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月。

農曆年已經過去了。年節的氣氛還逗留著。裴書盈始終沒收掉客廳裡的糖果盤，瓜子、桂圓、牛乾、巧克力都還把盤子裝得滿滿的。每天傍晚，下班回家，總喜悅地看到雪珂帶著那長手長腳的男朋友唐萬里，抱著個糖果盤猛吃。二十來歲就有這種好，怎麼吃都不會胖。雪珂是健康的，不胖不瘦的，那腰肢始終就窄窄小小，不管穿子或穿牛仔，都是人的。哦，母親，這就是母親，在一個母親的眼中，雪珂實在是好的，好得讓人疼又讓人驕傲的。

三月是杜鵑花的季節，街上的安全島上開遍了杜鵑花。了這春天的染，裴書盈也買了好多盆杜鵑，放在臺上，放在客廳小茶幾上，放在自己臥室裡，當然，也絕不會忽略雪珂的臥室，把一盆最好看的復瓣洋杜鵑——紅鑲著白邊，得似乎滴得出水來——放在雪珂的梳妝檯上。雪珂，每提起雪珂，每看到雪珂，裴書盈都會在那種悸的母懷裡，去驚而喜悅地會著生命延續的神奇。真的，這是神奇的；雪珂傳了書盈的纖細，傳了徐遠航的熱，把兩個人上的華聚集於一，高雅麗，而且冰雪聰明。

裴書盈不知道別的母親，會不會像這樣“迷”兒。但，總覺得自己的兒強過了別人的。那麼優秀，那麼文雅，那麼善解人意，那麼那麼可而人。在雪珂上，常常驚歎地看到自己的影子；有時溫，有時固執，有時歡樂，有時悲哀，有時心眼又窄又小，有時又完全心無城府。

“媽！”雪珂常常睜大眼睛說，“電影有新藝綜合，你知道嗎？”

“知道啊！”

“我是矛盾綜合！”笑著，笑得近乎天真。

“什麼矛盾綜合？”

“集各種矛盾於一！”誇張地說，“好啦，壞啦，啦，恨啦，聰明啦，愚笨啦，快樂啦，悲哀啦，多愁善啦，歡天喜地啦，想得太多啦，想得太啦……哇，媽，我是個矛盾綜合。”

書盈笑了。矛盾綜合，對，雪珂是個矛盾綜合，一個可的“矛盾綜合”。

是春天的關係嗎？是人老了嗎？書盈覺得自己的心一年比一年變得更，更慈。有時，幾乎是弱的，也幾乎是寂寞的。這種緒，是雪珂無法會的。雪珂總認爲，所有的“故事”都是年輕人的，四十歲的人已古董，該收到閣樓裡去了。有一晚，雪珂大驚小怪地對說：

“媽，如果你打開一本小說，發現它在寫三姐妹的故事，大姐五十三歲，二姐四十七歲，小妹妹四十歲。這本書你還看得下去嗎？”

這就是雪珂。那麼多善，那麼肯用心去會人生，那麼細緻而深刻，依然無法以二十歲的年齡去接四十歲的心靈。書盈不怪，這是自然，從沒有經歷過四十歲，不會了解那種年華將逝，歲月堪驚的敏，更不會了解屬於裴書盈那份“新酒又添殘酒困，今春不減前春恨”的懷。

裴書盈不會要求雪珂什麼，從不要求雪珂什麼。自從和遠航分手，就覺得對雪珂有某種歉意，破碎的家庭對孩子總是缺陷。尤其，當發現雪珂對遠航那份，那份崇拜與依之後，就更加歉然了。母親，畢竟不能兼父職，母親是纖細的，父親才能滿足一個兒的英雄崇拜。

裴書盈知道雪珂爲了那個婚禮，消沉過一陣子。但，雪珂又在別找到了的英雄。這樣也好，這樣也好。書盈以的母，敏銳地觀察過唐萬里，以的，更深刻地觀察過唐萬里。接納了這孩子，心底唯一亮起的紅燈是“太年輕”。年輕往往會造很多錯誤，嫁給遠航的時候才十九歲。不過，沒有做任何表示，唐萬里或者不夠英俊瀟灑，但他的的確確是優秀而迷人的，尤其他那頗富磁的歌。真喜歡聽他用自編的“民歌”（爲什麼學生歌曲偏偏“民歌”，搞不懂！）低低地唱：

