僅僅半小時以後，雪珂已帶著唐萬里，置在徐遠航那大大的客廳裡了。

徐家坐落在天母，是幢三層樓的花園洋房，佔地頗大。花園裡，竹紅和仙丹花正在競豔，而且，杜鵑也囂張地盛放著。花園裡燈火通明，客廳裡更是燈燭輝煌，一屋子的客人，一屋子的笑語喧譁。

雪珂才踏進客廳，徐遠航就迎過來，把兩隻手都握住了。他上下打量，寵地笑著，寵地看著，寵地把攬進了胳膊裡。

“嗨，雪珂，”他說，聲音微微有些沙嗄。“你準備不理爸爸了，是不是？”

“別冤枉人，”雪珂笑著噘了噘，“我知道你生活越過越富，知道你邊沒有什麼空位置來容納我！所以不想來惹你討厭！”

“嗬！”徐遠航用手指了的下，咬牙說，“你把我的生日忘得乾乾淨淨，我沒怪你，你反而來倒打一耙！好厲害的孩子！”他把眼從臉上移到唐萬里上。“你就是唐萬里？”

“是！”唐萬里急忙說，對徐遠航彎彎腰，“我聽雪珂說今天是您的生日，我來得慌忙，沒有給您買禮。雪珂說您什麼都有，什麼都不缺，我送不出您需要的禮，所以，我就幫您把雪珂‘捉’到這兒來了。”

雪珂驚愕地轉頭去看唐萬里，怪著說：

“哎呀！爸爸，這個人顛倒事實，見風使舵，實在是個無聊分子！你不知道我費多大勁兒把他抓來，他現在居然說是他把我捉來的……”

徐遠航笑了。很快地打量了唐萬里一眼。

“雪珂，你也到對手了，哦？”

雪珂搖搖頭，笑著嘆氣。徐遠航一手挽著雪珂，一手挽著唐萬里，對客廳中央的人羣走去，揚著聲音，對大家說：

“這是我兒裴雪珂和的朋友唐萬里，大家自己認識，自己介紹，自己聊天，好嗎？”

雪珂擡眼看去，才發現滿屋的客人都很年輕，平均年齡不會超過三十歲。在這些人羣中，最醒目的就是林雨雁了。穿了件白緞子曳地的長禮服，同短外套，襟上別了一朵紫的蘭花，清雅俗，高貴無比。的長髮一半鬆鬆地挽在頭頂，一半如水披瀉。頭頂簪著一支搖搖晃晃垂垂吊吊的頭飾，行之間，那頭飾就簌簌移，閃閃生。說不出地雅緻，說不出地人。相形之下，自己一件格子襯衫，一條牛仔，簡直寒傖了。正思索著，林雨雁已向婷婷嫋嫋地走來，笑著說：

“真高興你能來，雪珂。”

雪珂含含混混地對點了點頭，聲音卡在嚨裡，實在不知道該稱呼作什麼。同時，雪珂的注意力被另外一個孩子給吸引住了。

那孩很年輕，大概只有十八九歲。正對雪珂這邊好奇地注視著。有張白晳的瓜子臉，一對像嵌在白玉中的，烏溜溜的黑眼睛，的鼻樑直，脣的、薄薄的、小小的。很苗條，很瘦，個子不高，是個小小的人兒。人兒。真的，雪珂很被孩吸引住，卻被這孩吸引住了，幾乎沒有怎麼化妝，天生麗質是不需要妝扮的。穿了件剪裁合、線條單純的紅洋裝。紅，原是很火氣的，穿起來卻合適到極點，襯得的皮那麼白，那麼，幾乎吹彈得破。顯然是一羣男孩包圍的重心。可是，現在，向這邊走來了，腳步輕盈，淺笑盎然，眉間眼底，有詩有畫，腳下邊，有云有霧，角頰上，有酒有夢。老天！雪珂心中瘋狂地讚著，但願自己有一半的，但願自己有一半的人，但願自己有一半的輕盈靈秀！停在雪珂面前了。眼珠烏黑晶亮，眼澄澈如水，眼慾語還休。

