午後，狄君璞悶坐在書房中，苦惱的、煩躁的、自己跟自己生著氣。上午和樑逸舟的一篇談話，始終迴盪在他的腦海裡。他懊惱，他氣憤，他坐立不安，他又後悔自己過於激，把整個事都弄得一敗塗地。但是，每每想起樑逸舟所說的話，所指責詛咒的，他就又再度怒火中燒，咬牙切齒起來。老姑媽很識相，當白炒了一盤辣子丁後，就敏的知道事並不像想像的那樣如意。於是，把小蕾遠遠的帶開，讓狄君璞有個安靜的、無人打擾的午後。

這午後是漫長的，狄君璞不能不期待著心虹的出現，每一分鐘的消逝，對他都是件痛苦的刑罰。他一方面怕時間過得太快，另一方面又覺得時間過得太緩慢太滯重了。他總是下意識的看手錶，不到十分鐘，他已經看了二十次手錶了。最後，他熄滅了第十五支菸，站起來，開始在房子裡來來回回的踱著步子，表上已經四點了，心虹今天不會來了。或者，是樑逸舟了，反正，不會來了。

他停在窗口，太快落山了，山凹裡顯得暗而蒼茫。他佇立片刻，掉轉子走回桌前，燃上了第十六支菸。

忽然有敲門聲，他的心臟“咚”的一跳，似乎已從腔裡跳到了嚨口。拋下了煙，他三步並作兩步的衝進客廳，衝到大門口。大門本來就是敞開的，但是，站在那兒的，並不是他期待中的心虹，而是那胖胖的、滿臉帶笑的高媽。狄君璞愕然的站住了，是驚奇，也是失的說了句：“哦，是你。”高媽笑的遞上了兩張摺疊的紙，傻呵呵的說：“這是我們小姐要我送來的，一張是大小姐寫的，一張是二小姐寫的，都我不要給別人看到呢！”

狄君璞慌忙接過了紙條，第一張是心霞的，寫著：

“狄君璞：

媽媽爸爸已取得協議，暫時不干涉姐姐和你來往，怕刺激姐姐。但是，他們顯然另有計劃，等我打聽出來後再告訴你。姐姐對於你早上來過的事一無所知，你還是不要讓知道好些。珍惜你的時間吧！彆氣餒呵！

高媽已盡知一切，是我們這邊的人，完全可以信任！

心霞”

再打開另一張紙條，卻只有簡簡單單的一句話：

“請我吃晚飯好嗎？

虹”

狄君璞收起了紙條，擡起眼睛來，他的心裡在歡樂的唱著歌，他的臉上不自的堆滿了笑，對高媽一疊連聲的說：“謝謝你！謝謝你！謝謝你呵！”

高媽笑了。說：“大小姐馬上就會來了，晚上老高會來接。”

“不用了，我送到霜園門口。”

“我們老爺一定會老高來接的，我看形吧！”

高媽轉過子走了。狄君璞佇立半晌，就陡的車轉了子，不住口的著姑媽。姑媽從後面急匆匆的跑了出來，張的問：“怎麼了？怎麼了？哪兒失火了嗎？”

“我心裡，已經燒一片了！”狄君璞歡著說，對那莫名其妙的老姑媽咧開了嘻笑，一面嚷著：“辣子丁！趕快去準備你的辣子丁！”折回到書房，他卻一分鐘也安靜不下來了，他燒旺了爐火，整理了房間，在火盆旁，他安置好兩張椅子，又預先沏上一杯好茶，調好了檯燈的線，拭去了桌上的灰塵。又不知從那兒翻出一對蠟燭，和兩個雕花的小燭臺，他一向喜歡蠟燭的那份調，竟堅持餐桌上要用燭來代替電燈，因而和老姑媽爭執了老半天，最後，姑媽只好屈服了。當一切就緒，心虹也姍姍而來了。看到心虹，狄君璞只覺得眼前一亮，他從來沒有看到心虹這樣打扮過，一件黑絨的洋裝，脖子上繫了一條水鑽的項鍊，外面披著件也是黑絨的大，白狐皮的領子。長髮鬆鬆的挽在頭頂，用一個水鑽的髮飾扣住。臉上一反從前，已淡淡的施過脂，更顯得脣紅齒白，雙眉如畫。站在那兒，淺笑嫣然，一任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自己，只是含笑不語。那模樣，那神態，有說不出來的華麗，說不出來的高貴，說不出來的清雅，與說不出來的飄逸。

