的追問：“爲什麼我們不能帶媽一起走呢？爲什麼要和媽分開呢？我不要和媽分開！我們帶一起走！”

我們當然不可能帶媽一起走的。所以，哭著，哭著，哭著……哭了好幾天，我和媽終於分別了。這是我生命中第一次認識“離別”，也是我年中最早的記憶。母親說，以後接下來的許多日子裡，我都在半夜中哭醒，索著找媽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