於是，這天晚上，狄君璞重新爬上了閣樓，取出了那本小冊子。夜裡，躺在牀上，狄君璞翻到上次中斷的部分，接著看了下去。牀頭邊，一燈熒熒，窗外，月又遍山野的灑著，在窗上投了無數的樹影。那小冊子散放著一縷似有若無的紙張的香味，他專心的翻閱著，再一次走了心虹所忘的世界裡。

“強烈的思念我那已去世的生母，纏著高媽，問我母親的一切，高媽說是天下最可的人兒，說我是的心肝寶貝。啊！如果我的生母在世，一定會了解我！不會讓我這樣多的痛苦！呵，母親！母親！你在哪兒？

父親告訴我，雲飛在公司中紕百出，我早知道他有這一手！我憤怒極了，和他大吵，我罵他說謊，罵他陷害！我警告他，如果他做了任何不利於雲飛的事，我將離家出走！父親氣得發抖，說我喪失了理，說雲飛本不我，完全是爲了他的錢，我嗤之以鼻，鬧得不可開，媽也跟在裡面派我的不是，說我對父親太沒禮貌，我哭著對：‘請不要管我！你又不是我的母親！’大驚失，用手矇住臉哭了。我才知道我做了什麼，待我畢竟不壞呀！我衝過去抱住，也哭了。攬住我，只是不住口的喊著：‘你是我的兒！你是的！你是的！’天哪，人類的關係和多麼複雜呀！

雲飛再一次求我跟他走，他說父親給他的力太大，把許多無須有的罪名加在他上，使他在公司裡無法做人。他說如果不是爲了我，他早就拂袖而去，現在，他已經不知該怎麼辦。他說，假如父親把他開除，那麼，他在別的公司都無法做下去。啊，我所深的，深的雲飛！

痛苦，痛苦，無邊的痛苦。黑暗，黑暗，無邊的黑暗！我像是陷在霧谷中的濃霧裡，茫茫然不辨途徑，我奔跑又奔跑，卻總是撞在冰冷堅的巖石上。我累了！我真是又乏又累！

我告訴父親，我已到法定年齡，可以有婚姻自主權，不必他的控制，他說：‘我不要控制你，心虹，你早就可以不我控制了。我管你，不是要控制你，而是要保護你。你拒絕我吧，咒罵我吧，我的悲哀是做了父親，無法不你，無法不關懷你。’我愕然，注視著他，我忽然間知道了；這也就是爲什麼我總是鼓不起勇氣和雲飛出走的原因。我與父親間，原有與聯繫著的呵！

莎翁說：‘做與不做，那是個難題。’‘猶豫，是我最大的敵人！’雲飛來，和父親又發了激烈的爭執。雲飛在盛怒中，說了許多極不好聽的話，父親大著說：‘我警告你，遠離我的兒，否則我會殺掉你！我說得出做得到，我會殺掉你！’我突然周寒，我覺得父親真會那樣做。

雲飛又和我發脾氣，他說如果我再拿不出決心，他不要再見我，他真的就不見我了！我會死去，幾百次，我想從那懸崖上跳下去。我去找雲飛，他的母親和蕭雅棠在那兒，雲飛和雲揚都不在。蕭雅棠對我說：‘你何必找他？盧家的男孩子都是自己的主人，他找你時，你是他的，他不找你時，你也找不到他！’怎麼了？爲什麼那樣怪氣？難道和雲揚也吵架了？，這是一杯苦嗎？

好幾日沒有看到雲飛了，我度日如年。何苦呢？雲飛？你爲什麼也要這樣折磨我？爲什麼？難道我的罪還不夠多？如果連你都不能諒解我，我是真的死無葬之地了！

我又覺得那影在向我游來。

天哪！我看到了什麼？在那霧谷中的巖石後面？天哪！那是真的嗎？天哪！我爲什麼活著？爲什麼還不死？爲什麼還不死？這世界還有道義和真嗎？這不是太可怕了！太可怕了！天哪！讓我死去吧！讓我死去吧！這世界只是一團灰暗的混沌！我再也不相信人類有真實的了！我恨他！我恨他！我要殺了他！還有，我那親親的小妹妹！我的第六畢竟沒有欺騙我！噢，心霞心霞，世界上的男人那麼多，你一定要選擇你姐姐的人麼？

讓我死去吧！讓我死去吧！我的心已經死了，碎了，化，化灰了！我寧願死！

我想殺了他！不是‘想’，我‘要’！噢，天哪，指引我一條路！指引我！噢，母親，你在哪兒？助我！助我！助我！

像紅樓夢裡的句子：‘無我原非你，從他不解伊，肆行無礙憑來去，茫茫著甚悲愁喜，紛紛說甚親疏，從前碌碌卻因何，到如今回頭試想真無趣！’他在閣樓裡找到了我，蒼白，憔悴，他看來不人形，茫茫然如一隻喪家之犬！抓著我，他焦灼的、痛楚的、壞脾氣的嚷著：‘你要我怎樣？你爲什麼不聽我解釋！你是一件多麼痛苦的事，你懂嗎？我夠了！