好半天，狄君璞才深吸了一口氣說：“心虹，你得讓我心痛。”

把拉進了書房，他關上房門，代下大，立即，他把擁了懷中。深深的凝視著，深深的對微笑，再深深的吻住了。那小的子，在他的懷抱中是那樣輕盈，那小小的脣，是那樣溫。那長而黑的睫，是那樣慵慵懶懶的垂著，那黑黑的眼珠，是那樣醉意盎然的從睫下悄悄的著他。他的心跳得猛烈。他的運行得急速。一早上所的悶氣，至此一掃而空。他吻，不住的吻，不停的吻，吻了又吻，吻了再吻。然後，他輕聲的問：“你爸爸媽媽知道你來我這兒嗎？”

“爸爸去公司了。我告訴媽媽我不回去吃晚飯，也沒問我，我想，當然知道我是到這兒來了。除了這兒，我並沒有第二個地方可去呀！”狄君璞沉默了一會兒，他不知道梁氏夫婦到底準備怎樣對付他，但他知道一點，投鼠忌，他們也怕傷害心虹。這了他手中唯一的一張王牌。他現在沒有別的好辦法，除了等待與忍耐以外。命運既已安排他們相遇，應該還有更好的安排。等待吧！看時間會帶來些什麼？

“你有心事，”心虹注視著他，長睫一開一闔的。“告訴我，你在想些什麼？”“沒有什麼。”狄君璞牽著的手，把引到火邊的椅子上坐下。他坐在旁邊，把的手闔在他的手中。“我等了你整個下午，怎麼這樣晚纔來？”

“你爲什麼不去霜園？”問，心無城府的微笑著。“難道一定要我來看你？唔，”斜睨著他：“我看你被我寵壞了，什麼都要我遷就你。但是，”熱烘烘的撲向他：“我會遷就你，無論你要我做什麼，我都會遷就你，我知道你不喜歡到霜園來，那兒的氣氛不適合你，你寧願要這樸樸實實、笨笨拙拙的農莊，也不願要那豪華的霜園，對吧？好，你既然不喜歡去霜園，那麼，我來農莊！如果你不討厭我，我就每天來吃晚飯！”狄君璞心中通過了一陣又酸楚又激的暖流，這孩子，這癡癡的傻孩子呵！已經在爲他的不去造訪而代他找藉口了。一時間，他竟衝的想把早上的事告訴，但他終於忍住了，只是勉強的笑笑說：“你知道，心虹，你家裡的人太多，而我，是多麼希和你單獨相呵！”“噓！”心虹把一個手指頭在脣上，臉上有一可的天真。“你不用解釋，真的，不用解釋！我每天都來就是了！記住，君璞，你高興怎麼做就怎麼做，我不要改變你。假如你願意，給我命令吧，你是我的主人，而我，一切聽你吩咐。先生。”狄君璞拿起的手來，輕輕的吻著的手指，他用這個作來掩飾他眼底的一抹痛楚。呵，心虹！怎樣引起他心靈深的悸呵！“告訴我，”他含糊的說：“我有什麼地方值得你這樣我？”“呵，我也不很知道，”深思的說，忽然有點兒了。“在我生病的時候，我常常看你的小說，它們吸引我，經常，我可以在裡面找到一些句子，正是我心中想說的。我想，那時我已經很崇拜你了。後來，爸爸告訴我，有一個作家租了農莊，我卻做夢也想不到是你，等到見到你，又知道你就是喬風，再和你接近之後，我忽然發現，你就像我一生所等待著的，所求著的。

