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昏時，狄君璞就帶著小蕾往霜園走去。那山中曲折的小徑，那巖石，那野花遍地，那彩霞滿天，以及那山谷中特有的一份醉人的寧靜，使狄君璞再度陷那種近乎的緒裡。而小蕾呢，是完全興了。不時的，拋開了父親的手，衝到草叢中去摘下幾顆鮮紅滴的草莓，或者，是一把野花。只一會兒，兩個手都滿了，於是，又開始追逐起蝴蝶和蜻蜓來，常常跑得不見影。狄君璞只得站住等，一面喊著：“別跑遠了，小蕾！草太深的地方不要去！當心有蛇！別給石頭絆了！”小蕾一面應著，一面又繞到大石頭後面去了，堅持說看到一隻好大好大的黑蝴蝶。狄君璞著那小小的影，心頭不自的掠過了一抹怛惻。因爲要去霜園吃飯，姑媽把小蕾打扮得很漂亮，白繡花的小短，紅的小外套，長統的白子，小紅皮鞋，再戴了頂很俏皮的小紅帽子，頗有點話故事中畫的“小紅帽”的味道。孩子長得很，像的母親。大而生的眼睛，小小的翹鼻子，頰上的一對小酒渦……都是母親的！可是，的母親在那裡？狄君璞還記得最後那個晚上，茹哭泣著對他說：“我你，君璞，我真的你。可是繼續跟你一起生活，我一定會死掉，我配不上你。

你放了我吧！求求你，放了我吧！”他當時的回答多麼沉痛，能聽出來嗎？

“我不想用我的來殺死你！茹，如果真已經到了這個地步，那麼，你去吧！離開我吧，去吧！”

於是，去了！就這樣去了！跟著另一個男人去了。他表現得那樣沉默，甚至是懦弱的。他知道，多人在嘲笑他的弱，也有多人挪揄著他的“大方”，只有他自己明白，他那顆滴著的心是怎樣也留不住茹那活躍的靈魂的！一切並不能全怪茹，他能奉獻給的，只有一顆心！而茹，生來就是天之驕子，那樣，那樣活潑，那樣生活在羣衆的包圍裡！說的也是實話，是不能僅僅靠他的一顆心而活著的！去了，奇怪的是他竟不能怨，也不能恨，他只是消沉與自苦而已。茹，或者並沒有想到，的離去，是將他生命裡的歡笑與快樂一起帶走了，竟沒有留下一一毫來。小蕾從石頭後面跑回來了，著氣，一邊跑，手裡的野花草莓就一路撒著，的小白子飛開了像一把傘，整個人像個小小的散花天使。但是，跑得那樣急，得那樣厲害，的小臉是蒼白的。“爸爸！爸爸！爸爸！”一路喊著。

“怎麼了？”狄君璞一驚，奔過去拉住那孩子。“你又了嗎？準是到什麼花又過敏了！”“不是的，不是的！”孩子猛烈的搖著頭，驚的眸子睜得好大。“是什麼？你到蛇了？被咬了？”狄君璞慌張的檢視著孩子的手腳：“哪兒？哪兒疼？”

“不是，爸爸！”孩子恐懼的指著那塊大石頭：“那後面……那後面有一個人！”“一個人？”狄君璞怔了怔，接著就笑了。“一個人有什麼可怕呢？小蕾？這山什麼人都可以來呀！”

“那個人——那個人瞪著山上我們住的房子，樣子好可怕哦！”“是嗎？”狄君璞回過頭去，果然看到農莊懸崖邊的紅欄桿和屋脊。這山谷就是他昨日到樑心虹的地方。他心中一，立即問：“是個人嗎？”“是的，一個人！一個穿黑服的人！”

果然！是那個名心虹的孩子！狄君璞牽著小蕾的手，迅速的向那塊巨石走去，一面說：“我們去看看！”“不！不要去！”小蕾瑟的後退了兩步。

“別傻！孩子，”狄君璞笑著說：“那個阿姨不會傷害你的，去吧！別怕！”拉著小蕾，他跑到那塊石頭後面，那後面是一片草原，開滿了紫的小野花，還有幾棵聳立著的、高大的紅楓，除此而外，什麼人影都沒有。狄君璞四面打量著，石影參差，樹影彷彿，四周是一片醉人的寧靜。“這裡沒有人呀，小蕾，你一定看錯了！”

“真的！是真的！”小蕾爭辯著。“就站在那棵楓樹前面，眼睛……眼睛好大……好可怕哦！”

狄君璞聳了聳肩，如果心虹真在這兒，現在也早就躲起來，或是跑開了。他拍了拍小蕾的手，微笑的說：“不要誇張，那個阿姨一點也不可怕，長得滿好看的，不是嗎？頭髮長長的，是不是。”

