夜好深，夜好沉，夜好靜謐。

心虹靜悄悄的躺著，傾聽著周遭的一切，已經這樣一也不的躺了好幾小時。知道，全屋子裡的人都在注意，都在窺伺，現在，夜已經很深很深了，料想，家裡的人應該都已睡了吧？這是多麼漫長而難熬的一個晚上！的世界竟被幾句話輾了碎。首先，是有關“母親”的那個大，一個被認爲是後母的人，在二十年漫長的之後，竟一變而爲生母！曾迷失的找尋過母親，也曾把夢兒訪遍，曾夜夜呼喚，也曾日日凝佇！虛擬了母親的形象，也在腦中勾劃了幾百種母親的廓，卻原來，母親始終在邊！二十年來，朝朝暮暮，母親竟沒有離開過！這可能嗎？這可能嗎？，心虹，是多麼愚昧無知而又盲目呵！

這搖了對人生的一種基本的看法，摧殘了的自信。母相認，給予的溫暖卻遠沒有給予的痛楚多。而接著，還來不及從這份痛楚裡甦醒，一個大打擊就又當頭落下，這一年多來，始終自認是個純潔的，也因此，敢於奉獻給狄君璞那顆真摯的心，卻原來，自己早已和人私奔，再也談不上純潔和璞真！不但如此，更可怕的，竟殺了那個男人！，心虹，到底是個怎樣可怕的人？

不懷疑父親是說謊，不懷疑這件事的真實。因爲，瞭解自己那份熱烈如火的，之深，恨之切！怪不得，不是在各都留下過殺人的蛛馬跡嗎？從牀上坐起來，一把搶過牀頭櫃上的一本詞選，打開來，找著了自己的筆跡：

“利用爲工，達到某種目的的人，該殺！”

“玩弄的人，該殺！”

“輕視的人，該殺！”

“無而裝有的人，該殺！”

迅速的合起了書，把它拋在牀邊。是了！是個兇手！早就決心要殺他了！這就是證據！一定約好他在那懸崖頂上見面，然後乘他不備把他推落懸崖！啊！一個失去記憶的人，茫然的找尋著自己，最後找到的自己竟是個殺人兇手，該怎麼辦？啊，怪不得全家誰都不願恢復記憶，怪不得鎮上的人見了就竊竊私議，怪不得盧老太太要向索命……怪不得！怪不得！怪不得！

心驚跳，額上冷汗涔涔。想想看，自己的手上染滿了鮮，自己的上，帶滿了污穢，自己的心靈，充滿了罪惡，而今而後，該當若何？推開了棉被，赤著足走下牀來，輕輕悄悄的，無聲無息的走到窗前，站在那兒，著外面那黑暗的原野，和廣漠的穹蒼。

天際，星河璀璨，月迷離。星河！想起狄君璞的小詩，索著自己脖子上掛著的那顆星星！呵，君璞，君璞，我不是你心目中那顆小星星，我只是一塊污泥，刻了星形，鍍上了白金，我是個虛僞的冒充者，混淆了你的視線，欺騙了你的覺。呵，君璞，君璞，善良如你，天當佑你！罪惡如我，天當罰我！”打了個寒噤，夜涼如水。極目而視，暗夜中，山也模糊，樹也模糊。星也迷離，月也迷離。四周好靜，聽不到蟲鳴，聽不到鳥語。

只有低幽的風，在原野裡徘徊嗚咽，穿過樹梢，穿過山谷，發出那如泣如訴的聲音。側耳傾聽，忽然間，聽到在那風聲中，夾雜著什麼其他的聲音，低低的，沉沉的，啞啞的，在呼喚著：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慄，發冷，又聽到這呼喚了！更專注的傾聽那聲音，那在一年多以來，經常出現在耳邊的聲音：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夜風裡，那聲音喊得悲涼。是了！腦中如電一閃，整個子都僵的直了起來。

這是雲飛的聲音！那墜崖的孤魂正遊在山野間，那無法安息的幽魂正在做不甘願的呼喚！

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他在索命呵！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那呼喚聲更加迫切了，更加悲涼了，更加淒厲了！的背脊直，眼直直的瞪著窗外。

