努達海這次“自請纓”，有兩個人的心都碎了。一個是雁姬，一個是新月。在努達海走以前，雁姬和新月，都分別和努達海有一番談話。雁姬是又氣又怨，又妒又恨，又怕又慪，卻依舊忍不住又悲又痛。搖著努達海，激地嚷著：

“你寧可去死，也不願眼睜睜看爲別人的新娘，對不對？你是被這份荒唐的，得無藏，無可逃，這才請纓殺敵，對不對？你存心想去送死，想去自殺嗎？你跟我說個清清楚楚，讓我知道你還會不會回來！”

努達海悲哀地看著雁姬，沉痛而真摯地說了：

“我對不起你！事到如今，我如果不誠實地說出心裡的話，我就更對不起你！沒有錯，我被這段折磨得心力瘁，你的苦口婆心，我也全都辜負，走到這個地步，我心中最大的痛苦，並不是因爲得不到新月，而是因爲的苦，你的苦，驥遠的苦，你們三個人的苦，就像一片流沙，而我就陷在這片流沙裡，我愈是掙扎，就愈是往下沉，可我並不願意就此沒頂，我還想求生，所以請纓殺敵，不是送死，不是自殺，它是一條繩索，可以把我拖離那片流沙！”他深深地凝視，“當我打贏了這一仗，我會重新活過，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我，會是一個全新的我！讓我用那個全新的我回來見你吧！”

雁姬怔在那兒，整個人都震撼住了。心底有一句話：如果你打輸了呢？在這離別前夕，這種不吉利的話，卻怎樣都說不出口。

新月對努達海，是比雁姬強烈多了。摒退了所有的人，就一步上前，用充滿哀求的眼，地看著他，用抖的聲音，急切地說：

“我錯了，我再也不引你了！好不好？你以後不用躲避我，不用逃開我，我來躲避你，逃開你……好不好？好不好？只求你，不要去打這一仗！請你告訴我，我要怎樣做，可以不讓你碎骨！請你告訴我！”

“別傻了，”他嚨中啞啞的，“我不會碎骨，我會活著回來！這個戰爭可以使我胎換骨，突破困境，這是拯救我，也是拯救你，不讓我們一起毀滅的辦法，你懂嗎？”

“不懂！不懂！”拼命地搖頭，淚水爬了滿臉。“我只知道你要去一個最危險的地方，我不要你去！我不讓你去！”的手勾住了他的脖子，進他眼睛深去。“你去了，你要我怎麼辦？”“太后會把你接回宮裡，過不了多久，你就……嫁了！”

“你非去不可嗎？”

“是！”他堅定地說，“天皇老子也阻止不了我！”

新月昏昏沉沉地看著他，眼中的哀苦，驟然化爲一烈焰。的手用力一勾，他不由自主地彎下子，踮起腳尖，就把火熱的脣，地住了他的。努達海立刻手，想把拉開，但是，手上來，卻變了擁抱。他意迷，融化在那如火般的熱裡。半晌，他突然醒覺，力地掙開了，他息地說：“你才說過，再也不引我……”

“我沒有引你，我用我的全生命來你，是非對錯，我已經顧不得了！你要去打這一仗，我無力阻止，我的心我的，你也無力阻止！”

“請你停止再說這些話，字字句句，你會撕碎我，毀滅我！毀了我也就算了，可是，你呢？當初一手救了你，今天不能再一手毀了你！你知道，在戰場上，我是將軍，在場上，我只能做個逃兵！這個逃兵讓我自己都厭惡極了，所以我要上戰場去，去面對我那個悉的戰場。我走了，如果你能會出我心裡的百回千折，就請你爲我珍重！”

說完，他不等再有說話的機會，就轉過頭，大踏步地走了。努達海帶著大軍，離開北京城那天，新月騎著騄兒，跟著大車追了好長一段路。最後，明知不能再追下去了，只有勒住馬，停下來，眼睜睜看著那大隊人馬，浩浩地走遠……走遠……走遠……直至變了一團煙霧，消失在路的盡頭。的心，也化了煙，化了霧，追隨他而去了。

接下來，是一段可怕的，等待的日子。

一個月以後，驥遠每天從朝廷上，開始陸陸續續地帶回努達海最新的消息，這些消息一天比一天壞，一天比一天揪了大家的心。

“據說，阿瑪的大軍，十天前在天池寨落敗，折損了很多人馬！”

