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星河》第十一章

真的,是“客人來了”,農莊外面,有個清脆的聲音正在嚷著:“喂喂,作家先生,你在嗎?客人來了!”

不,這不是心虹,這是心霞。狄君璞的興頓減,心重新有些灰暗起來。但是,最起碼,這活潑的可以給屋裡帶來一點生氣。這長長的、暗淡的、倦怠的下午,是太安靜了。他走到客廳,心霞已衝了進來,不住口的喊著:“啊啊,冷死我了!真冷,這個鬼天氣!哦,我聞到炭味了,你生了火嗎?”“在我書房裡,你進來坐吧!”

“小蕾呢?”“睡覺了,不大舒服,姑媽在陪著。”

“這天氣就容易生病,大家都在鬧病,我也鼻子不通了,都是那山谷……”忽然嚥住了,走到火爐邊去,取下手套來烤著火。“姐姐要我幫向你借幾本小說,說隨便什麼都好,要不太沉悶的。”哦,呢?爲什麼自己不來?已經三天沒來過了。他問不出口,只是走到書架邊去,找尋著書籍。心霞下了大,拉了一張椅子,在火爐邊坐了下來,自顧自的又說:“你這屋裡真溫暖,每回到這兒來,我都有一種回家似的覺,這兒的環境事實上比霜園還。我看到你在屋外的柵欄邊種了些爬藤的植,都爬得滿高了。”

“那是紫藤,你姐姐的意見,說到明年夏天,這些柵欄都會變一堵堵的花牆。”

“姐姐!”輕笑了。“就有這些花樣,是很……很……”尋找著詞彙。“很詩意的!和我的個完全不一樣!或者,母親!”“母親?”狄君璞愕然的問,。他剛出一本書來,拿著書本的手停在半空中。“怎麼,你不知道嗎?”心霞也詫異的。“姐姐沒有告訴你?我以爲什麼都跟你談的,很崇拜你呢!”

“告訴我什麼?”“和我不是一個母親,我媽是的繼母,的生母在很小時就死了,爸爸又娶了我媽,生了我,所以我和姐姐差了五歲。”“噢,這對我還是新聞呢,”狄君璞說。“怪不得你們並不很像。”“姐姐像爸爸,我像我媽。”

“可是,你母親倒看不出是個繼母,好像很疼你姐姐。”

“爸爸媽媽竭力想遮掩這個事實,他們希姐姐認爲我媽是的生母,而且以爲可以混過去。媽倒是真心疼姐姐,大概覺得死去了親生母親,是怪可憐的。但是,這種事瞞總是不大容易,何況家裡又有兩個知的老傭人,高媽到現在,侍候姐姐遠超過我。據說,姐姐的生母是個很弱的小人,全家都寵死於難產,那個孩子也死了。我常覺得,對高媽的影響力,一直留到現在呢!”頓了頓,又說:“你可不能告訴爸爸媽媽,我把這事告訴你了,他們會生大氣的。”“當然我不會說。”狄君璞在書架上取了三本書,一本莫里哀短篇小說集,一本冰島漁夫,一本是契可夫短篇小說集。把書給心霞,他也在火爐邊坐了下來。“你先把這三本帶去給你姐姐吧,不知看過沒有,其實,”他輕描淡寫的說:“還是自己選比較可靠。”

不能來,生病了。”“哦?”狄君璞專注的。“怎麼?”

“還不是冒,本來就不好,爸爸說都是在山谷裡吹風吹的!”狄君璞默然了。低著頭,他用火鉗撥弄著爐火,心裡也像那爐火一樣焚燒起來。一種抑鬱的、沉的、捉不定的火焰,像那閃著的藍火苗。心霞拿著書,隨便的翻弄著,也有一大段時間的沉默,並不告辭,那明亮的眼睛顯得有些深沉。許久,忽然擡起頭來。

“知道姐姐的故事嗎?”猝然的問:“和那個墜崖的年輕人。”“是的,”狄君璞有些意外。“你父親告訴了我整個的故事。”“他一定告訴你盧雲飛是個壞蛋,是嗎?”

“嗯。怎樣呢?”“爸爸有他的主觀和見,而且,他必須保護姐姐。你不要完全相信他,雲飛並不壞,他只是比較活潑、要強、任。再加上他家庭環境的關係,他未免求名求利求表現的心都要急切一些,年輕人不懂世故人,得罪的人就多,別看我父親的公司,還不是有許多人在裡面耍花樣,雲飛常揭人之私,結果大家都說他壞話。爸爸耳朵,又因爲自己太有錢,總是擔心追求他兒的人,都是爲了錢。這種種原因,使他認定了雲飛是壞蛋,這對雲飛,是不太公平的。”

狄君璞深深的注視著心霞,這一篇分析,很合邏輯也很有道理,並不像外表那樣天真和稚氣呵!對於心虹和盧雲飛,又知道多呢?姐妹之間的,有時是比父母子間更知己的,何況芳又不是心虹的生母!心霞是不是會知道一些樑逸舟夫婦都不知道的

“你認爲那晚的悲劇是意外嗎?”他不自的問。

“當然。”很快的回答,眉目間卻很明顯的有一不安之。“一定是意外!那欄桿早就朽了,因爲農莊本沒人住,就沒想到去修理它,誰知道他們會跑到那楓林裡去呢!”