呵，我不會說，我不會描寫。以前我並非沒有過，雲飛給我的覺是一種窒息的，迫的，又發冷又發熱的覺，像是一場熱病，燒得我頭腦昏然。而你，你帶給我的是心靈深的寧靜與和平，一種溫暖的、安全的覺。好像我是個在沙漠中迷途已久的人，忽然間找到了，找到了水，找到了家。”擡眼看他，眼是幽而清亮的。“你懂嗎？”他握了一下的手，算是答覆。注視著，他沒有說話。迎視著他那深深沉沉、癡癡迷迷的注視，也不再說話了。好長一段時間，他們只是默默相對。室好靜好靜，只偶爾有爐火的輕聲，打破了那一片的沉寂。窗外，太早就落了山，暮慢慢的，慢慢的，從窗外飄進室，朦朧的罩住了室的一切。線是越來越黝暗了，他們忘了開燈，也捨不得移。房間中所有的傢俱品，都了模糊的影子。他們彼此的廓也逐漸模糊，只有爐火的芒，在兩人的眼底閃爍。“心虹。”好久好久之後，他才輕喚了一聲。

“嗯？”模糊的答應著，心不在焉的。仍然注視著他，面頰被爐火烤了胭脂。

“我有件東西要拿給你看。”他說。

“是什麼？”他滿足的低嘆了一聲，很不願的放開了的手，站起來，走到書桌邊去。拿起一張稿紙，他扭亮了檯燈，折回到心虹邊來，把那張稿紙遞給了。詫異的看過去，上面寫著一首小詩，題目“星河”，這是他昨夜失眠時所寫的。開始細聲的念著上面的句子：

星河在世界的一個角落，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，山風在我們邊穿過，草叢裡流螢來往如梭，我們靜靜佇立，高興著有你有我。

穹蒼裡有星雲數朵，夜在暗夜裡閃閃爍爍，星河中波深浪闊，何有鵲橋一座？

我們靜靜佇立，慶幸著未隔星河！

曉霧在天邊慢慢飄浮，晨鐘將夜輕輕敲破，遠的山月模糊，近的樹影婆娑，我們靜靜佇立，看星河在黎明中沒。

心虹唸完了，擡起頭來，的眸子清亮如水。把那張稿紙在前，低聲的說：“給我！”“給你。”他說，俯下頭去吻的額。

攤開那張紙，又唸了一遍，然後，再念了一遍，眼中逐漸涌上了淚水，脣邊卻帶著那樣陶醉而滿足的笑。跳起來，攀著狄君璞的襟，不勝喜悅的說：“我們之間永遠不會隔著星河，是不是？”

“是的。”他說。攬住的肩，把帶到窗前。他們同時都擡起頭來，在那穹蒼中找尋星河。夜纔剛剛降臨，星河未現，在那黑暗的天邊，只疏疏落落的掛著幾顆星星。他們兩相依偎，看著那星一個個的冒出來，越冒越多，兩人都有一份莊嚴的、的緒。忽然間，心虹低喊了一聲，用手的環抱住狄君璞的腰，把頭深深的埋在他前，模糊而熱烈的喊：“呵，君璞，我你！我你！我你！”

他攬了，把下頷在黑髮的頭上，默然不語。而門外，老姑媽已經在一疊連聲的吃晚飯了。

於是，他們來到了餐桌上。這是怎樣的一餐飯呀！在燭火那朦朧如夢的芒下，在狄君璞和心虹兩人那種恍恍惚惚的緒中，一切都像披上了一層夢幻的輕紗。似乎連空氣裡都漲滿了某種溫馨，某種甜。狄君璞和心虹都很沉默，整餐飯的時間中，他們兩人都幾乎沒說過什麼，只是常常忘了吃飯，彼此對視著，會莫名其妙的微笑起來。在這種形下，坐在一邊的老姑媽和小蕾，也都跟著沉默了。老姑媽只是不時的以窺探的眼，悄悄的看他們一眼，再悄悄的微笑，而小蕾呢？是被這種氣氛所震懾了。好奇，也驚訝。瞪著一對圓圓的眼睛，始終注視著心虹。最後，實在按捺不住了，張開，突然對心虹說：“樑阿姨，你爲什麼要有很多名字？”