“不，不是，”孩子忙不疊的搖著頭：“那是個……是個老太婆！”“老太婆？”狄君璞是真的啼笑皆非了，心虹縱使看起來有些憔悴，也決不至於像個老太婆呀！他對小蕾無奈的搖了搖頭，看樣子，這孩子誇張描寫的本能，一定傳自他這個寫作的父親！將來也準是個搖筆桿的材料！

“好了，別管那個老太婆了，我們要快點走，別讓人家等我們吃飯！”片刻之後，他們停在霜園的大門外了，那鏤花的鐵門靜靜的掩著，門花木扶疏，楓紅似錦，房屋掩映在樹木蔥草中，好一個優靜謐的所在！

他按了門鈴，開門的是他所認識的老高。對狄君璞恭敬的彎了彎腰，老高說：“狄先生，我們老爺和太太正等著你呢！”

想必老高是樑家從大陸帶出來的傭人，還保留著對主人稱“老爺”的習慣。狄君璞牽著小蕾，跟著老高，穿過了那花香馥郁的花園，走進霜園那兩面都是落地長窗的大客廳裡。

霜園的建築和農莊是個鮮明的對比，農莊古拙而原始，霜園卻豪華而緻，那落地的長窗，玻璃的吊燈，考究的傢俱，和寬大的壁爐，在在都顯示出主人力求生活的舒適。狄君璞幾乎不能相信這兩棟房子是同一個主人所建造的。樑逸舟似乎看出了狄君璞的驚奇，他從沙發裡站起來，一面和狄君璞握手，一面笑著說：“和農莊大大不同，是不是？你一定比較喜歡農莊，這兒太現代化了。”“各有千秋，你懂得生活。”狄君璞笑著，把小蕾拉到面前來：“樑伯伯！小蕾！”

“嗨！這可不！”一個清脆的聲音響了起來，狄君璞看過去，心霞正笑嘻嘻的跑到小蕾面前，親熱的拉著小蕾的手說：“人家今天早上我阿姨呢，怎能爸爸伯伯？把輩份給了！”“胡說！”樑逸舟笑著呵叱：“那有自封爲阿姨的？頂多你一聲樑姐姐，你才該狄先生一聲伯伯呢！”

“那裡，那裡，樑先生，別把我給老了！”狄君璞急忙說：“決不可以我伯伯，我可當不起！”

“好吧，這樣，”心霞嚷著說：“我就讓小蕾喊我一聲姐姐，不過哦，我只肯你狄先生，你大不了我多歲！”

“看你這個瘋丫頭相！一點樣子都沒有！”樑逸舟裡雖然呵斥著，卻掩飾不住脣邊的笑意。一面，他轉頭對一直含笑站在一邊的妻子說：“芳，你也不管管你的兒，都是給你……”“……慣壞的！”心霞又接了口。

樑逸舟對狄君璞無奈的搖搖頭，笑著問：“你看過這樣的兒沒有？”

狄君璞也笑了，他看到的是一個充滿了溫暖與歡樂的家庭。想起老姑媽的道聽塗說，他不暗暗失笑。如果他心中真有任何霾，這時也一掃而空了。著芳，他含答的問：“是樑太太吧？”“瞧，我都忘了介紹，都是給心霞混的！”樑逸舟說，轉向芳：“這就是狄君璞，鼎鼎有名的大作家，他的筆名喬風，你看過他的小說的！”

“是的，狄先生！”芳微笑的說，站在那兒，修長的子，白皙的面龐，看來高貴而雅緻。“我們一家都是你的小說迷！”“哦，不敢當！”狄君璞說：“我那些見不得人的東西，別提了，免得我難堪。”“這邊坐吧，君璞，”樑逸舟說：“我要直接喊你名字了，既然做了鄰居，大家還是不拘形跡一些好！”

在沙發上坐了下來，高媽送上了茶。心霞已經推著小蕾到芳面前，一疊連聲的說：“媽，你看！媽，你看！我可沒騙你吧！是不是長得像個小公主似的？你看那大眼睛，你看那翹鼻子！還有那長睫，放一支鉛筆上去，一定都掉不下來，這樣的娃娃，你看過沒有？”又低低的加了一句：“當然，除了我小時候以外。”

“嗬！聽的！”樑逸舟說：“一點也不害臊，這麼大了，一天到晚裝瘋賣傻！”心霞的作了個鬼臉，大家都笑了。這時，狄君璞才發現沒有看到心虹，想必還遊在山谷的黃昏中，尚未歸來吧！可是，就像是答覆狄君璞的思想，樓梯上一陣輕盈的腳步聲，狄君璞擡起頭來，卻一眼看到心虹正緩緩的拾級而下。穿著件純白滾黑邊的服，頭髮鬆鬆的挽在頭頂上，出修長的頸項，別有一份飄逸的氣質。並沒有毫從外面剛回來的樣子，雲鬢半偏，神慵懶。看到狄君璞，愣了愣，臉上立即浮起一抹薄薄的不安和靦腆。

