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家餐廳舒服多了。

足足有二十分鐘，他們兩個什麼話都不說，只是埋著頭苦吃，兩人都吃得很多，他報銷了一整客快餐，吃掉了一大盤咖哩飯。然後，他們兩人的氣和神都好多了，裴雪珂再一次證實自己的看法，原來神上的委頓也的影響，怪不得害憂鬱癥的人十個有九個是瘦子。

咖啡送來了，咖啡真好，咖啡的香味就有提神和振的作用。機械地在咖啡杯裡丟進兩塊方糖，倒了牛，用小匙攪著。注視著那杯裡的漣漪和漩渦，不用擡頭，知道他又起煙來了，煙霧緩慢地游過來，和咖啡的熱氣攪在一起，兩種香味混淆著；咖啡和煙，皺著鼻子嗔了嗅，奇怪，咖啡和煙，這兩種香味居然有某種諧調，某種令人安寧的諧調。

“我真弄不懂你，”他忽然開了口，聲音不大，卻仍然嚇了一跳，“你幹嗎去參加那個婚禮？我打賭你……父親，呃，那位徐老先生並不希你在場來提醒他有多老！幸虧我把你帶走了，否則，你預備在那兒幹嗎？等著喊雨雁一聲媽媽？”

“不許說我爸爸是老先生！”挑釁地說，瞪圓了眼睛。“你自己也知道，爸爸不老。他，穩重，風度翩翩。親切，儒雅，而且溫。非常非常溫。他這種溫氣度，使他爲一位國王，他是事業的功者，場的功者。”瞪著他。“你不要輸不起！”

他回瞪，噴著煙霧，眼神裡有種若有所思的神。

“你是個矛盾而古怪的孩！”

“怎麼？”

“你帶著滿腹怨氣去參加那婚禮，你恨你父親，你恨林雨雁，可是，你也不了別人罵他們。”

“是，”直視他，“我不了。”

他皺皺眉，斜睨，忽然撲近，仔細看了看的眼睛和麪龐。

“喂，小裴，”他說，“你確定那位徐遠航是你父親嗎？你有沒有弄錯？如果你說他是你的男朋友，我比較容易接。”

“他是我父親！”認真地說，“不過我六歲就離開他了，媽媽和他離婚的主要原因，就因爲他永遠有朋友，永遠異的歡迎。媽媽常說，爸爸是不該結婚的，可是，他居然又結婚了！這就是我弄不懂的原因！他大可以和林雨雁朋友，同居，只要不結婚……”

“雨雁不是那種孩。”葉剛低沉地說，“不是。出自書香之家，有太良好的教養，太多傳統的教育，再加上滿腦筋奇笨無比的道德觀！如果肯和男人同居，就不到你父親來娶了！”

“你在暗示什麼？”

“我不暗示，我明講。如果我肯娶雨雁，如果我肯和走上結婚禮堂，也就沒有徐遠航了！”

“哦？”轉眼珠，揚起睫，“原來林雨雁是你不要的孩，是你不肯娶的孩，無可奈何，想嫁人想瘋了，就抓上我爸爸來填空了？”啜著咖啡，很可地去吹散那咖啡杯上的熱蒸汽。“葉剛，”第一次這名字，居然滿順口的，“你猜怎麼？”

“怎麼？”

“你如果不是阿Q，你就本沒輸！”

“解釋一下。”

“阿Q捱了打，就說：‘就算王八蛋打我的！老子不還手，如果我肯還手……’”

“不必告訴我阿Q是什麼，這個我還懂。”他玩著手裡的打火機，斜靠在沙發中，眼幽幽地停在臉上。“解釋下面一句。”

“如果你不是阿Q，那麼，你說的都是真話。因爲你不肯娶林雨雁，所以另外擇人而嫁。那麼，你輸掉了什麼？一個你本不真正想要的孩？”

他皺起了眉頭。

“慢點！”他說，“你把‘要’和‘婚姻’混爲一談了。這是最普通的錯誤，難道只有結婚，才表示你真正想要一個孩？”

有些困。

“難道不是？”反問。

“當然不是！”他接口，“婚姻是人訂的法律程序，是男兩個人彼此籤一張隨時可以解約的合約。要簽約，表示彼此本不信任。如果彼此不信任，結婚有什麼用？你的母親曾經是徐遠航的太太，對嗎？而你，今晚參加了一個婚禮，眼看另一個孩變徐太太……哈！”他大大搖頭，“瞧！人類多麼會用各種方法，把彼此的關係變得複雜！製造矛盾，製造問