“今天有急奏摺發到，阿瑪和十三家軍，首戰於天池寨失利，接著，又於巫山腳下，激戰七日七夜，副將軍納南陣亡，阿瑪的三萬大軍現在僅剩了數千人，退守於黃土坡一帶，等待支援……”

“今天又有急軍發到，說阿瑪等不及援軍，又率兵攻上巫山去了！”

“聽說阿瑪已被十三家軍，進了九曲山山谷中，況不明……”

努達海全家的人，自是人人慌，每天忙著打探軍。大家都又是張，又是害怕，新月卻已魂不守舍了。每夜每夜地站在樓頭，遙天邊，擔憂和恐懼使幾乎要崩潰了。就在此時，太后的懿旨又到了，要新月和克善回宮，準備出嫁。

新月在回宮的前夕，留下了兩封信，一封寫給努達海的家人，一封寫給太后。然後，卸下釵環，輕騎簡裝，帶了一個小包袱，就要去巫山找努達海。雲娃和莽古泰嚇壞了，苦苦相勸，攔住門不許走。新月激烈地說：

“今天誰要攔我，誰就是要害死我！我要去找努達海的心意已決！不讓我去，你們就拿刀來殺了我吧！要不然，我自行了斷也！阿瑪留給我的匕首還在！”說著，拔出匕首，就要抹脖子。

兩人見新月已經豁出去了，再難勸阻，立即做了一個決定。雲娃留下來，照顧克善進宮。莽古泰隨新月去，保護新月赴巫山。新月還不肯，堅持地說：

“你們兩個

的小主子是克善，你們給我好好地保護克善，我把他給你們了！我不需要保護……”

“除非格格踩著奴才的出去，否則奴才不可能讓格格一個人走！格格要去找努大人是盡格格的心，奴才要護送格格是盡奴才的心！”莽古泰意志堅決地說，“何況小主子明日就進宮，有皇上太后頂在那兒，他比誰都安全。”

“罷了！”新月投降了。“要跟著我去就快走！”

新月往門外奔去，莽古泰急追在後面，雲娃心都碎了。奔上前去，拉著莽古泰的手，真流地說：

“請你好好保護格格，也好好保護你自己，求求你們活著回來，格格還有克善，你，還有我啊！”

莽古泰震地看了一眼雲娃，一句話也來不及說，就掉頭追新月而去了。

就這樣，新月帶著莽古泰，披星戴月，餐風飲，跋山涉水，夜以繼日地奔赴巫山去了。不管給驥遠他們留下了多大的震撼，也不管給太后留下了多大的震驚。就這樣不顧一切地去了。

留給太后的信很長，幾乎把整個故事，和自己那千迴百轉的心，都全盤托出了。留給驥遠他們的信，卻只有寥寥數字：

請原諒我，我必須去找努達海，和他同生共死！

努達海一生沒打過敗仗，但，這次和夔東十三家軍的戰爭，卻一敗塗地。

這天，他的部隊，已經只剩下幾百人了。這幾百人中，還有一半都負重傷。努達海自己，左手臂和肩頭，也都了輕傷。前一天晚上，他還有三千人，卻在一次浴戰中，死傷殆盡。這天，他站在他的營帳前面，著眼前的山谷和曠野，真是目驚心。但見草木蕭蕭，橫遍野。

努達海的心都冰冷冰冷了。罪惡和挫敗把他整個人都撕裂了。這些日子來，他眼看著邊的弟兄們一個個地倒下，眼看著千上萬的人死於泊之中。雖然不是生平第一次瞭解到戰爭的可怕，卻是生平第一次，會到“敗兵之將”的絕。這是一個殘酷的世界，這是一個悲慘的人生。而他，是一個“死有餘辜”的將軍。

他站在那曠野上，手中提著他的長劍。從古至今，戰敗的英雄都只有一條路可走，“一死以謝天下”！朔野的風，呼嘯地吹過來，帶著一肅殺的氣息。迎風而立，一片愴然。不自地想起了項羽自刎於垓下的慘烈。“七十二戰，戰無不利，忽聞楚歌，一敗塗地！”這不就是努達海的寫照嗎？想到項羽，就想到虞姬，想到虞姬，就想到新月。“虞姬虞姬奈若何？”新月新月可奈何！

他仰天長嘆，手握劍柄，長劍出鞘。在他後，他的親信阿山帶著一羣劫後餘生的弟兄，全匍匐於地。大家齊聲喊著：

“將軍！請三思而行！”

