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結論作過之後，他卻忽然間輕鬆了下來，好像什麼無形的重擔已經卸了。同時，他也聽到小蕾在廣場上踢毽子的聲音，一面賜著，在一面計數似的唱著歌：“一二三，三二一，一二三四五六七，三個娃娃踢毽子，三個毽子與天齊。踢呀踢呀不住踢，三個毽子不見了！兩個飛到房頂上，一個進了泥潭裡！”

他不由自主的微笑起來，怎樣的兒歌，不知是誰教的，想必是心霞順口胡謅的玩意兒。他站起來，走到廣場上，小蕾正賜得有勁，老姑媽搬了一張椅子，坐在下，笑的看著，手裡仍然在編織著那些永遠織不完的。

山坡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人影，他定睛看著，白，白長，披著那件常披的黑絨披風，長髮在腦後飄拂。修長，飄逸，雅緻，純潔，在下，像顆閃亮的星星，一顆從星河裡墜落到凡塵裡來的星星。走近了，小蕾歡呼著：“樑姐姐，我會揹你教我的兒歌了！”

是教的？他竟不知何時教的？

站定了，氣很好，面頰被染紅了，額上有著細小的汗珠。這天氣，經過一連兩天的普照，氣溫就驟然上升了，尤其在午後，那溫熱的像一盆大大的爐火，把一切都烤得暖洋洋的。心虹對老姑媽和狄君璞分別點點頭，就攬著小蕾，蹲下來，仔細而關懷的審視，一面說：“讓我看看，小蕾，這幾天生病有沒有病瘦了。”站起來，微笑的拂了拂小蕾的頭髮。“總算還好，看不出瘦來，就是眼睛更大了。”著狄君璞，又說：“我知道一個偏方可以治氣，用剛開的曇花燉冰糖。然後喝那個湯，清清甜甜的，也不難喝。”“是嗎？”狄君璞問。“可是，那兒去找剛開的曇花呢？”

“霜園種了很多曇花，你們準備一點冰糖，等花一開我就摘下來給你們送來，馬上燉了喝下去。不過，今年花不會開了，總要等到明年。”“曇花是很的東西，可惜只能一現。”狄君璞頗有所的說。“所有麗的東西，都只能一現。”心虹說。

狄君璞不自的看了一眼。還沒說什麼，小蕾已繞在心虹膝下，要心虹教再唱一支兒歌，心虹捉住了的小手，把帶到一塊石頭上坐下來，真的挽著唱起歌來。的歌細膩溫，唱得圓潤聽，卻不是什麼謠，而是那支有名的世界名曲：“井旁邊大門前面，有一棵菩提樹，我曾在樹蔭底下，做過甜夢無數……”

狄君璞倚在門框上，著們，心虹的頭倚著小蕾那小小的，黑髮的頭，的手握著小蕾的手，的歌聲伴著小蕾的歌聲，的白服映著小蕾的紅服。金的包裹著們，在們的頭髮上和眼睛裡閃亮。們背後，是一棵大大的楓樹，楓葉如火般燦爛的燃燒著。這是一幅畫，一幅太的畫。但是，不知爲什麼，這畫面卻使狄君璞心頭涌上一酸而悽楚的覺——這該是個家庭圖呵！如果那不是心虹，而是茹，他心中像進了一把刀，驟然的一痛。他看不下去了，掉轉子，他急急的走進了書房裡。

在椅子中坐下來，他喝了一口茶，沉進一份茫然的冥想中。窗外的歌聲仍然清晰傳來，帶著那說不出的蒼涼韻味。他有好長的一刻，腦子裡是一片空漠，沒有任何思想，只依稀覺得，“人”是一個奇怪而複雜的，只有“人”，才能製造奇怪而複雜的故事。他不知坐了多久，窗外的歌聲停了。半晌，房門一響，心虹推開門走了進來。“怎麼？你爲什麼躲在這兒？”問，闔上門走了過來。

他落寞的笑笑。“小蕾呢？”他問。“姑媽帶去鎮上買繡花線。”