“噢，雪珂！”林雨雁說，“讓我跟你介紹一下，這是我妹妹，林雨鳶。鳶飛魚躍的鳶。”

林雨鳶！雪珂大大吃了一驚。心裡一團。怎麼可以！怎麼林家可以出這樣兩個孩子？有雅

致如雨雁的已經夠了，再有飄逸如雨鳶的就太過分了！了口氣，來不及說什麼，就聽到雨鳶清脆而溫的聲音。

“我見過你！”

“哦？”愣愣地看著雨鳶。

“在姐姐的婚禮上。”微笑著，“那天，你很早就退席了。”然後，掉轉眼，直視著唐萬里。“我也見過你！”再說。

“是嗎？”唐萬里眉大大一挑，那眼鏡差一點從鼻樑上掉下來。“不可能不可能。”他一迭連聲說，“如果我們見過，我不會忘記你！”

“我只說我見過你，沒說你見過我啊！”雨鳶笑得天真無邪，雙眸閃閃發，皎皎然如秋月。“我在電視上看過你！上上個禮拜天，你是巨龍樂隊的主唱！你不知道，我好迷你哦！我們很多同學，都迷你呢！尤其喜歡聽你唱那支《城門城門蛋糕》。還有，你那支《和小雨點》簡直棒了！棒得不得了！棒得讓我們都要發瘋了！我告訴你，我用一個晚上來記那支歌的譜和詞，就是記不全。你下次還會上電視嗎？你下次上電視的時候告訴我，我要把它錄下來，這樣就可以不停地聽，不停地看！”

說得琳琳瑯瑯，像行雲流水，唐萬里聽得癡癡呆呆，像醉酒田。雪珂瞪著他，眼看他的眼珠明亮起來，眼看他的背脊直起來，眼看他的臉綻發出彩來。想說什麼，又來不及說，因爲雨雁拉住了唐萬里的手。

“唐萬里！”雨雁笑著說，“我妹妹喜歡民歌喜歡得發瘋，你既然來了，能不能給大家唱一支？”

“好哇！”又一個孩衝過來，圓圓的臉，勻稱的材。“唐萬里！拜託拜託，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“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“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“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到底這是怎麼回事，雪珂實在是弄不清楚了。到底今天誰是主角，雪珂也弄不清楚了。到底怎麼弄這種局面，雪珂更弄不清楚了。只聽到一片歡呼聲，一片鼓掌聲，一片笑聲，一片聲，一片有節奏的喊聲：

“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“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“《與小雨點》！”

然後，就看到唐萬里被簇擁到人羣中間去了，有人遞給他一把吉他，真不知道徐遠航家怎麼會有吉他！唐萬里懷中抱著吉他，整個人都像被魔杖點過，站在那兒，他自有他的氣勢，畢竟上過臺，見過大場面，他眼生，神采飛揚，滿都散發著青春的氣息，綻放著他那人的特質。他真的唱起來了，唱他那支自寫自編的《與小雨點》。

啊亮閃閃，

照照照在山巔，

昨夜昨夜有顆小雨點，

在那山巔小草上作春眠。

照到了小雨點，

芒璀璨，芒璀璨，

小雨點閃閃爍爍真耀眼！

啊！小雨點上了，

也上那玲瓏的小雨點，

小雨點迎接著，

擁抱著小雨點！

只是一會兒的纏綿，

小雨點啊小雨點，

終於憔悴乾枯而消失不見，

消失不見，消失不見，

徘徊在山巔，

尋找尋找尋找小雨點，

君不見，日日皆燦爛，

都爲那，多失蹤的小雨點！

唐萬里唱完了他那首生的《與小雨點》，滿屋子掌聲如雷。雪珂也在人羣中，奇異地站在那兒，奇異地看著那場面。看到唐萬里唱得滿頭滿大汗。林雨鳶站在他前，正用一條繡花的小手帕，踮著腳去給他拭汗。他俯下頭來，居然不用手去接那手帕，而用額頭去接那小手帕。林雨鳶滿面發，眼睛虔誠，纖細的小手指都在發抖，又又興又喜悅地爲他拭

