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新月格格》第六章
克善的病,來得急去得慢,但是,總算是過去了。
整個的將軍府,沒有第二個人被傳染,也算是不幸中之大幸。驥遠對克善的生病,真是疚極了,他總認爲,都是去買生日禮那天所闖的禍。如果不是他縱容克善去吃小攤,大概怎麼也不會染上這個勞什子傷寒!總算上天庇佑,克善有驚無險。“月小築”這個“疫區”,終於又開放了。正如珞琳所說:“對家裡的每一個人來說,都好像捱過了好幾百年。”
是的,確實好像過了好幾百年。雁姬有些迷糊,有些困,怎麼?一個月的閉關,竟使努達海變得好陌生,好遙遠,確實像是來自另一個世界,另一個年代。
雁姬是個冰雪聰明的子,有一顆極爲細膩的心。和努達海結縭二十年,彼此間的瞭解和默契,早已達到水融的地步。當努達海變得神思恍惚,心不在焉,答非所問,又心事重重時,雁姬就突然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張和迫。當努達海在牀笫間,也變得疏遠和迴避時,雁姬心底的驚疑,就更加嚴重了。不願相信,不能相信,不敢相信,也不肯相信……怎麼可能呢?那新月年輕得足以做努達海的兒啊!不但如此,還是驥遠的夢中人呀!努達海於於理,都不該讓自己陷這種不義中去呀!
雁姬有滿腹的狐疑,卻不敢挑明。每天在餐桌上,會不由自主地去悄悄打量著新月和努達海,不止打量新月和努達海,也打量驥遠和珞琳。越看越是膽戰心驚。新月的眼神朦朧如夢,努達海卻總是語還休。驥遠完全沒有懷疑,只要見到新月,就神采飛揚。珞琳更是嘻嘻哈哈,拼命幫驥遠打邊鼓。這一切,真讓雁姬不安極了。
這晚,努達海顯得更加心事重重,坐立不安了。他不住地走到窗前,遙著天邊的一彎新月發怔。雁姬看在眼裡,痛在心裡。有些話實在不能不說了:
“你給我一個覺,好像你變了一個人!”
“哦?”他有些心虛,掉過頭來看著。
“我知道,”靜靜地說,“這一個月以來,對於你是一種全新的經驗,因爲你這一生從沒有侍候過病人。但是,現在克善已化險爲夷,不知道你的心能不能從‘月小築’中回到我們這個家裡來呢?別忘了,你在你原來的世界裡,是個孝順的兒子,溫的丈夫,談笑風生的父親,令人尊敬的主子,更是國之棟樑,允文允武的將相之材!”
這幾句話,像醍醐灌頂似的,使努達海整個人都悚然一驚。
“新月真是人如其名,娟秀清新,我見猶憐。”雁姬面不改,不疾不徐地繼續說道,“真是難爲了,比珞琳還小上好幾個月,卻這麼懂事,這麼堅強。將來,不知道是怎樣的王孫公子才配得上。我家驥遠對的這片心,看來,終究只是癡心妄想而已。和碩格格有和碩格格的份和地位,我們家這樣接待著他們,也得小心翼翼,就怕出錯,你說是嗎?”
努達海熱騰騰的心,像是忽然間被一盆冷水從頭淋下,頓徹骨奇寒。是啊!新月比珞琳還小,新月又是驥遠所,自己到底在做什麼呢?他呆呆地看著雁姬,這才發現雁姬的眼那麼深沉,那麼幽遠,那麼含著深意。他抖了一下,彷彿從一個迷迷糊糊的夢中驚醒過來了。
這天深夜,努達海輾轉難以眠。雁姬雖然闔眼躺著,也是清醒白醒。三更之後,努達海以爲雁姬已經睡了,竟再也控制不住自己,披起,直奔“月小築”而去。他並不知道,他才離開房間,雁姬也立刻披下牀,尾隨他而去。
雲娃看到努達海深夜來訪,心中已經有些明白,這些日子,努達海和新月間的點點滴滴,雲娃雖不是一清二楚,也瞭解了七八分。奉上了一杯茶,就默默地退下了。努達海見閒雜人等都退開了,就對新月誠摯地,懺悔地,急促地說了出來:
“新月!我來向你懺悔,我錯了!我犯了一個嚴重的錯誤!”