狄君璞沒有再說話，心虹卻一直走到書桌前來，立即，把一張發著的臉龐湊近了他，一對閃亮的、充滿希冀的眸子直著他，迫切的說：“快！告訴我吧！你找到了我那個失的世界了嗎？快！告訴我！”狄君璞的心臟了一下，面對著這張興的、煥發的、急切的臉龐，他怎樣說呢？那失的世界裡沒有璀璨的寶石，沒有豔麗的花朵，所有的只是驚濤駭浪，和鬼影幢幢！他如何將這樣一個世界，捧到這張年輕的、的面孔之前來呵？

他的沉默使驚悸了，笑容立即從脣邊去，臉上的紅霞褪了，的眼睛睜得很大，采消失，取而代之的，是驚惶、恐懼、畏，和懷疑。

“怎樣？怎樣？”焦灼的說：“你找到了一些什麼？告訴我！請你告訴我，不管是好的或是壞的！”

他推了一張椅子到面前。

“坐下來！”他幾乎是命令的說。沉的，深思的看著，多麼單純而信任的一張臉！

到底能承多？

坐了下來，更加急切和不安了。

“到底是怎樣的？你都知道了，是嗎？”

“不，”他深沉的說：“我只知道一部分。”

“那麼，把這一部分告訴我吧！請你告訴我！不要再猶豫了！不要再折磨我！”的話深深的打了他。

“心虹，你真的想知道嗎？”他蹙著眉問。

“你明知道的！你明知道的！”嚷著。“你答應了幫助我的！你不能後悔！你一定要告訴我，求你！”“那並不是麗的，心虹。”

的臉慘白了。脣微著。

“不管是多麼醜惡，我一定要知道！”堅決的說。

他再沉了幾秒鐘，然後，他下定了決心，心虹那種迫切哀懇和固執折服了他。他從椅子裡站了起來，大聲的說：“好吧！那麼，你跟我來！”

驚愕的看著他，不明所以的跟在他後，走出了書房。狄君璞開始向閣樓上爬去，他仍然抱著一種希，就是心虹會自己回憶起一切，而不用他來告訴。那麼，這閣樓是個最好的、喚起記憶的所在。他沒有變閣樓上任何的東西，只是曾經把裡面清掃過一次，拭淨了那一年多來厚積著的灰塵。

到了閣樓上面，他把心虹拉了上來，心虹驚愕而不解的站在那兒，並不打量四周，只是呆呆的看著狄君璞，困的說：“爲什麼你要在閣樓裡告訴我？書房不是很好嗎？”

“四面看看，心虹，你對這閣樓還有印象嗎？”

心虹向四面張著，狄君璞仔細的注視著，研究著面部的變化。心虹的目立即被那張書桌和搖椅所吸引了。發出一聲興的輕喊，就對那張搖椅直衝了過去，坐在椅子中，搖了起來，高興的說：“這是我的搖椅，我的寶座。”擡起頭來，注視著屋頂上那明的天窗。狄君璞這時才發現，這搖椅的位置是正對這天窗的，現在，正從那天窗裡斜進來，爲一條閃亮的，心虹就沐浴在這條裡。的眼睛被照得睜不開來，虛瞇著眼睛，像沉浸在一個夢裡一般，說：“晚上，坐在這搖椅裡，正可以從天窗看到外面天空中的滿天星斗，那些星閃亮著，一顆顆亮晶晶的，像是什麼小天使的眼睛，悄悄的注視著我。星星多的時候，就會有那條星河，我總是幻想著，我會搖一條小船，在那星河中盪漾，河水是由無數的星星組的，每顆星星中有一個夢，我一面搖船，一面撈著那些星星，撈了一船的星星，堆在那兒，對著我閃爍。”

述說得好好，臉上的表溫如夢，狄君璞幾乎爲之神往。低下頭來，看著狄君璞，眼睛裡有著夢似的輝。“我很傻，是不？”“不。”狄君璞說：“但是，這是什麼時候的事？”

“什麼時候？”有些困。“小時候吧！不不，小時候這搖椅在爸的書房裡，我們搬家以後才搬上來的。那麼，是前幾年吧，我喜歡到這空的農莊裡來。”

“晚上嗎？一個人在這空的農莊閣樓上看星星？你不怕嗎？”“啊，我……我不知道，我……我想……”囁嚅著，輕蹙著眉梢，在費力的思索。“我想，或者，或者是心霞陪我來，我不記得了。啊，這書桌……”跳起來，走到書桌背後，坐進那椅子中，立刻看到了桌上那顆雕刻著的心形。撲過去，用手挲著那顆心，審視著那心中寫的字跡，的脣發白了。擡起眼睛來，看著狄君璞，惶恐的說：“這是我的字，但是，我不記得，爲什麼……爲什麼我要寫這些？這是誰刻的，我嗎？”他的著。“應該由你來告訴我，”他說：“是你嗎？”