還有什麼可三思的？他回頭看著衆人，堅決地說：

“你們統統退下！”

沒有人要退下，阿山淒厲地喊：

“將軍請珍重，勝敗乃兵家常事！留得青山在，不怕沒柴燒呀！”

“是啊！是啊！”衆人哀聲地喊著，“咱們還可以捲土重來呀！”

努達海什麼都不要聽，舉起了手中長劍，正要橫劍自刎時，卻忽然聽到一個好遙遠好悉的聲音，從天的那一邊，清澈地，綿邈地，穿山越嶺地傳了過來：

“努達海！努達海！努達海！努達海……你在哪裡啊？努達海……我來了……我是新月啊……”

努達海的劍停在空中，無法相信地擡起頭來，對著那聲音的來源，極目去。虞姬虞姬奈若何？新月新月可奈何？怎樣荒唐的幻想！但是，他驀然全大震，只見地平線上，新月騎著騄兒，突然冒了出來，正對著營地的方向，策馬狂奔而來。在後，追著另外一人一騎，是莽古泰！

“新月格格！新月格格！天啊！是新月格格來了！”阿山已口驚呼。

那麼，不是幻覺了？那麼，是新月真的來了？努達海睜大了眼睛，努力地看過去。新月的影已越來越明顯，新月的聲音已越來越清楚：

“努達海……努達海……努達海……”

“哐當”一聲，努達海手中的長劍落地，他立即像一支箭一般地了出去，奔跑中，看到旁邊的一匹戰馬，他躍上馬背，瘋狂般對著新月衝去。裡忘形地狂呼：

“新月……新月……新月……”

兩匹馬彼此向對方狂奔，越奔越近……越奔越近……在這片殺戮戰場上，他們像兩團燃燒的火球般向彼此滾去。終於，他們接近了，相遇了，兩人同時勒住了馬，馬兒在狂奔後陡然停止，都仰首長嘶，從鼻子裡重重地噴出熱氣來。新月和努達海也都重重地著氣，大大地睜著眼睛，癡癡地著對方。好久好久，他們就這樣相對凝，誰都不敢眨眼，生怕一眨眼，對方就不見了。然後，從新月眼中，滾落了一滴淚，這滴淚的墜落，竟石破天驚般震醒了努達海。他中發出一聲低喊：“新月！”整個人就翻落馬。

努達海一落馬，新月也跟著滾下馬背，什麼話都不用說了，兩人眼中就是“無限”，這一剎那就是“永恆”。他們相擁，都恨不得把自己的全全心，都融進對方的臂彎裡。他擁著，吻著，地箍著，他已顧不得自己上的傷口，每一下的痛楚都證明臂彎裡是個真實的軀，於是，每一下痛楚都帶來瘋狂般的喜悅。

這晚，在努達海的帳篷中，新月把那個完完整整的自己，毫無保留地給了努達海。說：

“我們已經沒有明天了，對不對？”

是的，沒有明天了。一個是敗兵之將，無見江東父老，一個是奔之，再也談不上玉潔冰清。兩人心中都那麼明白

，今夜，是他們從老天那兒來的一夜，也是他們僅有的一夜。他對深深點頭，投進了他的懷裡。

“讓我們彼此擁有，彼此奉獻吧！今夜，就是咱們的一生一世了！我一路追過來，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，但求能這樣活過一天，我死而無憾了！”

他擁住了，淚水，竟奪眶而出。他那麼深深地悸著，連言語都是多餘的了。他又吻住了，從的脣，到的脖子，到的膛……他的吻，一直與淚齊下。這一夜，他們彼此付出也彼此擁有，兩人都不是狂猛的激，而是向對方托出了最最完整的自己，和整顆最最虔誠的心。

當天空濛蒙亮的時候，努達海微微地了子，這一，新月立刻就驚覺到了，從他臂彎中擡起頭來，詢問地看了他一眼。接到他那深沉的眼，讀出了裡面的言語。於是，披起，束好自己的頭髮，整理好自己的裳。然後，默默地走到努達海的盔甲旁，鄭重地拿起那把長劍，走向了努達海。

努達海站起子，眼始終無法從的臉上移開。他看著的一舉一，看著的每一個眼神，和每一個微笑。是的，在笑。的脣邊，漾著那麼幸福，那麼滿足，那麼溫存，又那麼視死如歸的笑。使他的心，因這樣的微笑而絞痛起來。停在他面前了，舉起了長劍，靜靜地說：