新月臉發白,呼吸急促,直勾勾地瞪視著他,一句話也不說。
“那是不可以發生,不應該發生的,而我卻糊里糊塗,莫名其妙地讓它發生!我可以對你發誓,我一直想把你當兒一樣來疼,我給你的應該和我給珞琳的是一樣的,如今變這樣,都因爲我意志不堅,毫無定力,徹底喪失了理,纔會發生的……不管我有多麼想保護你,多麼想安你,我都不可以在言語上失控,更不應該在舉止上失態……”
新月聽到這兒,眼淚水已衝進了眼眶,的子往後踉蹌一退,臉雪白如紙。用帶淚的雙眸,深深深深地瞅著他,吸了口氣說:
“你半夜三更來我這兒,就爲了要和我劃清界線?”
“聽我說!”努達海心口一,心中掠過了一陣尖銳的刺痛。“有許多事,我們可以放任自己,有許多事卻不可以放任!你對我來說,太太好,太年輕太高貴,我已是不之年,有妻子兒,我無法給你一份完無缺的,既然我無法給,我還放任自己去招惹你,我就是罪該萬死了!”
打了一個寒戰,
眼睛一閉,淚珠就撲簌簌地滾落。
“不要說了!我都明白了!”激地喊著,“你又回到你原來的世界裡去了,所有的責任、親、份、地位……種種種種就都來包圍你了。你放心,這一點點驕傲我還有,我不會糾纏你的!”
“你在說些什麼呢?”努達海又痛又急,一把握住了的手腕,搖著說,“你如果不能真正會我的心,你就讓我掉進黃河都洗不清了!我現在考慮的不是我自己,是你啊!你的未來,你的前途,那比我自的事都嚴重,我一個人,不是就有權利去毀滅一個人啊!”
的眼中閃耀出彩來。
“你說了‘’字,你說了你真正的‘心’,夠了!你是不是也該聽我說兩句呢?讓我告訴你吧!我永遠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,你騎著騄兒,飛奔過來,像是個天神般從天而降,撲過來救了我。就從那天起,你在我的心中,就了我的主人,我的主宰,我的神,我的信仰,我之所鍾,我心之所繫……我沒有辦法,我就是這樣!所以,你如果要我和你保持距離,行!你要我管住自己的眼神,行!你要我儘量跟你談話,行!甚至你要我待在月小築,不許離開,和你避不見面,都行!只有一件事你管不著我,你也不可以管我!那就是我的心!”定定地瞅著他,眸子中的淚,已化爲兩簇火焰。帶著一種灼熱的力量,對他熊熊然地燃燒過來。“我付出的永不收回,永不悔改。縱使這番對你只是一種遊戲,對我,卻是一個永恆!”
他瞪視著,太震了。在說了這樣一篇話以後,他什麼話都說不出口了。和那種義無反顧比起來,他變得多麼寒傖呀!他在的面前,就那樣地自慚形穢起來。在自慚形穢的覺中,還混合著最最強烈、最最痛楚、最最、最最心酸的。這種,是他一生不曾經歷,不曾發生過的。他凝視著,一也不地凝視著,無法說話,無法思想,完全陷進一種前所未有的大震撼裡。
門外,雁姬站在黑暗的影中,也陷進一種前所未有的大震撼裡。
一連好幾天,雁姬不能吃,不能睡,覺得自己病了,病得整個人都恍恍惚惚的。這一生,從沒有到過這樣的難題,完全不知道該如何去解決,只知道一件事,恨新月!一天比一天更恨新月!一個十七歲的小子,在清純與天真的僞裝下,掠奪了的丈夫,征服了的兒子!這兩個男人,是雁姬全部的生命啊!而且,這以後要怎麼辦?如果驥遠知道了真相,他將何以堪?雁姬不敢想下去,被那份模糊的,朦朧的,“來日大難”的覺給嚇住了。
三天後,雁姬振作了起來,進宮去和皇太后“閒話家常”。
這一“閒話家常”,新月的終就被決定了。
從宮中回來,雁姬親口把這個消息,告訴了全家的人。在心裡,多有些報復的快。抓著新月的手,笑地說:
“新月!恭喜恭喜!太后已經定了一個人選,等你一除服,就要辦你的終大事了!”