帶著弱不勝的，輕聲說：“哦，客人已經來了！”

“噢，心虹，”芳親切的說：“快來見見狄先生，也就是喬風，你知道的！”心虹彷彿又愣了一下，深深的看了狄君璞一眼，眼底閃過了一驚奇的芒。樑逸舟著心虹說：“你睡夠了吧？睡了整整一個下午，再不來我要你妹妹去拖你下樓了。來，你看小說，又寫點東西，可以跟狄先生好好的學習一番。”心虹瑟了一下，著狄君璞的眼睛裡有些怯，但是，顯然已不再怕他了。輕輕的說：“哦，爸爸，我已經見過狄先生了。”

“是嗎？”樑逸舟驚奇的。

“是的，”狄君璞說：“昨天在山谷裡，我們曾經見過一面。”

“那麼，我的兩個兒你都認識了？”樑逸舟高興的說：“我這兩個兒真是極端，大的太安靜了，小的又太野了！”

“爸爸！我抗議！”心霞在著。

“你看！還抗議呢，不該說話的時候，總是要！”

心虹的目被小蕾所吸引了，走了過去，驚喜的看著小蕾，蹲下子，扶著小蕾的手臂，輕揚著眉，喜悅而不信任的說：“這麼漂亮的小孩是那裡來的呀？狄先生，這是你的兒嗎？”“是的，小蕾，阿姨呀！”狄君璞說著，一面仔細的注意著小蕾和心虹。

如果心虹今天下午真在樓上睡覺的話，他不知道小蕾在山谷裡見到的人又是誰？小蕾正對心虹微笑著，天真的小臉龐上一烏雲都沒有，並不認得心虹。狄君璞確信，在這一刻之前，決沒有見過心虹。而且，顯然毫不認爲心虹是“可怕的”，笑得好甜，好高興，這孩子和的母親一樣，對於有人誇漂亮，是有著與生俱來的喜悅的，小小的、虛榮的東西呵！現在，正順從的用那的音在：“阿姨！”“不行，姐姐！”樑逸舟說。

“姐姐！”孩子馬上又順從的。

大家又都笑了，芳笑著說：“瞧你們，把孩子都弄糊塗了。”

心虹站起來，再看看狄君璞，似乎在努力的克服的靦腆和怯，扶著小蕾的肩膀，說：“孩子的媽媽呢？怎麼沒有一起來？”

樑逸舟立即乾咳了一聲，室的空氣有一剎那的凝滯，心虹敏的看看父親和母親，已會到自己說錯了話，臉瞬即轉紅了。狄君璞不知該說些什麼，每當別人詢及茹，對他都是難堪的一瞬，尤其是有知的人在旁邊代他難堪的時候，他就更覺尷尬了。而現在，他還多了一層不安，因爲，心虹那滿面的愧和歉意，好像自己闖了什麼彌天大禍，那戰戰兢兢的模樣是堪憐的。他深恨自己竟無法解除的困窘。

幸好，這尷尬的一刻很快就過去了，高媽及時走了進來，請客人去餐廳吃飯。這房子的結構也和一般西式的房子相似，餐廳和客廳是相連的，中間只隔了一道鏤花空的金屏架。大家走進了餐廳，餐桌上已琳瑯滿目的陳列著冷盤，樑逸舟笑著說：“菜都是我們家高媽做的，你嚐嚐看。高媽是我們家的老傭人了，從大陸上帶出來的，到我家的時候，心虹才只有兩歲呢！這麼多年了，真是老家人了。”

狄君璞含笑的看了高媽一眼，那是個典型的、好心腸的、善良的婦人，矮矮胖胖的材，圓圓的臉龐，總是笑嘻嘻的眼睛。坐下了，大家開始吃飯。芳幾乎把全部的注意力都放在小蕾上，幫佈菜，幫去魚刺，幫盛湯，招呼得無微不至。心霞仍然是餐桌上最活躍的一個，滿桌子上就聽到的笑語喧譁。而心虹呢，卻安靜得出奇，整餐飯的時間，幾乎沒有開過口，只是自始至終，都用一對朦朦朧朧的眸子，靜悄悄的注視著餐桌上的人。

似乎存在於一個另外的世界裡，因爲，顯然並沒傾聽大家的談話。狄君璞很有興味的發現，餐桌上每一個人，對而言，都只像個佈景而已。當狄君璞無意間問：“樑小姐，你是什麼大學畢業的？”

