風蕭蕭，馬蕭蕭，山重重，水重重。

這次的“巫山之役”，是一個艱苦而漫長的戰役。

在這次的戰爭中，努達海的父子兵，採取了持久戰，他們包圍了巫山，長達四個月之久。他們斷絕了敵軍的糧食補給，消耗他們的戰備和武。隨時和他們打一場遭遇戰。這樣逐步逐步地把敵軍進了巫山的一個側峰，大洪嶺的山頭上。然後，他們就在山谷下紮營，厲兵秣馬，枕戈待旦，準備著來日大戰。

在這個漫長的戰爭裡，努達海的軍隊和十三家軍一共手了十七次。努達海非常辛苦，帶兵遣將，運籌帷幄，幾乎沒有好好地睡過一夜。前人有詩說：“將軍金甲夜不，半夜軍行戈相撥，風頭如刀面如割！”正是努達海這支軍隊的寫照。

驥遠是初生之犢，像個拼命三郎似的，每次打仗，都豁出去打，完全不要命。這種不怕死的打法，打得居然也轟轟烈烈，有聲有。使努達海在心驚跳之餘，不能不生出驕傲和喜悅的緒。但是，隨著戰事越來越集，驥遠是越打越神勇。努達海每次派他出去，都要把冷汗，生怕他一去不回。爲了不放心他，常常要尾隨在他後面保護他。這樣，好幾次都在危急關頭，把他救了回來。一次，他差一點被敵人擄走，幸好努達海及時趕到，殺退了敵兵，才解了他的圍。但，過了沒有幾天，他又去死追一潰敗的軍隊，一直追進了九曲山的峽谷裡。努達海上次就在這九曲山的峽谷中吃了大虧，得到消息，立刻帶著人馬，追進峽谷裡去增援。果然，山谷中有伏兵，而且是十三家軍裡最銳的部隊，驥遠中了埋伏，兵士傷亡慘重。當努達海趕來的時候，驥遠正腹背敵，戰況已岌岌可危。努達海雖帶軍殺了進去，退了十三家軍，但，父子二人，卻雙雙掛彩。

當新月看到父子二人，都傷回到營地時，嚇得魂都沒有了。幸好驥遠只是手臂上了一些皮之傷，經過軍醫包紮之後，已無大礙。努達海就沒有這麼幸運，一支箭進了他的肩膀裡，軍醫是把切開，才把箭頭挖了出來。新月一直在旁邊幫軍醫的忙，一會兒遞刀子，一會兒遞巾，一會兒遞繃帶……忙得不得了。看到努達海咬牙關忍痛，看到鮮從傷口冒出來，的臉有些蒼白，但是，卻始終勇敢地站在那兒，雙手穩定地，及時地送上軍醫需要的品。

終於，傷口包紮好了。大夫一退出了帳篷，驥遠就懊喪無比地衝到努達海面前，撲跪下去說：

“阿瑪，都怪我好大喜功，不聽從你的指示，這才中了敵軍的埋伏！都是爲了救我，你才傷的！我死不足惜，萬一連累你有個什麼的話，我就死有餘辜了！”

努達海一把就抓住了他的手，激地喊了出來：

“什麼你死不足惜？這是一句什麼鬼話？爲什麼你死不足惜？咱們這一路打過來，你每次都在拼命，你到底想證明什麼？你難道不知道，作爲一個將領，運籌帷幄比先士卒更加重要？你這樣天天拼命，看得我膽戰心驚，你以爲，只要你拼了命，戰鬥至死，你就算對得起皇上朝廷，對得起家人嗎？”

“對！”驥遠喊，“我確實想證明一件事：證明我不是一個只會風花雪月的公子哥兒！我不怕死，只怕你以我爲恥，如果我死得轟轟烈烈，你會以我爲榮，以我爲傲的！”

努達海震到了極點。

“你怎麼要懷疑你在我心中的地位啊！我從來沒有以你爲恥！”

“可是我做了那麼多混賬的事，甚至和你大打出手，說了那麼多不像樣的渾話，我想你早就恨死我這個兒子了！”

努達海一瞬也不瞬地盯著驥遠。

“不，正相反，”他說，“我一直以爲，你恨死我這個老子了！”驥遠痛苦地看著父親，心有許許多多的話，一時間洶涌澎湃，再也藏不住，衝口而出了：

“就算我恨過你，那也出自於我的糊里糊塗，和年輕狂！自從上了戰場，我才知道你的分量！這幾次仗打下來，你的勇敢冷靜，策略計謀……實在讓我發自心地崇拜！我每崇拜你一分，就自慚形穢一分，每自慚形穢一分，就希能好好表現一番！我不要你對我失，我……我是那麼強烈地要在你面前表現，這纔會如此拼命啊！”

努達海看了驥遠好一會兒，突然出手去，一把勾住了驥遠的脖子，把他勾進了自己的懷裡。

“聽著！你從小就是我的驕傲，我的榮，我重視你更勝於自己的生命！即使我跟你打架的時候，因爲你打得那麼漂亮，雖然讓我有時不我與的傷懷，卻有更深的，青出於藍的喜悅！這些日子以來，我心裡最大的痛苦，是以