狄君璞凝視著心霞,那眉目間的不安是爲了什麼?真認爲那是個意外?還是寧願相信那是個意外?一定知道一些東西,一些不願說出來的事

“那晚是你代盧雲飛傳信給你姐姐的嗎?”

“怎麼?當然不是!我想是高媽,一直是姐姐的心腹……但是,怎麼?那已經是過去的事了,不談也罷。我們真想弄清楚真相,除非是姐姐恢復記憶!不過……”停住了,若有所思的著爐火,臉上的不安之更深了。

“不過什麼?”他追問。

搖搖頭。“算了,不說了!”振作了一下,擡起眼睛來,很快的看了狄君璞一眼,睫就又迅速的垂了下來,繼續著爐火。說:“我今天來,是有點事想和你談。關於我自己的事。我不能和爸爸媽媽說,也不能和姐姐說。你是個作家,你對有深的瞭解,或者,你能給我一些意見,一些幫助。”

“哦,是什麼?”他,那張年輕的、姣好的面龐上有著苦惱,而那對黑亮的眸子卻帶著與率直。“我想,是問題吧?”“也可以這樣說。”的目凝注著爐火。“告訴我,如果你上一個你不該的人,怎麼辦?”

“唔,”他愣了愣。“這是若干年來,被作家們選爲小說材料的問題,你自己也知道,這是本無法答覆的。而且,也要看‘不應該’的原因何在?”

“那是盧雲揚。”“盧雲揚?”他一驚。“是的,雲飛的弟弟!你該可以想像橫亙在我們面前的困難,和我們本的苦惱。”

“這事有多久了?”“什麼時候上他的?我不知道。我認識他已有四年多了,但是,急轉直下的發展卻是最近的事。一星期以前,他在霜園門口等我,然後……然後……你可以想像的,是嗎?”

狄君璞注視著心霞,他心中有些混,在混以外,還有種驚悸的覺。他記得那個男孩子。那對仇恨、憤怒,而痛苦的眼睛,還有那張年輕漂亮,而帶著倔強與驕傲的臉。這是一段真誠的嗎?還是一個陷阱?一個報復?如果是後者,這樣發展下去未免太可怕了。

如果是前者呢?他們將經過多的痛苦與煎熬,這又未免太可悲了!

“你怎麼不說話?”心霞著他。“你在想什麼?”

“我有一句不該問的話,”狄君璞慢吞吞的說。“你信任他的嗎?”心霞震了一下。“你在暗示我什麼?”驚的。

“我沒有暗示,我只是問你,你信不信任他?”

思索片刻,咬了咬牙。“我想,我是信任的!”

只是“我想”而已,那麼,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把握啊。狄君璞燃著了一支菸,深吸了一口,那種不安而混緒在他心中更加重了。他站起來,在室兜了一個圈子,忽然站定說:“必須把那個謎底找出來!”

“什麼謎底?”“盧雲飛,他怎會摔下那個懸崖的?”

心霞打了個寒噤,狄君璞立即銳利的盯著

“你冷嗎?”“不。我不知道那謎底對我有什麼幫助。而且,那案子已經結了,我寧願不再去探索謎底。”

“你怕那謎底,對不對?你並不完全相信那是件意外,對不對?”他盯著驚跳起來,有些惱怒了,的大而野的眼睛狠狠的瞪著他,大聲的說:“我後悔對你說了這些話,你當作我本沒說過好了!我要回家去了,謝謝你的書!”

他攔住了。“你可知道,只要把你姐姐的嫌疑完完全全洗清楚,你和雲揚就沒有問題了?人總不能對‘意外’記仇的!我奇怪你們誰都不去追求真相,寧願讓你姐姐一直喪失記憶,寧願讓流言繼續在到飛揚!這是不對的,你們該設法喚醒心虹的記憶呵!”“謝謝你!但願你別這樣熱心!你要扮演什麼角呢?福爾斯嗎?”抓起了桌上的大,穿上了。“記住了!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!如果你真關心我們,躲在你的書房裡,寫你自己的小說吧!”抱著書本,衝到房門口,狄君璞沉默的,不再攔阻。推開了門,遲疑了一下,然後,忽然又掉過頭來,的眼和了,而且,幾乎是沮喪的。

“對不起,狄先生,”很快的說:“我並不是真的要跟你發脾氣,我最近的緒很壞,你知道。本來,姐姐的事件在我心中已逐漸淡漠了,可是,它現在又住了我,得我簡直不過氣來。”他點了點頭,眼

“我瞭解。”他輕聲的說。

“你——你不會把我和雲揚的事告訴媽媽爸爸吧?”

“你放心。”點點頭,想說什麼,又忍住了。看了看手裡的書本,改變了想說的話:“有時間,到霜園來坐坐,我們全家都喜歡你。”

“我會去的。”再看他一眼。“你沒生我的氣吧?”“我怎會?”嫣然的笑了。

“有一天,我會告訴你一些事,等我有……”的聲音低了,低得幾乎只有自己才聽得到。“有勇氣說的時候。”打開門,翻起了領,衝進門外那茫茫的雨霧裡去了。

狄君璞沒有立即關門,他倚在那寒風撲面的門邊,對那雨霧所籠罩的山谷凝視了好長的一段時間。他的眉頭微鎖,心是迷惘而沉重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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