重新瞪視著那顆心，一種驚恐的、惶的表浮上了的臉，的眼睛直瞪瞪的。的意識正沉浸在一個記憶的深井中，在那黑暗的井水中探索，探索，再探索！然後，猛的一驚，迅速的拉開了那書桌的屜，發現了那些紙團，那些縐的、撕裂的紙張。開始一張一張的打開來看，一張一張的研究著，找著了那張寫滿名字的紙，喃喃的念著：“盧雲飛、盧雲揚、江梨、魏如珍、蕭雅棠……天哪，我只知道一個江梨，是心霞的同學，在霜園住過，後來去國了。但是，其他的是些什麼人呢？盧雲飛，盧雲飛，盧雲飛……”費力的、掙扎的思想著，的脣更白了，臉上毫無。開始抖，眼睛恐怖的瞪著那張紙，的意識在那深邃的井中迴盪，旋轉。逐漸的，逐漸的，逐漸的……有什麼東西在的腦中復活。慢慢的，慢慢的，慢慢的蠢著復活……驚悸著跳起來，息的，驚的瞪視著狄君璞。

“不許昏倒！”狄君璞命令的說，語氣是堅定的，有力的。“你沒有任何昏倒的理由！

你上沒有病！現在，告訴我，你想起了什麼。”的眼睛張得好大好大，裡面盛載著一個令人驚懼的、忘的世界。囁嚅的、結舌的呢喃著：“那是……是盧雲飛嗎？”可憐兮兮的，沒有把握的問。“那……那男人！是……

是有一個男人，是嗎？他……他盧雲飛，是……是嗎？”

“看下面一個屜！”他命令著。

驚懼的拉開了，那裡面是一疊小說；黎聖母院，七重天，戰地鐘聲，嘉麗妹妹……

的眼向旁邊的搖椅。

“是了！”驟然說：“我總是拿一本小說，坐在那搖椅上看，一面等著他！等著他！

等著他！常常一等好幾小時！有時等得天都黑了，我就……就……”擡頭看那天窗：“是了，我就看著那條星河做夢！”

“他是誰？”他用力的問。

“雲飛！”這次，答覆是迅速而乾脆的。

“說下去！”他再命令。

驚惶了。因爲吐出那個名字而驚惶了。的眼睛瞪得更大，臉更白。面上的表幾乎是恐怖的，著他，的子不由自主的往椅子的深退，好像他就是使恐懼的原因。的頭震的、急促的搖著。

“不不不，”一疊連聲的說：“不不不！我不知道了！我什麼都想不起來！我不知道！我怕，我怕……”

“怕什麼？”他追問。“我……我不知道！我真的不知道！”

“想！用你的思想去想！”他低沉的、有力的說：“你如果真要知道謎底，不要退，不要怕！想！努力的想！你想起什麼了嗎？是的，那人名雲飛，怎樣？還有些什麼，你告訴我！”“不，”逃避的把頭轉開，眼底的恐懼在加深：“不！我想不出來！想不出來！”猛烈的搖頭。

“那麼，這個能幫助你記憶嗎？”他從口袋裡掏出了那本小冊子，放到面前的桌子上。

瞪視著那本冊子，畏怯的看著那封面上的玫瑰花，驚惶的低語：“這是我的。你……

你在那兒拿到的？”

“就在這書桌的屜裡。現在，打開來，看下去！”