我夠了！是的，我吻了。因爲上有你的影子，你懂嗎？隨你怎麼評價我，如果我一定得不到你，我會選擇，我打賭不會像你那樣擺架子，會跟我走！你信嗎？’他忽然哭了，跪下來，他抱住我的，啞著嚨喊：‘原諒我！原諒我！我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麼！你跟我走吧！心虹！求求你！不然，我會死掉！’我著他的頭，他那濃濃的頭髮，我哭了。呵，我原諒了他！從心底原諒了他！天哪，可憐可憐我們吧，幫助幫助我們吧！我終於決定了。我將跟他走！浪跡天涯，飄零人海，我將跟他走！父親終於把他從公司裡開除了，他咆哮著說將帶我走！傻呵，雲飛，我會被幽了，我知道！他問我：‘跟我去討飯，怎樣？’我說：‘是的！我跟定了你！’我將走了！跟著他走了！別了！父母！別了！妹妹！（我不再恨你了。）別了！小閣樓和農莊！別了！霧谷！別了！我所知的世界！

我將跟他走，浪跡天涯，飄零人海，我將跟他走！”

小冊子裡的記載，到此爲止，下面都是空白的紙張了。想必這以後，心虹就被幽了起來，接著，逃走了，跟著雲飛逃走了，再也沒有時間到閣樓裡來收拾這些東西。然後，就是那次莫名其妙的悲劇，雲飛死了，呢？的記憶也“跟著他走”了。合上小冊子，狄君璞燃起了一支菸，躺在牀上，他了無睡意，腦子裡，有幾百種意念在分馳著。從他所躺的牀上，可以清晰的看到窗外的天空，這又是個繁星滿天的夜！那些星星，璀璨著，閃爍著，組了一條發亮的帶。那條星河！那條無法飛渡的星河！那條遼闊無邊的星河！而今，雲飛與心虹間的這條星河，是再也不能飛渡了！“遲遲鐘鼓初長夜，耿耿星河曙天，鴛鴦瓦冷霜華重，翡翠衾寒誰與共？”呵，心虹！他更瞭解了，那個有顆最熱烈的心，最倔強的，最細緻的溫的孩！雲飛，你何其幸運！這樣的，是值得人爲碎骨呵！何況，雖然喪失了記憶，狄君璞仍然深信，盧雲飛必定依然活在的潛意識裡。

一支菸吸完，狄君璞才能把自己的思想，從那本小冊子中那種炙熱的裡超拔出來。

他覺得有份微妙的悵惘和心痛，對那個逝去的盧雲飛，竟有些薄薄的醋意。他奇怪，雲飛爲什麼不像樑逸舟所說，去創一番天下來見心虹呢？他何以必須帶著逃走呢？他開始歸納這本小冊子裡的要點和疑問，開始仔細的分析著一些事實，最後，他得到了幾點結論。

一、心虹不是芳的親生兒，對父母在潛意識中，有份又又恨又懷疑的緒。認爲自己生母的死，與樑逸舟和芳有關。二、樑逸舟痛恨雲飛，曾威脅過要殺死他。

三、心虹說過，和雲飛若有一方負心，必墜崖而死，接著，發現雲飛和心霞有一段，也發誓說要殺死雲飛。

四、雲飛的弟弟雲揚曾有個友名蕭雅棠，而現在，他又追求了心霞，這裡面似乎大有文章。

五、心霞的個模棱，彷彿很天真，卻背著心虹和雲飛來往，現在又和雲揚，這是一筆怎樣的帳呢？

六、雲飛到底是個怎樣的青年？是好？是壞？是功利主義者？是癡？是無？是多？樑逸舟對他的指責，是真實的？還是偏見？還是故意的冤屈他？

隨著這些歸納，狄君璞覺得頭越來越昏了，他發現自己的“結論”本不能算“結論”，因爲全是一些疑問，一些找不出答案來的疑問。唯一可信任的事實，是心霞在這幕戲中必然扮演了一個角。這就是爲什麼，心霞上次吞吞吐吐的原因，也就是不願他繼續追究的原因，急於要掩飾一件事，和雲飛的那段事！那麼，心霞可能相信是心虹殺了雲飛，爲了雲飛背叛心虹！所以，對他說過：“記住了！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！”是嗎？

這之中的複雜，真遠超過狄君璞的意料。按這些線索追查下來，倒是真的，“真相不一定對心虹有利”！他有些猶豫了。如果那記憶之匙，是一把啓開痛苦之門的鑰匙，那麼，他也要幫把這鑰匙找出來嗎？

他輾轉反側，不能眠，腦子裡一直盤旋著心虹、心霞、盧雲飛、盧雲揚、樑逸舟……

的名字，這些名字在他腦中跳舞，跳得他頭腦昏沉。而他卻無法阻止自己去想，去思索，去探求！而在這所有的名字和人之中，心虹那張祈求的、哀愁的、孤獨而無助的面孔始終飄浮在最上層，那對哀哀訴的眸子，也始終楚楚可憐的著他，還有的聲音，那懇切的、無力的、祈求的聲音：“幫助我吧！讓我把這個黑房間給你，你給我點上一盞燈吧！”他能置於不顧嗎？

他能不點那盞燈嗎？他不能！呵，他不能！窗外漸白，星河暗淡，黎明快來了。“遲遲鐘鼓初長夜，耿耿星河曙天”！他心中掠過了一抹愴惻的緒，他也同樣有“鴛鴦瓦冷霜華重，翡翠衾寒誰與共？”的慨嘆呵！