“讓我先死好嗎？請你幫我，讓我死在你的劍下吧！”

努達海接過了劍，眼仍然無法從的臉上移開。他看了好一會兒，這麼年輕，這麼麗的臉龐！這麼熱烈，這麼堅強的心！他的每個思維，每份，都爲而悸著。這樣的人，會讓人願意爲生，爲死，爲付出一切的一切。

“好！”他點了點頭。“別怕，我下手會很快的，不會讓你有太多的痛苦！”他咬咬牙，拔劍出鞘。

仰起頭，閉上了眼睛。脣邊的笑意更深了，甜而微醺。的面頰紅潤，睫低垂，整個人像是浸在濃濃的酒裡，芬芳而香醇。他看呆了，看傻了，手裡的劍竟遲遲不能下手。

“怎麼了？”的睫揚了揚，清澄如水的雙眸對他瞬了瞬。“下手吧！我們來世再見了！”又把眼睛閉上了。

他注視著那張臉，注視著那好的頸項。舉起了劍，卻到那把劍有幾千幾萬斤重。他咬牙再咬牙，就是無法對那細緻的刺下去。才只有十八歲呀！爲什麼該陪著他去死呢？他的手開始抖，意志開始搖。一旦意志搖，不忍的覺就像海浪般排山倒海地捲過來。他再也握不牢那把劍，“當”的一聲，長劍竟落在地上。

被長劍落地的聲音驚醒了，再度睜開眼睛，立即瞭解了。

“你下不了手是不是？”說，“你不忍心，捨不得？好，我不爲難你，我自己來！”說著，撲下去就拾起了劍，一橫劍就往脖子上抹去。

他想也沒想，一手就奪下了那把劍。

“新月！”他喊著，“你不能死！一定一定不能！你的生命幾乎纔剛剛開始，你怎麼能陪著我一齊死？不行不行！你得活著，老天創造瞭如此好的一個你，絕不是要你這樣糟蹋掉的！”

“可是我失去了你，是無法獨活的！”急地說，“難道你還不瞭解嗎？我連克善都丟下了，我什麼都不顧了，就是要和你同生共死的！”忽然用雙手攀住了他，眼中閃出了希冀的彩，了口大大的氣，急切地說，“要不然，你也不死，你陪我活著！我們活著，註定要苦，註定要懲罰，但是，我們至會擁有彼此，”越說越激，“你要我活，就陪我一齊活！我有勇氣追隨你一齊死，你難道沒有勇氣和我一齊活嗎？”

“不可以！”他了起來，“不能再用這樣的話來我！你活下去，是天經地義，我活下去，是茍且生！”

“那麼，就爲我茍且生吧！”喊，“得一天是一天！得一月是一月，得一年是一年！不下去的時候，我們再一齊死！”

“不行！一定一定不行！”他掙扎著說，心開始戰。

“反正，你活，我跟你活！你死，我跟你死！要活要死，我都聽你的！”

“你不能這樣纏住我……”

“追你到沙場，我早就纏你纏定了！”

“新月！”他的聲音沙啞，“對我而言，現在死比活容易！死了，一了百了，活著，要回去面對朝廷，面對家庭，面對各式各樣的難題，那才真正需要無比的勇氣！”

擡起頭，懇切地看著他。

“或者，自殺並不是一種榮，它說不定也是一種罪孽，一種怯懦，一種逃避。我們已經走到這一步了，誰也拋不開誰了，是不是？或者，我們應該接一下考驗，去面對我們的未來。或者，生命是不應該輕言放棄的……如果你覺得我的生命可貴，同樣地，我也覺得你的生命好可貴啊！我們……”認真地，懷疑地問，“一定該死嗎？可以不死嗎？”

他凝視著，好久好久。終於長長一嘆。

“好！讓我們活著來接煎熬吧！讓我們一起來面對那重重難關吧！或者，這也是天意如此！新月，你要有心理準備，活下去，我們說不定會生不如死！會苦折磨！”

“我想那是我們應該要付的代價！我有勇氣來面對，你呢？”“我還能說什麼呢？”他擁住了，“爲了你，爲了我們那許許多多個明天，我不能再逃避了！面對如此勇敢的你，我又怎能做第二次的逃兵？好！新月，就這麼決定了！我知道我們已經萬劫不復了！只有勇敢地去面對吧！”

他們兩個，地相擁著。帳篷外，默默佇立的阿山和莽古泰，才長長地鬆了口氣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