“什麼？”心虹不解的，的思緒還飄浮在別的地方。和狄君璞都沒有注意到，已經把“樑姐姐”的稱呼改了“樑阿姨”。“你看，你以前的名字樑姐姐，婆婆說，現在要樑阿姨了，再過一段時間，還要媽媽呢！”小蕾天真的、一本正經的說著。老姑媽驀的從嚨裡乾咳了幾聲，慌忙把頭低了下去，再也沒想到孩子會把這話當面給說了出來，老姑媽尷尬得無以自。心虹卻飛紅了臉，把眼睛轉向了一邊，簡直不知該怎麼辦好。狄君璞著小蕾，這突兀的話使他頗爲震。茹在小蕾還沒懂事前就走了，事實上，茹一直不喜歡孩子，嫌小蕾妨礙了許多的自由。因此，這孩子幾乎從沒有得到過母。他注視著小蕾，手輕輕的握住了小蕾的手，說：“小蕾，你願意樑阿姨做你的媽媽嗎？”

小蕾好奇的看看心虹，天真的問：“樑阿姨做了我媽媽，是不是就可以跟我們住在一起？”

“是的。”狄君璞回答。

孩子興了，喜悅的揚起頭來，很快的說：“那麼，從現在起，就做我的媽媽好嗎？”

心虹咳了一聲，臉更紅了。老姑媽已樂得合不攏。狄君璞含笑的看著孩子，忍不住在額上重重的吻了一下，多可人意的小東西呵！這篇談話對心虹顯然有了很大的影響，因此，在飯後，心虹竟一直陪伴著小蕾，教作功課，教唱歌，給講故事。孩子睡得早，八點鐘就上了牀，心虹一直等睡好了，才離開的牀前。挽著狄君璞，提議的說：“到外面走走，如何？”

狄君璞取來的大，幫穿上，攬著，他們走到了山野裡的月之下。避免去農莊後的楓林，狄君璞帶著走上了那條去霧谷的小徑。楓林夾道，繁星滿天。那夜霧迷離的山谷中，樹影綽約，山蒼茫。他們相併而行，晚風輕拂，落葉繽紛，巖石上，蒼苔點點，樹葉上，珠晶瑩。這樣的夜裡，人類的心靈中，除了純淨的的覺以外，還能有什麼呢？，是一種至高無上的。他擁住，吻了。擡起頭來，他們可以看到月亮，看到月華，看到星雲，看到星河。把頭靠在他的肩上，低聲說：“我很想許願。”“許吧！”“知道馮延巳的那闋‘長命’嗎？”

他知道。但他希聽念出來。於是，心虹用那低低的、的聲音，清脆的念著：“春日宴，綠酒一杯歌一遍，再拜陳三願；一願郎君千歲，二願妾長健，三願如同樑上燕，歲歲長相見！”的聲音那樣甜，那樣富於磁，那樣帶著心靈深的摯。他了，深深的了。攬了，他們並肩站在月之下。他相信，如果冥冥中真有著神靈，這神靈必然能聽到心虹這闋“再拜陳三願”，因爲，那真摯的心靈之聲，是應該直達天庭的呵！“看！一顆流星！”

忽然著說。

是的，有一顆流星，忽然從那星河中墜落了出來，穿過那黑暗的廣漠的穹蒼，不知落向何方去了。狄君璞出手來，做了一個承接的手勢，心虹笑著說：“你幹嘛？”“它從星河裡掉下來，我要接住它，把它送給你，記得你告訴過我的話嗎？你曾幻想在星河中劃船，撈著那些星星，每顆星星中都有一個夢。我要接住這顆星，給你，連帶著那個夢。”他做出一個接住了星星的手勢，把它遞在手裡。立即慎重的接了過來，放進口袋中。兩人相對而視，不都笑了。他們再向天空，那星河正璀璨著。又低聲的唸了起來：“在世界的一個角落，我們曾並肩看過星河，山風在我們邊穿過，草叢裡流螢來往如梭，我們靜靜佇立，高興著有你有我。”

他們佇立著，靜靜的，久久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