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“我來了！”對窗外低低的說。是的，債必須由來還！我來了！轉過子，像被催眠了一般，輕悄的走到門邊，輕輕的，輕輕的，輕輕的扭著門柄，打開了房門，沒有驚任何人。赤著腳，走出房間，甚至沒有披一件服，只穿著那件白綢的睡袍。沒有鞋，沒有，下了樓，走進客廳。避免去開客廳那厚重的拉門，穿進廚房，開了後門，走進花園裡。幾分鐘之後，已經置在山野裡了，披散著一頭好的黑髮，穿著件白綢的睡袍，赤著腳，輕悄的走在那荒野的小徑上。像個了詛咒的幽靈。耳邊，那呼喚的聲音仍然在繼續不斷的響著：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“我來了！我來了！我來了！”

低呼著，加速了腳步。赤著的腳踩在枯枝上，踩在尖銳的石子上，踩在荊棘上，細的皮上留下了一條條的痕，不覺得痛。寒風侵襲著，那薄霏霏的服著子，也不覺得寒冷，耳邊只聽到那越來越急促，越來越淒厲的呼喚：“心虹！跟我走！

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“我來了！我來了！我來了！”

喊著，幾乎是在奔跑了。沿著那小徑，奔進了霧谷，穿過那巖石地帶，往農莊的方向奔去。可是，忽然間，在黑暗之中竄出了一個人影，一把抱住了。

“我捉住了你！哈！我捉住了你！”那人影著，怪聲的發笑，聲如夜梟悽鳴。“你還我兒子來！你還我！你還我！哈，我捉住了你！”心虹站住，夜裡，盧老太太那張扭曲的臉像個兇神惡煞，那怪異的眼神，那凌的白髮，那尖銳而淒厲的聲音，劃破了夜空，打碎了寧靜。奇怪的，是心虹毫也沒有驚懼，更沒有到意外，反而安詳而快樂的說：“哦，是你，你來得好！”

“你殺了我兒子！你要償命！”那瘋婦嚷著。

“是的，是的，我要償命！”心虹說，側耳傾聽。“聽到嗎？他在我。”“什麼？什麼？”老婦問。

“他在我，雲飛在我。”像做夢般說：“我要去了，你也來嗎？你應該送我去！

我們走吧！”

老婦扭著。“我不放你！”狡黠的說：“你要逃跑！”

“我不逃。”心虹安靜的說：“我要到那懸崖頂上去，我要從那懸崖上跳下來！你聽，他在我！你聽！”

老婦真的側耳傾聽，的眼睛怪異的盯著。

“你要從懸崖上跳下來！”說。

“是的。”心虹說。“如果你不跳，我要把你推下去。”說。

“那更好了，來吧！我們快去！聽，他在我！”

夜裡，那聲音仍在耳邊急促的響著：“心虹！跟我走！心虹！跟我走！”

“我來了！我來了！我來了！”心虹應著，掙扎著往山上跑去。老婦也蹌踉的跟了上去，的手仍然攥著心虹的服。們跑出了霧谷，跑上了山，直奔那農莊後的懸崖。這時，山谷中真的傳來了一片呼：“心虹！心虹！你在哪兒？”

“心虹！回來！心虹！”

“姐姐！姐姐呀！姐姐！”

同時，谷裡到都亮起了手電筒的芒。心虹站住了，怔了怔，說：“他們來找我了！

我們快些去吧！要不然，他們不會放我走了！”“快些去！快些去！”老婦尖銳的說，怪笑著，興著。“快些去！哈！快些去！”心虹跑進了楓林，老婦也跟了過來，谷裡的手電筒更明顯了，閃亮著像一盞盞小燈，心霞他們一定在發瘋般的搜尋著。一切要快了，快些結束吧！雲飛，你不要再了。債必須用來償。你不要再了，我來了！我來了！我來了！