是那麼吃驚，彷彿因爲被注意到了而大不安。半天都囁嚅著沒答出來，還是芳回答了：“臺大。”“好學校！”狄君璞說。

心虹勉強的笑了笑，頭又垂下去了。狄君璞不再去打擾。開始和樑逸舟談一些文學的新趨勢。心霞在一邊熱心的著，不是問這個作家的家庭生活，就是那個作家的形狀相貌，當發現狄君璞常常一問三不知的時候，有些掃興了。狄君璞笑笑說：“我是文藝界的居者，出了名的。我只能蟄居在我自己的天地中，別人的世界，我不見得走得進去，也不見得願意走進去。有人說我孤高，有人說我遁世。其實，我只是瑟而已。”心虹的眼，輕悄悄的落到他的上，這是今晚除了剛下樓的那一刻以外，第一次正視他。可是，當他驚覺的想捕捉這眼的時候，那眼又迅速的溜走了。

一餐飯就在一種融洽而安詳的氣氛中結束了。回到客廳，高媽斟上了幾杯好茶。樑逸舟和狄君璞再度談起近代的小說家，他們討論薩揚，討論卡繆，討論存在主義。狄君璞驚奇於樑逸舟對書籍涉獵之廣，因而談得十分投機。小蕾被心霞帶到樓上去了，只聽到們一片嘻笑之聲，心虹也早已上樓了。當談話告一段落，狄君璞才驚覺時已經不早，他正想向主人告辭。樑逸舟卻在一陣沉之後，忽然說：“君璞，你對於農莊，沒有什麼——不滿的地方吧？”

“怎麼？”狄君璞一怔，敏到樑逸舟話外有話。“一切都很好呀！”“那——那就好！”樑逸舟有些吞吞吐吐的：“如果……你們聽到一些什麼閒話，請不要放在心上，這兒是個小地方，鄉下人常有許多……許多……”他頓住了，似乎在考慮著詞彙的運用。“我瞭解。”狄君璞接口說：“你放心……”

“事實上，我也該告訴你，”樑逸舟又打斷了他，有些不安的說：“有件事你應該知道……”

他的話沒有說完，樓梯上一陣腳步響，心霞帶著嘻嘻哈哈的小蕾下來了，樑逸舟就住了口，說：“不是什麼重要的事，將來再談吧！”

狄君璞有些狐疑，卻也不便追問。而小蕾已撲進了父親懷中，打了一個好大好大的哈欠。時間不早，小蕾早就該睡了。狄君璞站起來告辭，芳找出了一個手電筒，給狄君璞說：“當心晚上山路不好走，要不要老高送一送？”

“不用了，就這麼幾步路，不會迷路的！”

牽著小蕾，他走出了霜園，樑逸舟夫婦和心霞都一直送到大門口來，小蕾依依不捨的向“樑姐姐”揮手告別，畢竟喊了“樑姐姐”，而沒有喊“阿姨”。狄君璞心中的有些失，因爲他沒有再看到那眼如夢的孩，心虹並沒有和樑逸舟他們一起送到門口來。

沿著山上的小徑，他們向農莊的方向緩緩走去。事實上，今晚月明如晝，那山間的小路清晰可見，手電筒幾乎是完全不必須的。山中的夜，別有一份肅穆和寧靜，月下的樹影迷離，巖石高聳，夜霧迷迷茫茫的瀰漫在山谷間，一切都披上了一層虛幻的彩。草地上，夜霧已經將草叢染溼了。

山風帶著寒意，對他們輕輕的捲了過來，小蕾的抓著父親的手，又一連打了好幾個哈欠。月把他們的影子投在地下，好瘦、好長。一片帶的落葉飄墜在狄君璞的領裡，涼沁沁的，他不嚇了一跳。幾點秋螢，在草叢中上上下下的穿梭著，像一盞盞閃爍在深草中的小燈。

他們已經走了那塊谷地，農莊上的欄桿在月裡仍然清晰。小蕾的腳步有點兒滯重，狄君璞怕的鞋會被夜所溼了。他低問小蕾是不是倦了？小蕾乖巧的搖了搖頭，只是更親近的偎著狄君璞。狄君璞彎腰想把孩子抱起來，就在這時，他看到月下的草地上，有一個長長的人影，一也不。他迅速的擡起頭來，清楚的看到一個黑的人影，在月下的巖石林中一閃而沒，他下意識的想追過去，又怕驚嚇了孩子。他抱起了小蕾，把攬在懷中，一面對那人影消失的方向極目看去，月裡，那一塊塊聳立的巖石嵯峨龐大，樹木搖曳，都是暗影幢幢，那人影不知藏在何。但，狄君璞卻深深覺到，在這黑夜的深山裡，有對冷冷的眼睛正對他們悄悄的窺探著。月中，寒意在一點一點的加重，他加快了步子，向農莊走去，小蕾伏在他的肩上，已不知不覺的睡著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