題，製造痛苦，製造煩惱！你，”他深刻地盯著，“就是一個例子！”

“我想，”脣，蹙著眉，“我們在談你，而不是談我！”

“哦，是的。”他自嘲地笑笑，“我們在談我。葉剛失記。”

“你沒失，你沒有。”

“我沒有？”他反問。

“我覺得你沒有。”

“你覺得？”他再反問。語氣很認真。

“你……”僕向他，把咖啡杯推遠了一些，忽然有些熱切，熱切地想要說服他什麼，證明他什麼。“你並不真正想要林雨雁吧？你真正想要嗎？我覺得……像你這種男人，如果下定決心，真正要一件東西的話，你就不會失去。所以，我覺得，你實在沒有失去什麼。”

他靜靜地看。好一會兒沒說話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”終於，他慢吞吞地開了口。“你是個非常非常可而善良的孩！”

的臉孔驀然間發熱了。生平第一次，被一位男士如此直接了當地恭維，使立刻起來。而和同時涌上心頭的，還有種微妙的喜悅和滿足。

“你有一些說服了我，”他低嘆著，“最起碼，你讓我覺得比較安。我想，在某一方面來說，你是對的……”他側著頭沉思，眼忽然變得深不可測，變得凝重，變得遙遠起來。“我大概從來沒有真正要過林雨雁。”

“我想……”而直率地接口，“你這個人有些古怪，你大概沒有真正要過任何孩吧？”

“叮”然一聲，他手中的打火機掉到地上去了。他彎下子，去拾起打火機。等他再直起子的時候，他臉上整個的線條都變了。他的眼倏然冷漠，角向下垂，出脣邊兩條深深的紋路，他的眉頭蹙著，眉心豎起了好幾道刻痕。他的眼睛在燈的照下，變得灰濛濛的，眼珠不再烏黑，而轉爲一種暗暗的灰褐。他的背脊得筆直，臉裡的溫暖、真摯，和那種一見如故的熱，突然之間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。不知爲了什麼，像有個鐵製的面，對他當頭罩下，他忽然武裝起來了。全全心都武裝起來了。他開了口，聲音冷冷地如冰鐵鋰然相撞：

“你想幹什麼？對一個陌生人追究底？你一向都這麼有興趣研究初認識的人嗎？你不覺得你太隨和，隨和得過了分嗎？”

如同捱了一，睜大眼睛，不信任地盯著他。他說些什麼？他怎能在前一分鐘讚，立刻又在後一分鐘侮！他怎麼如此易變、易怒，而又難以捉？陌生人，是的！這是個完全不認識的陌生人！居然跟他走出一家餐廳，再走進另一家餐廳？是太隨和了！太容易相了！隨和得近乎隨便了！頓時就漲紅了臉，鼓起雙頰，從座位上直跳起來，跳得那麼急，差點打翻了咖啡杯。拿起手提包，一語不發，轉就要往外走。他跟著跳起子，說：

“你吃飽了？要走了？”

收住腳步，訝然看他。難道他以爲要騙他一頓吃喝嗎？世界上怎有如此可惡的人呢？劈手就去搶他手裡的賬單，怒氣衝衝地說：

“我們各付各的賬！”

“悉聽尊便！”他淡淡地說，讓開子，讓走在前面，一副冷漠、傲慢、高高在上的樣子。

他是什麼人？自大狂？瘋子？阿Q？混賬！

咬牙，擡高下，直衝到櫃檯前面。他跟了過來，拿賬單看。他們很認真地分清楚賬，各人付了各人的。那櫃檯小姐一直對他們好奇地看著，又好心地笑著，大概以爲他們是一對正在吵架的。倒楣！真倒楣！想著，參加什麼倒楣婚禮！遇到什麼倒楣人！真想對那櫃檯小姐大：我本不認識這個神經病！可是，不認識，你卻跟他有說有笑又吃又喝了啊！

衝出了餐廳，夜風又溫地捲過來了。臺灣初秋的夜，是標標準準的“已涼天氣未寒時”。這種夜，是屬於年輕人的，這種夜，是屬於知己和人的。可惜邊站著個神經病！神經病！是的，回頭看，那神經病真的在後跟著呢！低垂著頭，他神思不屬地跟著，臉上的冷漠已不知何時消失了，他半咬著脣，沉不語。有份難解的沮喪和落寞，在他肩上，堆在他眉端，罩在他全上下，涌在他眼底脣邊。就這麼走出餐廳的一瞬間，他又變了，變另一個人了。瞪他一眼，沒被他