爲我失去了你的重視和！如今我知道，你仍然是我的驥遠，這對我太珍貴了！讓我們父子，把所有的不愉快都一齊拋開吧！從今天起，讓我們聯手抗敵，真正父子一心吧！”

“是！”驥遠強而有力地答了一個字。

站在一邊的新月，眼睛是溼漉漉的，嚨中是哽哽的。吸了吸鼻子，竟忍不住微笑了起來。然後，收拾起地上帶的髒服，拿到帳篷外的小溪邊，去洗服去了。

洗服的時候，裡還不自地哼著歌。哼著哼著，後傳來一聲呼喚：

“新月！”

回過頭去，看到驥遠站在那兒。

“你阿瑪呢？”問。

“睡著了！”

“唔，”微笑著，“他一定會做一個好夢。他雖然了一點傷，但是，你給了他最有效的藥！”

驥遠在邊坐了下來。

“我有些話想和你談一談。”

“你說，我聽著呢！”

“自從離開了家裡那個侷限的小天地，這段日子，我的視野寬了，磨練多了，驗也深了，過去種種，竟然變得好渺小，好遙遠。現在再回憶我前一陣子的無理取鬧，實在覺得非常汗。直到今天，我才能平心靜氣地對你說一句，難怪你選擇了阿瑪！”新月靜靜地聽著，脣邊，一直帶著笑意。等驥遠說完，才擡起頭來，深深地看著驥遠，搖搖頭說：

“你錯了！其實我從來就沒有‘選擇’過！當初，我第一次見到你阿瑪的時候，我正被強盜擄走，你阿瑪從天而降，飛撲過來，像一個天神一樣，把我從敵人手中奪了下來。我眼中的他，是閃閃發的，是巨大無比的，是威武不凡的，也是唯一僅有的！他一把攫住的，不只是我的人，還包括了我的心！從那一天起，我的眼中，就沒有容納過別的男人。你的阿瑪，他就是我今生的主宰，我的命運，我的信仰，我的神。我對他，就是這樣‘一見傾心’的，完全‘一相願’的！所以，我本沒有選擇，我早就以心相許，放棄選擇的權利了！”

驥遠呆呆地看著，好半天，才過一口氣來。

“哦，你早就應該告訴我這些話，免得我在那兒做我的春秋大夢！”他頓了頓，又說，“不過，你如果早說，我可能更生氣，會暴跳如雷吧！假若沒有經過這一次的戰爭，我大概永遠都醒不過來。我現在總算明白了，我一直是個作繭自縛的傻瓜，自己吐的，把自己纏得個七八糟，還在那兒怪這個怪那個地怪個沒了沒休！真是又可憐又可笑！說穿了，你從來就沒給過我機會，從頭到尾，你眼裡就只有阿瑪一個人……我啊，真是庸人自擾，人在福中不知福！”他不勝慨。

“你知道嗎？”新月地看著他，由衷地說，“你真的是胎換骨了，此時此刻，我真希家裡的人都在場！”

“我也希，尤其是……塞雅！”

新月一震。

“哎……”他拉長聲音，嘆了口氣，“不瞞你說，我現在還真有些懷念塞雅，懷念那傻乎乎的笑，和那毫無心機的天真。”新月眼睛發亮地看著他，太激，太高興了。

“我就知道的！”歡呼似的說，“你一定會想明白的，你們以後，會有好多好多平安幸福的日子……我就知道的！因爲我撿起了塞雅的蘋果！”

驥遠注視著欣喜若狂的新月，不開始想家了。夜已在不知不覺中降臨了，幾叢營火，在山野中明明滅滅。家，好遙遠啊，但是，等他們凱旋歸去時，應該什麼都和以前不一樣了，那個新的家庭裡，再也不會有戰爭有仇恨了。即使是雁姬，說不定也能接新月了。如果還不能，他一定要告訴，一個人好容易，陪一個人“出生死”實在不簡單！天下的英雄好漢，沒有人能逃得開新月這樣的！努達海不是神，就算他是神，他也逃不掉！經過了這一次的坦誠心，努達海，驥遠和新月是真正地水融了。再也沒有猜忌，再也沒有怨恨，再也沒有憤怒和勾心鬥角，這種滋味實在太妙了。父子二人，到了此時，是完完全全的一條心了。驥遠對努達海心悅誠服，又敬又，也不再做“拼命三郎”了。

