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粒沙在海灘上到另外一粒沙。

“願我們能結爲一。”第一粒沙說。

“哦，不行，沙子是無法彼此黏附的。”另一粒說。

“我將磨碎自己，磨細，然後來包容你。”

於是，他在巖石上磨著，碾著，著，終於弄碎了他自己。但是，一陣海浪涌上來，把他們一起捲進了茫茫的大海，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衝散到四面八方，再也聚不攏來，更無法包容另一粒沙了。

心虹合上了書本，把它拋在桌上，這一段是全書的一個引子，已經讀過幾千幾百次了，閉上眼睛，可以把整段一字不錯的背出來。但是，每當拿起這本書，仍然忍不住要把它再讀一遍。就像這書裡面其他許多部分一樣，總是要一讀再讀，而每次都會重複的引起心中的愴惻之。

一粒磨碎了的沙子，被海浪衝散到四面八方，還可能再聚攏嗎？可能嗎？即使聚攏了，另一粒沙也不知飄流到天涯何？嘆息了，懶洋洋的從牀上站起來，走到窗子前面。窗外在下著細雨，迷迷濛濛的雨霧蒼茫的籠罩在花園裡，楓葉在寒風中輕著。沉思片刻，然後走到壁櫥前，取出一件大，拿了一條圍巾，走出房門。裡不自主的輕哼著一支歌，輕快的走下了樓梯。在樓下，一眼看到父母都在客廳中，母親在打，父親在拆閱著剛送到的郵件。聽到的聲音，父母同時擡起頭來，對注視著。

“嗬！真冷，不是嗎？”對父母微笑著。“我們的壁爐該生火了。”“這麼冷，你還要出去嗎？”芳懷疑的問，著手腕上的大。“這樣的雨天，散散步纔有味道呢！”

心虹說著，穿上大，圍上了圍巾。“狄君璞說，雨是最富有詩意的東西，所以古人的詩詞中，寫雨的最多了。”

“你要去農莊嗎？”芳再問。

“唔，小蕾這兩天有點冒，我去看看好些沒有，這孩子越來越喜歡我，我不去會失。”心虹不知爲什麼，解釋了那樣一大堆，走到玄關的壁櫥前，拿出一件白的玻璃雨。“回來吃晚飯？還是在農莊吃？”

“不一定，”心虹支吾著，扣好雨的扣子：“如果到時候沒回來，就不等我吃飯吧！”

“晚上要不要老高去接你？”樑逸舟這時才問了一句，他的眼始終研究的停在心虹的臉上。

“不用了，狄君璞會送我回來。”心虹打開房門，一陣寒風撲了進來，著脖子打了個寒，回頭對父母揮了揮手。“再見！媽！再見！爸爸！”拉雨，置於冬天的雨霧裡了。芳目送心虹的影消失，房門才闔攏，就立即掉轉頭來看著樑逸舟，說：“你不覺得，這幾個月來，到農莊去的次數是越來越勤了嗎？”“但是，好多了，不是嗎？”樑逸舟說。“那小孩顯然對大有幫助，幾乎完全恢復正常了！”

“小孩！”芳笑了一聲。“逸舟，別太天真！那小孩恐怕沒有這麼大的吸引力和功效吧！”

“你在暗示什麼？”樑逸舟著他的妻子。

“你知道的。狄君璞。”

樑逸舟不安的聳聳肩。

“我不認爲會有什麼問題，狄君璞比大那麼多，而且，小蕾還喊心虹做姐姐呢！君璞是我的朋友，心虹該算他的小輩……”“你這些理由都站不住的，兩相悅，還管你什麼輩份年齡？一個是充滿夢幻的，一個是孤獨寂寞的作家。你是瞭解心虹那份不顧一切的個的，假若再發生什麼……”了口氣，盯著他。“這孩子生來就是悲劇格，天知道又會發生什麼！不行，逸舟，我又有不祥的預了！”

“不要張，你也是太容易張。君璞不會的，他是過來人，在上早注過防疫針了！”

“那麼，你就不怕心虹單方面上狄君璞嗎？”

樑逸舟爲之愕然。“怎會呢？心虹總不能見一個男人就一個男人的！”

“你說這話太不公平，”芳有些氣了：“男人！你們永遠是又心又愚笨的！”