怯怯的出手來，好像這是什麼會炸的機關，一翻開就會把整個閣樓都炸碎似的。遲遲疑疑的，終於翻開了那小冊子。一行一行，一段一段，一頁一頁，開始看了下去，而且，即刻就看得出神了。隨著那一頁頁的字跡，的面也越來越白，眼神越來越悽惶，那記憶之匙在轉，又轉，再轉……那笨重的、生鏽的鐵門在沉重的打開，一毫，一釐，一分，一寸……終於看完了那本小冊子，的眼睛慢慢的擡了起來，著那站在對面的狄君璞。的大眼睛是濛濛然的，一層淚浪逐漸的漫延開來，迅速的淹沒了那眼珠，像雨夜芭蕉樹葉上的雨滴，一滴滴的沿著面頰滾落，紛紛的跌碎在那書桌上的小冊子上面。微張著，低低的在說著什麼，他幾乎辨不清楚的語音，好一會兒，他才聽出來是在背誦著什麼東西：“……於是，他在巖石上磨著、碾著、著，終於弄碎了他自己。但是，一陣海浪涌上來，把他們一起捲進了茫茫的大海，那磨碎了的沙被海浪衝散到四面八方，再也聚不攏來……”原來背誦的竟是兩粒細沙裡的句子！背到這裡，已泣不聲，彎下了腰，匍伏在桌上，把面頰埋在臂彎中，哭泣得擡不起頭來。還想沒什麼，但是沒有一個句子能夠聲，只是在嚨中幹噎。狄君璞撲了過去，捉住了的手臂，讓面對自己，他搖撼著，焦灼的喊著：“心虹！心虹！擡起頭來，看著我！心虹！”

泣不可仰，頭仍然垂著，淚珠迸流。哭得那樣厲害，以至於渾痙攣了起來，把自己了一團，和那痙攣徒勞的掙扎著。狄君璞大驚失，又急又痛，他迅速的把擁進了懷中，用自己的胳膊抱著，想遏止的哭泣和痙攣。他把的頭埋在自己的懷裡，拍著著的背脊，用各種聲音呼喚的名字，一面痛切的自責著：“心虹！心虹！都是我不好，我不該讓你看這本小冊子，我不該你回憶！哦，心虹！

心虹！你不要哭吧！求你不要哭，請你不要哭吧！哦，心虹！心虹！我怎麼這樣傻，這樣笨，這樣愚蠢！我幹嘛要讓你再被磨碎一次？呵，心虹！請不要哭吧！請你！”他把的頭扳起來，使的臉正對著他。閉著眼睛，溼潤的睫抖著，面頰上淚痕狼藉，新的淚珠仍然不斷的從眼角涌出，迅速的奔流到耳邊去。的微張著，吐出無數的噎，無數的嗚咽，的痙攣和哭泣都無法停止。他掏出手帕，徒勞的想拭乾的淚痕，他擁抱，徒勞的想弄溫暖那冰冷的子。他繼續懇求著：“別哭吧！心虹，那些事都早已過去了，它再也傷害不到你了，別哭吧！別哭吧！求你，別哭吧！”

仍然在哭，不停不休的哭，他著，眼看著那張蒼白的臉被淚痕浸，眼看著那痛苦在撕裂，碾碎，而自己卻無能爲力。眼看那瘦弱的子抖得像寒風中枝上的葉……他焦灼痛楚得無以自。然後，忽然的，他自己也不知道在做什麼，他竟俯下頭來，一下子吻住了那抖慄著的脣，遏止了那啜泣的聲音。

時間不知道過去了多久，他慢慢的移開了自己的脣，擡起頭來，注視著。的睫揚起了，一對浸在水霧裡的眸子，好驚愕，好詫異，又好清亮，好晶瑩的著他。那抖、痙攣、和哭泣都像奇蹟般的消失了。只是那樣看著他，那樣不信任的，恍惚如夢的看著他。

天窗外，已近黃昏的線和的了進來，把的臉籠罩在一片溫的落日餘暉之中。

“嗨，心虹。”他試著說話，嚨是而痛楚的，他幾乎控制不住自己的聲音。這一個意外的舉，使他自己都驚不小。“你好些了嗎？”他聲的問，想對微笑，卻笑不出來。仍然驚愕而不信任的看著他，一瞬也不瞬。半晌，擡起手來，用那纖長的手指，輕輕的、輕輕的他的脣，低聲的說：“你吻了我。”“是的。”他輕聲說。的子的倚在他的懷中，的眼也的著他，然後，低低嘆息，慢慢的闔上了眼睛。

“我好累，好疲倦，”嘆息著說：“我現在想睡了。想好好的睡一下。”“你可以好好的睡一下。”他說，抱起來，把抱下了樓梯，抱進了書房裡，他把放在躺椅上，拿了自己的棉被，輕輕的蓋住了。闔上眼睛，真的睡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