然後，那決定的一仗來臨了。

這一仗，打得是天昏地暗，日月無。雙方都傷亡慘重，流河。但是，努達海的部隊終於打贏了！勝利了！

但是，這場勝利，努達海卻付出了最大的代價！

勝利了！勝利了！勝利了！當驥遠把那一面繡著“靖寇”字樣的鑲白旗，上大洪嶺的山頭上，那種驕傲和狂歡，簡直沒有任何語言或文字可以表達。但是

，就在這勝利的歡騰中，突然之間，敵軍冒出了最後的一支敢死隊，撲向了旗的驥遠，幾十支箭，從四面八方，向了驥遠。變生倉猝，驥遠還來不及應變，努達海已大吼一聲，闔飛撲過來。他像一隻白的大鳥般，把驥遠整個人都撞落於地，他張開的雙手，像是一雙白的羽翼，把驥遠牢牢地遮護在羽翼之下。頓時間，所有的箭，全都在努達海上，把他了一隻大刺蝟一樣。

努達海被擡回營地的時候，還維持著最後的一口氣，沒有見到新月，他不肯嚥下這口氣。躺在地上，他用左手握著驥遠，右手握著新月，含笑看著他們兩個，眼神十分平靜地說：

“不要難過，死在戰場，馬革裹，我是死得其所！你們要好好地，勇敢地活下去，把勝利的榮耀帶回去！驥遠，告訴你額娘，我好抱歉，我答應過要平平安安回去的，我無法遵守諾言了！”驥遠已經傷心得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，整個人都失神了。他本無法相信這是事實，也無法進狀況，一雙眼睛，只是直直地，癡癡地看著努達海，也不能。

新月卻勇敢地甩了甩頭，把眼中的淚，給甩掉了。堅定地看著努達海，用平穩的聲音，有力地說：

“努達海！你聽著！黃泉這條路，我不能讓你單獨去走！人生這條路，你也不能讓我單獨去闖！上一回我追來巫山，就爲了與你同生共死，這一回我堅持隨你出征，爲的也是與你同生共死，上次在巫山，你本要死，是我要求你活了下來；這一段活著的日子，雖然風風雨雨，可到頭來，你反敗爲勝，已經洗雪前恥，恩恩怨怨，也撥雲見日，咱們真是沒有白活這一場，是不是？”

努達海容地，深深地凝視著新月。

“現在，你我心中，都了無憾，雁姬託付我的事，我也不負使命。全天下最瞭解我的一個人就是你，請你告訴我，你死了，我怎樣單獨活下去？追隨你而去，是我唯一的，也是最好的一條路！你如果覺得你是死得其所，你讓我也死得其所吧！”

努達海知道說什麼都沒有用了，何況，他也沒力氣去多說了。他的脣邊涌現了笑意，眼和新月的眼纏著。

“新月，”他低喚著，“你讓我沒有虛度此生！”

“你也是！”新月癡癡地說。

努達海的雙手一鬆，溘然長逝。

驥遠猛地一驚，撲上去大喊：

“阿瑪！阿瑪！你回來！回來！阿瑪……”

新月輕輕地放下了努達海的手，彎下子，很細心，很輕地著努達海的眼皮，讓他闔上了雙目。然後，慎重地取下了掛在脖子上的新月項鍊，轉對驥遠說：

“驥遠，這條項鍊上的心意與，我之有愧！能不能請你幫我，再轉贈給塞雅，我一直覺得，這條項鍊是屬於的東西，你曾經拒絕過我一次，希這次，你不會再拒絕了！”

說著，就抓起了驥遠的手，把那條項鍊塞進了他的手裡。驥遠呆呆地看著手裡的項鍊，整個人陷在劇烈的悲痛中，已經神思恍惚了。一時間，他握著項鍊，呆怔在那兒，不知道心之所之，之所在。

就在驥遠失魂落魄的當兒，新月已拔出了一直隨攜帶的匕首，雙手握住匕首的柄，用盡全的力氣，重重地對心口刺了下去。

倒在努達海的上，頭著他的前。的和著他的，染紅了他那件白的甲冑。上天沒有讓痛苦太久，很快地，就追隨他而去了。

驥遠驀然醒覺，震撼與悲痛，都達於極點，他目瞪口呆地跪在那兒，接著，就雙手握拳，仰頭狂喊：

“阿瑪……新月……”

他的呼聲，穿了雲霄，直蒼天深。山谷中震盪著迴音，似乎天搖地。但是，無論怎樣強烈的呼喚，都再也喚不回新月和努達海了。他們平靜地偎依著，兩人的脣邊，都帶著微笑，把人世的紛紛擾擾，是是非非，恩恩怨怨……一齊都拋開了。

一個月以後，驥遠帶著大軍，扶著努達海和新月的靈柩，回到了北京。老夫人、雁姬、珞琳、克善、雲娃、莽古泰，以及著大肚子的塞雅，都是全縞素，迎接於北京城外。那時已經是冬天了，雪花紛飛，大地蒼茫。兩路悲悽的隊伍匯合在一片白茫茫中。驥遠擡起滿是風霜的面孔，對家人們說了兩句話：

“我從來沒有經歷過如此壯烈的戰爭，我也從來沒有看見過這麼麗的死亡！”

——全書完——

一九九四年六月二十二日完稿於臺北可園

本書故事純屬虛構，與正史無涉。

瓊瑤識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