聽那細雨敲著窗兒

敲著門

我們在燈下低低譜著一支歌，

如果你不知道幸福是什麼，

且聽我們細細唱著這支歌！

讓那孩子幸福吧！四十歲的人沒有故事，四十歲人的故事都寫在子上。

這天，下課以後，雪珂發現家裡的杜鵑花開了。從不知道杜鵑花有這麼多的：客廳裡是大紅的，臺上是金黃的，自己臥室裡是紅的，母親房裡是純白的。杜鵑，嗯，在房裡跑來跑去，到找尺找鉛筆找刀片找繪圖儀，要畫一張廣告海報。唐萬里盤膝坐在地板上，只管調他的吉他弦，兩條盤在那兒還是顯得佔地太廣，雪珂好幾次要從他上過去，他就舉起吉他大聲喊：

“不許從我上過去！會倒楣的！”

怎麼有這些怪迷信？二十歲的世界裡有時也有上百歲的迷信。有天，書盈發現兩個年輕人猛翻一本姓氏筆劃學，爲了給樂隊取名字。取名字前居然要算筆劃是否大吉大利。

“杜鵑，”雪珂裡在喃喃自語，“杜鵑口香糖，怎麼樣？”雪珂忽然問唐萬里。

“驢了，沒有人用杜鵑當口香糖名字，”唐萬里說，“怪怪的！”

“怪怪的纔好呀！”雪珂說，“這出奇制勝！”

學校里正在教廣告學，雪珂主修電視廣告，整天把廣告句子背得滾瓜爛。

“我問你，七七巧克力不是也很怪嗎？琴口香糖不是也怪嗎？你知道‘夢17’是什麼？”

“是一支歌！”唐萬里著。

“去你的，是一種化妝品！”

“好吧！你就製作你的杜鵑口香糖！我幫你想廣告句！”唐萬里歪著頭，撥著弦，順口唸著，“杜鵑有紅也有白，杜鵑有黃也有紫，吃片杜鵑口香糖，包你馬上翹辮子！”

“什麼？”雪珂大，撲上去抓著唐萬里的胳膊搖晃，“你說些什麼鬼話！”

“吃了你的杜鵑口香糖，不中毒中得翹辮子纔怪！”唐萬里笑得跌手跌腳，連鼻樑上的眼鏡都搖搖墜。他笑得那麼開心，那麼爽朗，使雪珂也忍不住跟著笑起來，兩人笑得在地板上打滾。然後，唐萬里推開雪珂，正說：“別鬧我了，我們巨龍樂隊下星期六要上電視，讓我編好這個譜！”他撥著弦，又哼哼唧唧起來。雪珂在地板上鋪了一張大圖畫紙，爬在地上猛研究的“杜鵑口香糖”。唐萬里編譜顯然編得不太順利，一會兒，他就放棄編譜，在那兒唱起歌來了。唱《龍的傳人》，唱《秋蟬》，唱《今山古道》，唱《歸人，沙城》。

細雨微潤著沙城，

輕輕將年滴落，

回首凝視著沙河，

慢慢將眼淚乾……

雪珂無法專心做功課了，爬在地上，用手支著下，轉頭瞪視著唐萬里。

“唐萬里，我問你！”正說。

“什麼？”唐萬里回頭看。

“這支《歸人，沙城》啊，實在很好聽，”雪珂說，“但是，它到底在說些什麼？輕輕將年滴落，怎麼滴落呀？我就搞不懂這些文字，你一天到晚唱，也解釋給我聽聽看！”

“唔，嗯，哦，”唐萬里連用了三個虛字，聳聳肩，“歌詞是隻能意會，不能言傳的！”

“不行！”雪珂固執地，“你把意會到的，講給我聽聽看！”

“好！”唐萬里點點頭，很嚴肅的樣子，“這支歌很蒼涼，把‘年’的無奈全唱出來了。”

躲在臥室裡的裴書盈坐不住了，只知道有“年老”的蒼涼和無奈，竟不知道年也有蒼涼和無奈。悄悄站起子，悄悄走到房門口，悄悄注視著那對年輕人，倒要聽聽他們的解釋。

“細雨微潤著沙城，表示天氣涼了，下雨了。”唐萬里仔細地說，“這你一定懂。年表示年紀很輕，年紀很輕就是年齡還小，年齡還小就是還沒長大……”

“好了，好了，我懂什麼年。”雪珂不耐地打斷他，“然後呢？”