的外表蠱，惱怒地嚷：

“你跟著我幹什麼？不會走你自己的路嗎？”

“噢！”他好像大夢初覺，擡起頭來，他看了看，眼是深切而古怪的。然後，他生生地轉過子去，生生地拋下一句話來，“那麼，再見！”

他背對著的方向，大踏步地對那夜霧瀰漫的街頭走去，子有些僵，腳步有些沉重。街燈把他的背影長長地投在地上，越拉越長。這街燈，這夜霧，這背影，烘托出一種難繪難描的氣氛；有些孤寂，有些蒼涼。

站在那兒，目送著他的背影發怔。奇怪，剛剛真恨死他，恨死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。現在，卻覺得有些同他，同他那突發的刻薄和莫名其妙。好一會兒，他的人已經走遠了，纔回過神來。嘆了口氣，被他那種蕭索、落寞和蒼涼所傳染，忽然就覺得有說不出的孤獨，說不出的惆悵，說不出的苦和迷惘。開始沿著人行道，慢吞吞地往前走。走了不知多久，聽到背後有腳步聲，本能地一回頭，葉剛剎住腳步，定定地停在面前了。眼直直地著。

“我追過來，告訴你兩句話。”他說，聲音啞啞的，溫的，像夜風。

睜大眼睛，瞪著他，不說話。

“第一句，我很抱歉。我並不是安心要讓你難堪，我突然間不能控制自己，你必須瞭解，你很好。”他眼溫如水。“今晚，我很失常，表現惡劣，那都是……”他頓了頓，“那個婚禮的關係。”

繼續看著他，有些被了，心裡有某種的東西在悸，但仍然固執地沉默著。

“第二句，我很高興認識你。”他停了停，眼底掠過一近乎苦惱的、掙扎的、矛盾的神。他吸了口氣，勉強地微笑。“我們絕對是來自兩個不同的世界，卻在同一個婚禮中遇到了，我有我的失意，你有你的不滿。總之，在目前這一瞬間，我們絕對有相同的落寞，對不對？”

閃睫，眼眶微潤，仍然不開口。

“所以，第三句……”

“你說……只有兩句話！”忍不住開了口，心裡已完全化了。他那突發的刻薄，他那突發的神經病，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只是這一刻的覺，這種“相逢何必曾相識”的覺。

“我說過只有兩句話？”他愕然地問，愕然得有些誇張，很可的誇張。“嗯，瞧，我今晚語無倫次，對數字都算不清了，虧我還是學電腦的！”

“電腦？”好奇地重複了一句，電腦是很遙遠的東西，很陌生的東西。

“電腦，比人腦好一百倍的東西。”他說，“電腦是機械化的，沒有人腦的，也沒有人腦的痛苦。它不會自己給自己找麻煩。”

“哦？”的眼睛睜得更大了，有些天真。“可是，電腦還是要人腦縱。”

“唔，”他哼著，笑意堆在脣邊。“你真是個很煩人的孩子，反應又快，說話又直率。好了，不管我說了幾句話了，我追回來，主要是來告訴你，現在才只有九點鐘。我們各回各的家，可能都有個很不好的漫漫長夜。我想逃避，你呢？”

點點頭，被地看著他。

“那麼，去音樂城，好嗎？”他小心翼翼地問，“那兒可以跳舞，可以聽音樂。我們不必再談什麼，如果你認爲我是阿Q，是瘋子，是神經病，是喜怒無常的自大狂，是什麼都沒關係！我們去跳舞，讓我們暫且忘記一些該忘記的事！”

驚訝地看他，這是什麼人？他會閱讀別人的思想嗎？《讀心人》。一本翻譯小說的書名。讀心人！這個人也是讀心人！他讀出心中暗罵他的各種名詞。可怕！

“怎樣？去嗎？”他再問。

去嗎？當然要去！哪怕以後再不相見，僅僅爲了打發這個落寞而惆悵的夜，僅僅爲了這相遇的緣分，僅僅爲了他去而復返的一份誠意，僅僅爲了他說了一句話、兩句話、三句話、四句話……這麼多句話，也值得去的！值得去的！

於是，他們去了音樂城。於是，他們跳了一個晚上的舞。於是，他們也一起笑了，一起樂了，一起忘了一些該忘的事。總之，他們在音樂聲中，燈之下，度過了一個安詳、溫，帶著點淡淡的憂傷，淡淡的哀愁，淡淡的酒意的夜晚。

那夜晚還帶著點浪漫氣息的，淡淡的浪漫氣息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