“定了一個人選?什麼定了一個人選?”驥遠口就問了出來,惶急之,已溢於言表。“是誰?是誰?”
“安親王的長公子,貝勒費揚古!”雁姬鎮定地說。
除了老夫人以外,滿屋子的人,沒有一個有好臉。新月面孔立即變雪白,一語不發。努達海子驀然一僵,像是被一無形的鞭子給猛了一下。驥遠是整個人都呆掉了,不敢相信地怔在那兒。珞琳更加沉不住氣,衝到雁姬面前,氣急敗壞地問:
“怎麼會突然說起這個?現在定不是太早了嗎?你怎麼不幫新月說說?不幫新月擋過去呢?”
“傻丫頭!”雁姬竭力維持著語氣的祥和,“這是好事呀!孩子家,遲早要嫁人的!你嫌早,人家說不定還嫌晚呢!太后完全是一番好意,把好多王孫公子的名字都搬出來選,我們討論了半天,家世、人品、年齡、學問、儀表……都討論到了,這才決定了費揚古,你們應該爲新月高興纔對!垮著臉幹什麼?”
“你和太后一起討論的?”珞琳一臉的不可思議。“你也參加了意見?你怎麼糊塗了?要把說給那個費揚古?”
驥遠心裡那份慪,就別提有多嚴重了。憤憤地看了一眼雁姬,重重地一跺腳,轉就奔出門外去了。珞琳裡大喊著:
“驥遠!驥遠……咱們再想辦法……”跟著就追了出去。
老夫人看著這等狀況,真是納悶極了,雖然對驥遠的心事有些模糊的概念,卻並不進況,皺皺眉說:
“這些孩子是怎麼了?一個個躁躁的!”
老夫人話沒說完,新月已倉猝地對大家福了一福,氣促聲低地說:
“對不起,我有些不舒服,我先告辭了!”說完,不等老夫人的表示,就扶著雲娃,匆匆而去了。
雁姬默默地看著,消失在迴廊盡頭。直了脊樑,到一涼意,從背脊上躥起,擴散到自己全去。知道,珞琳和驥遠
,都對氣憤極了。這還不止,在背後,努達海的眼,正像兩把利刃,在切割著的背脊和的心。
努達海回到了臥房,把房門一關,就對雁姬慍怒地開了口:
“這是你一手促的對不對?是你慫恿太后指婚的,對不對?”“慫恿?你這是在指責我嗎?好奇怪,這個消息,除了額娘以外,似乎把每一個人都刺痛了!”
“因爲每一個人都喜歡新月,就算要指婚,也不必這麼迫在眉睫,趕不及要把嫁出去似的……”
“坦白說,我是迫不及待!”雁姬頭一擡,兩眼死死地盯著努達海。“如果不是礙於丁憂守制,我就要慫恿太后立刻指婚,免得留留出更大的麻煩來!”
“你是什麼意思?有話明說,不要夾槍帶棒!”
雁姬狠狠地看著努達海,心中的怒火,迅速地燃燒起來。
“你當真以爲裝裝糊塗,擺出一臉無辜的樣子,說幾句莫名其妙的話,就算是天無了嗎?”
努達海震著,定定地回視著雁姬。兩人的眼睛裡都冒著火,瞬息間已換了千言萬語。
“你都知道了?”他喑啞地問。
“是!我都知道了!”悲憤地喊了出來,“那天深更半夜,你夜訪新月,我跟在你後面,也去了月小築,所以,我什麼什麼都知道了!”