“怎麼了？你？”樑逸舟失笑的。“你怎麼跟我發起脾氣來了？”“你想，心虹在大學裡，那麼多男同學追求，都不中意，你怎能說是見一個一個呢？至於盧雲飛，你不能否認他確實很吸引孩子！而狄君璞呢，他有許多優點，還有對會說話的眼睛。記住，心虹已經完全忘記盧雲飛了，在，還和一個從未過的孩一樣單純。假若上狄君璞，我是毫也不會覺得奇怪的！”

樑逸舟深思了片刻，燃起了一支菸。

“你分析得也有道理。”他說，重重的吸了一口煙。

“我問你，逸舟，”芳又說：“如果心虹和狄君璞了，你贊嗎？”“當然不。”樑逸舟很快的回答。

“爲什麼？”“各方面的不合適。狄君璞年齡太大，離過婚，又有孩子。而且，他那次婚變是鬧得人盡皆知的！他也是個怪人，追求他那個太太的時候，幾乎連命都拚掉！結婚不過幾年，就又讓跟別的男人走了！他是個作家，這種人的結構是特別的。如果他們真結婚，心虹一定會不幸，何況還要做一個六歲大孩子的繼母！這事是決不可能的，我當然不贊！”

“那麼，未雨綢繆，”芳沉的說：“你還是早做防備吧！我看，你讓這個狄君璞搬進農莊，不見得是明智之舉呢！”

“我怎麼會料到還有這種問題！心虹這孩子，好像永遠是我們家的‘問題製造中心’，從的出世，就是我們的問題！”

“逸舟！”芳皺著眉喊：“你又不公平了！”

“好了，好了，算我說錯了。”樑逸舟慌忙說，走過去坐到妻子邊，拉住了的手，溫的凝視。“不生氣，嗯？”

“你在敵視那孩子。”芳說，眼眶溼潤了。

“沒有，絕沒有！”樑逸舟急切的申辯。“不過，我覺得你對那孩子有一種病態的抱歉心理，你總覺得對不起。”

“我們是對不起，逸舟。”芳含淚說，瞅著樑逸舟。“你沒聽到在夜裡做惡夢，不住口的媽，得我的心都碎了，好像我是兇手，殺了的……”

“哦，別說了！”樑逸舟攬住了他的妻子，把的頭在他的口：“別再說了，過去的事早過去了，一個孩子能記住多？”“但是，記得，完全記得。”

“別再說！芳，別再說！說下去你又要傷心了！”

芳住了口，同時，一聲門鈴響，芳迅速把頭從樑逸舟的懷裡擡了起來，說：“心霞回來了！”拭去了淚痕，不願心霞看出傷心過的痕跡。果然，房門開了，心霞抱著書本衝了進來，帶進一冷風。的鼻尖凍紅了，臉顯得有些蒼白，子微微發抖，那件紅大上都綴著細似的小水珠，連那頭髮上也是，跺了跺腳，似乎想跺掉上的冷氣，眼晴不定的在室掃了一眼。“你瞧！去上學的時候又沒穿雨！淋了一雨，又凍這樣子！”芳了起來：“快去拿條大巾把頭髮乾！”

“我最不喜歡穿雨！”心霞說著，坐下來，掉雨鞋和手套。“你臉不好，沒有不舒服吧？”樑逸舟問，奇怪怎麼不是一進門就，或者用雙冷手往母親脖子裡塞。看來有點反常呢！“沒有。”心霞說，臉上有鬱的神氣。“我看到姐姐了。”

“在哪兒？”“山谷裡，不是去農莊嗎？”

“你去山谷幹嘛？”芳詫異的問。

“啊，我……”心霞似乎有點慌。“我……沒有什麼，我想去代一個園藝系的同學採一點植標本。”

“但是，你沒有帶回什麼標本哦？”樑逸舟說。

“唔，太冷了，你知道。谷裡的風像刀子一樣，我又分不清楚那些植，就回來了。”