著汗……哇！雪珂心裡想，湯姆·瓊斯大概就是這樣誕生的！

《與小雨點》只是一個開始，而不能爲結束，大家那樣瘋狂地歡呼與鼓掌，唐萬里當然盛難卻。於是，配角又主角，他就那樣冠不整，滿頭髮，穿著學生外套，在那兒一首歌又一首歌地唱了下去。林雨鳶給他遞咖啡，林雨鳶給他遞冰水，林雨鳶用那真的袖給他汗……雪珂終於忍不住了。從人羣中退出來，悄眼四，父親呢？總不至於連父親都被這傢伙吸引了吧！於是，看到父親了。

徐遠航坐在不遠的沙發上，靜靜地看著那又彈又唱的唐萬里，看了一會兒，就把目收回來，投到面前的人上去了。那面前坐著的，正是林雨雁。林雨雁卻是全房間唯一沒被唐萬里影響的一個人，坐在徐遠航前的地毯上，雙手握著徐遠航的手，兩眼靜靜地注視著徐遠航。雪珂打心底震，狠狠地震，忽然間，就看到了那個字，那個始終不太瞭解的字：“”，那個字是寫在林雨雁眼睛裡的！父親和林雨雁，他們就安詳而溫地坐在那裡，他們在著。著屋裡的笑，屋裡的歌，屋裡的歡樂，和他們彼此間的。徐遠航滿足了，他一定已經滿足了，他看到了他兒的男友——正像一樣擁抱著滿房間的小雨點！

當唐萬里開始唱起那支《惱人的秋風》時，雪珂知道這“演唱會”會無限制延長了。掌聲是世界上最迷人的東西，唐萬里本來就是別人不起鬨，他都會引頭鬧的，現在，他是得其所哉！唱吧！唱吧！他越唱越起勁，越唱越生，越唱越富有，越唱越妙……雪珂覺得太熱了，簡直不能氣了，悄悄地走向臺，不任何人注意地，溜到臺上去了。

臺上有個“小火點”在暗夜裡閃爍。

頓了頓，定睛細看，確實有點火，是菸上的。有個人正斜靠在臺上，獨自靜靜地站著，獨自著煙。

雪珂立刻到一陣神思恍惚，這香菸氣息，這場合……好像在記憶裡發生過。怎麼？滿屋子歡歡喜喜的人，唯獨你寂寞？瞪視著那人影，那人影也正死死地瞪視著。歷史會重演，歷史教授說的。

“嗨！你好！”葉剛的眼睛在夜中閃著，他的聲調低沉而沙啞。簡簡單單的兩個字“你好！”卻似乎有著無窮盡的涵意。

走過去，停在他面前，仰頭注視他。

“你怎麼會在這兒？”迷地問。

“這是人的社會，我不能不來表示一下風度。”

“你表示過你的風度了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點頭不語，沉著。他們彼此又注視了一會兒。室的歌聲一直飄到臺上，唐萬里正在唱著：

偶爾飄來一陣雨，

點點灑落了滿地，

尋覓雨傘下哪個背影最像你，

唉！這真是個無聊的遊戲！

……

葉剛深了一口煙，眼沒有離開的臉。

“他唱得非常好，你知道嗎？”他認真地說，“他那支歌也很夠味，《與小雨點》！”他上上下下打量，“或者，你不該把你的帶到這兒來！”

“或者——他不是我的。”猶豫地說，聲調脆弱而不肯定，“我也不是他的小雨點。”

他再看。

“不管他是不是，你倒很像顆小雨點。晶剔而可憐兮兮。”

“我不喜歡你最後那四個字。”憋著氣說，聲音更怯了，更弱了，更無力了。

他忽然熄滅了菸，手一把握住了的手。他的手溫暖而有力。

“我們可以從邊門溜出去。”他說，“我打賭不會有人發現我們失蹤了。”

“就算髮現了，我打賭也沒人會在乎。”說。

於是，他們溜出了那充滿歌聲，充滿歡笑，充滿幸福的房子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