努達海一震,睜大了眼睛,瞪視著。
“既然你都聽見了,你應該知道,我去那兒,就是爲了要做個了斷的!”
“結果你了斷了嗎?”咄咄人地問,“如果了斷了,今天爲什麼還會刺痛?爲什麼還會憤怒?爲什麼還要氣勢洶洶地來質問我?有了一個好歸宿,你不是該額手稱慶嗎?不是該如釋重負嗎?你痛苦些什麼?你告訴我!你生氣些什麼?你告訴我!”“既然你已經把我看了,你還有什麼好問?”他老怒了。“你應該明白,我不想讓這個況發生,但是,它就是發生了,我也矛盾,我也痛苦啊!”
“痛苦?”厲聲地喊,“你瞭解什麼真正的痛苦嗎?時候還沒到呢!等到額娘發現這位高貴的格格被你所侵佔,當珞琳發現視同姐妹的人是你的人,當驥遠發現他最崇拜的阿瑪居然是他的敵,當皇上和皇太后知道你奉旨孤,竟把忠臣孤了你的臠,那時候,你纔會知道什麼‘痛苦’!到那時候,還不是你一個人知道什麼痛苦,是全家老小,包括你的新月,都會知道什麼痛苦!”
這篇義正辭嚴的話,把努達海給徹底擊垮了。他踉蹌地後退,手扶著桌子直氣,額上,頓時間冷汗涔涔。
“你知道嗎?”雁姬繼續說,“今天,皇太后其實很想把新月指給驥遠,盤問了半天他們兩個相的形,是我竭力撇清,纔打消了太后的念頭。”
努達海再一驚。
“想想看,如果我完全不知,我一定會促這件事,如果爲了你的兒媳婦,你要怎麼辦?在以後的漫漫歲月中,你要怎麼面對和驥遠?”
努達海額上的冷汗更多了,手腳全變得冰冷冰冷。
雁姬看他這等模樣,知道他心中已充滿了難堪和後悔,當下長長一嘆,把臉和聲音都放和了,誠摯地,真切地說:
“我寧願讓驥遠恨我,不忍心讓他恨你!請你也三思而行吧!”深深嘆了口氣,“你不是才十七八歲的人,你已經是所謂的不之年,人生的閱歷何等富?經過的考驗又何其多?你怎麼可以讓自己被這種兒長的遊戲困得團團轉?怎麼可以用無法自拔來當作一個放任的藉口?難道你要把一生辛苦經營,汗換來的名和地位都一齊砸碎?”的聲音更加溫了,“就算你不在乎名和地位,你也不在乎額娘、兒和我嗎?”地注視他。“結縭二十載,你一開始,是我英氣的丈夫,然後,你爲我一雙兒的父親,年復一年,我們一同長,一同蛻變,往日的意,昇華今日的深意重,我心裡你敬你,始終如一!請你不要毀了我心目中那個崇高的你!”
努達海看著雁姬,眼中已聚滿了淚。在這樣誠摯的,委婉的訴說下,他的眼眶也不溼了。此時此刻,心悅誠服,萬念俱灰。他從桌邊猛地轉過子來,往屋外就大踏步走去,裡堅定地說道:
“我這就去做一個真正的了斷!”
他直接就去了月小築。
“新月!”他不給自己再猶豫的機會,開門見山地說,“讓我們揮慧劍,斬吧!”
擡起頭,癡癡地看著他,鄭重地點了點頭。什麼話都沒說,從懷中掏出了一張短箋,默默地遞給了他。他打開一看,上面寫著短短兩行字:
有緣相遇,無緣相聚,天涯海角,但願相憶!
有幸相知,無緣相守,滄海月明,天長地久!
他把短箋用力地按在自己的口,覺得那上面的每一個字,都像一塊烙鐵,燙痛了他的五臟六腑。
新月沒有再看他,掉轉子,徑自走了。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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