心霞說著，抱起桌上的書本。“我要馬上去洗個熱水澡，我冷得發抖，今年冬天像是特別冷。”像逃避什麼似的往樓上走去。

一件東西從的書本中落了出來，慌忙彎腰去撿起來，不安的看了父母一眼。芳已經看到是一封信，但裝作並未注意，心霞匆匆的走上樓去了。

芳和樑逸舟面面相覷。

“你不覺得有些特別嗎？”樑逸舟問。

“我看，”芳憂鬱的皺皺眉。“一個的問題還沒有解決，另一個的問題又來了。你看吧，我們還有的是麻煩呢！”低下頭，開始沉默的編織著。模糊的想著心霞的那封信，封面上沒有寫收信人，這封信是面的，是的同學寫給的嗎？還是在這山谷中件的呢？下意識的再擡起眼睛對窗外了一眼。窗外，雨霧糅合著暮，是一片暗淡的迷濛與蒼茫。這兒，心霞上樓之後，並沒有像所說的，馬上去浴室。徑直走自己的房間，立即關好了房門，並上了鎖。把書本放在桌上，拿起那封信，對那信封發了好一陣呆，似乎不敢出裡面的信箋。握著信，在梳妝檯前坐下來，了鏡中的自己，那平日活潑的眼神現在看來多麼迷惘，搖了搖頭，煩惱的對自己說：“樑心霞，樑心霞，你做錯了！你不該接這封信！現在，你最好的辦法就是下樓去，把一切都告訴爸爸和媽媽！”

但是……但是……眼前又浮起了那對痛楚的、漂亮的，而又帶著野與惱怒的眼睛，那被雨淋溼了的頭髮和夾克，以及他站在霜園門前楓樹下的那鬱的神氣。

“跟我來！”他是那樣簡單的命令著，卻不由自主的跟隨著他走到谷地裡，在那四顧無人的寂靜中，在那茫茫的雨霧下，在那巖石的影裡，他用那種懾人的、火灼般的眸子瞪著，眼神是發怒而痛楚的。然後，在還沒弄清楚他的目的以前，他就忽然捉住了，他的脣迅速的對蓋了下來，吃驚的掙扎，但他的胳膊像鐵索般強而有力，他的脣灼熱而焦。他渾都帶著那樣男的、獷的氣息，簡直無法彈，也不能思想。只是瞪大眼睛著那張倔強而不馴的臉。然後，他放開了，把那封信拋在的書本上，他一句話也沒有說，就掉轉頭，大踏步的踩著雨霧，消失在山谷中的小徑上了。

現在，握著信封，仍然覺得震懾，覺得渾無力，覺得四肢如綿。用手指輕著脣，那是怎樣的一吻呵！在鏡中的眼睛更加迷惘了。終於，忽然下定決心的低下頭，出了信封裡的信箋，打開來，讀了下去：

“心霞：

我給你寫這封信，因爲我不相信我自己在見到你之後，還能鎮靜的和你說些什麼。假如你不想再念下去，我奉勸你現在就把這封信撕了。

四年前，我第一次見到你時，你還只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，我曾耐心的等著你長大，天知道，你長大之後，一切的局面竟變得如此惡劣！你們一家了我的仇敵，尤其是你！我說‘尤其’，你會奇怪嗎？我瞭解你，我瞭解一切！我恨了你，心霞，你這只不安靜的小野貓！

或者我錯怪了你，但願如此！我曾想殺掉你，撕碎你，只爲了我不能不想你！相信嗎？

我常徘徊在霜園的圍牆外，目送你上學，呆呆的像個傻瓜。然後再和自己發上一大頓脾氣。

噢！我真恨你，心霞！

不知是不是命中註定，我們兄弟應該都喪生在你們姐妹手下？那麼，來吧！讓一切該來的都來吧！我在等著你！魔鬼！

明晚八時起，我將在霧谷中等你，在那塊‘山’字形的巖石下面。不過，我警告你，我可能會殺掉你，所以，你不要來吧！把這封信拿給你父母看，讓他們來對付我吧！你不要來，千萬不要來。我會一直等到天亮，但是，你讓我去等吧！求你不要來，因爲，如果你真來了，我們就都完了！我們將被打萬劫不復的地獄裡，永遠陷痛苦的深淵中！

好好的想一想，再作決定。山谷裡的夜會很冷，不過我可以數星星——如果有星星的話。

再提醒你一次：最好不要來！

雲揚”

心霞看完了信，好一會兒，就呆坐在那兒，對著那張信紙發愣。逐漸的，有陣霧氣升了的眼睛中，的視線模糊了。某種酸的、痛苦的緒抓住了。捧起了那張信箋，抖的把脣在那個簽名上，喃喃的說：“你知道的，雲揚，你明知道我會去。所以，讓我們一起下地獄吧！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