“然後呀！”唐萬里細聲細氣地，“沒長大的孩子抵抗力都很弱，被冷風一吹、細雨一打就冒了，一冒眼淚鼻涕全來了，於是，滴落了鼻涕，乾了眼淚……”

“哇！唐萬里！”雪珂大，坐起子，對著唐萬里的肩膀一陣又捶又推又搖，笑得直不起腰來。“你在胡說些什麼？你在胡說些什麼？你要把作詞的人氣死嗎？人家的句子，給你講什麼了？哇呀喂，不得了，笑得我肚子都痛了，哇呀喂！……”

裴書盈站在房門口，實在忍不住，這要命的唐萬里呀！也跟著那年輕的一對笑起來了。雪珂擡頭看到母親在笑，就更笑。唐萬里看到們母兩個都笑，也就跟著笑。一時間，滿屋子笑聲，滿屋子歡樂，連那紅白黃的杜鵑花也彷彿在笑了，春天也彷彿在笑了。

就在這一片歡愉裡，電話鈴響了。現代文明短了人與人的距離，電話的發明是一大功勞。現代文明打斷了很多笑聲，電話的發明是一大敗筆！裴書盈走過去接了電話，笑容首先從脣邊沒。捂著聽筒，轉頭看雪珂。

“雪珂！”低聲說，“你怎麼忘掉了，今天是你爸爸的生日！他要你聽電話！”

“啊呀！”雪珂像彈簧人般從地上直跳起來，笑容也消失了。埋怨地看著母親，“媽，你怎麼也忘了提醒我？”

“我？”裴書盈瞪一眼，“我是該忘，你是不該忘！來，你自己跟你爸爸說！”

雪珂走過去，接過了聽筒。心裡有一百二十萬分的歉然，太久沒跟父親聯絡了，太久沒跟他見面了。只有大年初一去拜了個年。徐遠航，那一直敬著崇拜著，甚至依著的父親！居然忘掉了他的生日！從來沒發生過的事！握著聽筒，聲音怯怯地了聲：

“爸！”

“雪珂！”徐遠航的聲音親切、誠懇而溫。溫得像和風，沒有毫的寒意。這一聲呼喚已代表了千言萬語，代表了人類亙古以來骨之間的至。“雪珂，如果你今天不來，我會非常非常失。我知道你最近很忙，你媽都跟我說了。可是，你還是要來，帶他一起來吧！那位唐萬里。我可不可以見他呢？”

徐遠航語氣裡有種懇求的意味。這使雪珂更加歉疚了。看看手錶，才晚上八點，他們一定吃過晚餐了，不過，至可以趕去熱鬧一下。每年父親過生日，都有些朋友小聚一番的。

“好！爸！”輕快地說，“我馬上帶他來！我們已經吃過晚飯了，可是，我們可以趕來吃你的生日蛋糕！”

“等你！雪珂！”徐遠航叮嚀著，“儘快儘快來！”

“可是……”怔了怔，“我忘了生日禮！”

“你來，就是最好的生日禮！”

“好！馬上來！”掛斷了電話，回頭招手唐萬里，“走，唐萬里，去見我爸爸！”

唐萬里直跳起來，一雙長胳膊搖晃，活像只大猩猩。

“不不！我要練歌。不不！老伯過壽，我又沒準備壽禮。不不，我是小人，很怕大場面……”

“去你的大場面！去你的老伯過壽！”雪珂抓著他的胳膊，“我爸爸看起來比你還年輕呢！走走走！”

“怎麼，就這樣兩手空空地去呀！”

“是呀！你去唱《祝你生日快樂》就行了！”

唐萬里用手抓頭髮，他的頭髮本來就，一抓之下更，上穿的，還是學校裡那黃卡其制服外套，一條破破舊舊的牛仔，洗得都褪了了。裴書盈看他一眼，很想把他修飾得像樣些，再讓他到徐遠航面前亮相。兒的男朋友第一次見那個父親，也有虛榮呢。但，再看唐萬里，就覺得沒有比那學生服牛仔更適合他的了，他穿得那麼簡單，卻自有他的氣度，儘管不怎麼英俊，卻滿滿臉都綻放著屬於青春的彩，滿眼睛裡都流著聰明智慧與才華。他不會讓雪珂丟人，他不會！他絕不會！

含著滿足的笑，目送年輕的一對手拉手地出去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