一步步的走向那欄桿。狄君璞在臥室中，忽然沒來由的驚跳了起來，一頭一的冷汗。暗夜裡有著什麼，他的心跳得那麼猛烈。事實上，他本沒睡，只是靠在牀上休息。整晚，他都和雲揚堯康等在山谷中和荒野裡四搜尋盧老太太，卻連一點蹤跡都沒有找到，後來鎮上一個婦人說，看到盧老太太在公路局車站，於是，大家推斷盧老太太一定糊里糊塗的搭上車子去了臺北。於是雲揚到臺北去報了警，徒勞的搜尋無補於事，大家只好回家去等著。好在霜園門森嚴，大家都料定不會發生什麼事。夜深難覓，不如等天亮再說。就這樣，狄君璞回到家裡就已經快十二點了。帶著那樣凌的心，那樣燒灼著的和憂愁，他本不能睡覺，靠在牀上，他一直在那份沉重的思緒裡折騰著。而現在，他忽然驚跳了起來。

夜裡，確實有什麼聲音驚了他，使他發冷而心跳。他下了牀，披上服，從窗口看出去，看不出什麼所以然來。但他的心跳得更猛，呼吸急促而張。然後，他聽到一聲低喊，一聲的低喊，依稀在說著：“我來了！我來了！我來了！”

他不再猶豫，開了房門，他直奔出去，剛來到農莊前的空地上，他就看到那條通往楓林的小徑邊，草叢裡有個亮晶晶的東西在閃爍著，他奔過去，彎腰拾了起來，心臟猛的一跳：那是心虹戴在前的那顆星星，那顆從星河中墜落的星星！他一把握了那顆星，得手心中都刺痛起來。然後，出於一種直覺，他狂奔著跑進了楓林。

一跑進楓林，他就看到了一幅使他心驚膽裂的場面。

心虹，披著長髮，穿著睡袍，赤著腳，已經越過了懸崖邊的欄桿，站在欄桿外凸出的懸崖邊緣上，一隻手抓著欄桿，一隻手按著那隨風飄飛的睡袍下襬，眼睛迷迷濛濛的著下面的山谷，似乎隨時準備要往下跳。而在一邊，盧老太太白髮飛揚，眼神怪異，卻在拍著掌，跳著腳喊：“跳！跳！跳下去！跳下去！”

狄君璞心魂俱裂，滿冷汗，他想撲過去，但是他不敢，怕他一撲過去，心虹就會往下跳。因爲，現在顯然在一種被催眠似的心神恍惚中。站在那兒，他一時覺得像掉進了冰窖，渾都像冰一般的冷了。

他立即恢復了神志，息著，他開始向心虹那兒慢慢的移近，一步一步，一寸一寸的捱過去，同時，他輕聲的、沙啞的低喚著：“心虹！心虹！心虹！”

心虹一震，茫然回顧，似乎在找尋著什麼，的眼和狄君璞的接了，又一震，狄君璞立即喊：“心虹！別鬆手！”“他我，我要去了！”心虹著狄君璞，像解釋一件很普通的事一般說著。“誰你？”狄君璞問，故意和拖延時間，他又向邁近了一步。“雲飛。”說。“雲飛是誰？”他問，再邁近一步。

這時，一片呼喚心虹的聲音已經到了農莊這兒，心虹有些心神不定，側耳傾聽，又看看下的懸崖。狄君璞魂飛魄散，他很快的說：“你還沒告訴我，雲飛是誰？”

“你知道的，我要去了。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他再邁近了一步。

“就是我殺掉的那個人，我現在要償還這筆債。”

“你沒有殺任何人，你知道。”他停在欄桿邊上。

“我殺了，我推他掉下懸崖。”

那片喚心虹的聲音更近了。然後，樑逸舟夫婦和心霞帶著老高與高媽，都衝進了楓林，一看這局面，芳首先就尖了起來。心虹一驚，轉就要往下跳。狄君璞已接近了，這時立即一個箭步竄過去，一把就抓住了心虹握著欄桿的那隻手，心虹的子已經一半都到了懸崖外面，狄君璞用力拉了，撲過去，他翻到欄桿外面，冒險的用手抓著欄桿，把心虹拉了上來，然後，他抱住了，連欄桿帶的子一起抱得的。心虹掙扎著，大聲的著：“放開我！放開我！放開我！讓我去！讓我去！讓我去！”哭泣著，力掙扎，然後一口咬在狄君璞的手上，狠狠的咬下去，狄君璞仍然抱不放，抓了欄桿，他們在懸崖邊上驚險萬狀的掙扎著。同時，狄君璞用那樣迫切的聲音，一疊連聲的呼喚：“心虹！心虹！

心虹！你不能這樣去的！你昏了頭了！你醒醒吧！”老高衝過來了，抓住了心虹的領，他們合力把心虹抱了起來，抱過欄桿，狄君璞也翻了過來，那在一邊看的樑逸舟夫婦和心霞，早驚嚇得一冷汗了。心虹依舊在力掙扎，又哭又喊又。那在旁邊拍手的老婦這時陡的跳了過來，大聲嚷：“跳下去呀！跳下去呀！跳下去呀！”

“老高，你去捉住，”狄君璞息著說：“心虹給我！現在已經沒關係了。”他抱了心虹，經過了這一番驚險之後，他餘悸猶存，心臟仍在擂鼓似的敲著。

老高放掉了心虹，跑過去抓那個老婦，但是，那老婦人靈活的擺了老高，一衝就衝到欄桿邊，抓住欄桿，忽然破聲尖起來：“！！！都是！看呀，這欄桿上都是！都是紅的呀！雲飛的呀！我兒子的呀！”用手那欄桿，好像那欄桿上真有一般。接著，卻號哭了起來，一面哭，一面哀傷的訴說著：“雲飛，我沒有要把你推下去，我只是要阻止你離開我呀，你怎能拋開你的母親？雲飛，回來吧！你回來呀！你不能跟那個人走！雲飛，我沒有要你摔下去！我沒有要你摔下去！都是那個人……都是那個人……”

心虹一直在狄君璞懷中掙扎哭泣喊，但是，這時卻突然安靜了，驚奇的看著那個瘋狂的老婦，呆住了。狄君璞也愣住了，只因爲這老婦人說的話太過於稀奇。老高還要過去抓那個老婦人，狄君璞喊了一聲：“不要去！聽說什麼？”

事實上，呆住的豈止是狄君璞和心虹，連樑逸舟夫婦和心霞也驚愕得說不出話來了。而那老婦還在那兒哭號不休。

“雲飛，不要離開我！雲飛，回來吧！不要帶那個人逃走！我們過苦日子，我不要錢，只要大家在一塊兒！雲飛，回來！求你回來！求你！求你！求你！我的兒子呀！你怎能離開我，我把你從那麼一點點抱大！啊！雲飛，我沒有要殺你，我沒有要殺你呀！你回來吧！……”

心虹渾震了一下，然後，像從一段長長的惡夢中醒來，愕然地回頭，瞪視著狄君璞，的眼已恢復了意識，的臉蒼白而煥發著采，的聲音清新如早晨初啼的黃鶯：“嗨，君璞，我記起來了，我記起一切的事了！”

“什麼？”狄君璞一時間不知所指何事，困地問。他的眼睛盯著那又蒼白又麗的臉龐，那衫單薄的、小小的子在他懷中微。他又驚又喜又慄。哦，心虹！他幾乎失去了的心虹！在那眼中，他知道，又是他的了！他狂喜，他震，他恩，幾乎無力再去弄清楚句子的意義了！心虹仍然看著他，的眼睛明如星！

“我都記起來了！君璞，你不懂嗎？忽然間，我所有的記憶都回來了！”說，聲音朗朗。

“真的？”狄君璞猛然間弄明白了，他大聲問：“真的？”

“真的。”靜靜的說：“我全記起來了，那晚的事和那晚以前的事，我全記起來了！”嘆息，忽然覺得疲倦而乏力，一層溫溫的覺像浪般包住了，偎進了他的懷裡，把頭的依靠在他那寬闊的肩膀上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