足足有十天，雪珂待在家裡，大門都沒出過一步。

非常非常安靜，常常一整天都不說一句話，坐在窗前，可以一坐好幾小時。尤其是晚上，臺北市燈火輝煌，就癡著那些在黑夜中閃爍的燈，經常看上整整一夜。當黎明來臨時，會用極端困的眼，注視著那乍現的一瞬。

始終沒有告訴裴書盈，到底發生了些什麼事。裴書盈也不敢問，從雪珂那安靜得出奇的臉龐上，看出這回絕不是人間的爭吵，看出雪珂是真正地遭了“巨創”。這“巨創”嚴重的程度，是裴書盈幾乎不敢去探究的。那麼靜，靜得不像還活著，靜得讓裴書盈驚悸而害怕。但是，雪珂並沒倒下去，那麼努力地“活”著，那麼努力地“養傷”，那麼努力地去找回自我。那種努力，使裴書盈都能覺到，會到，而爲深深不已。

這十天的蟄伏，可能是雪珂生命中最漫長的一段。大部分的時間都在沉思，那烏黑的眼珠，變得濛濛的帶點灰，靜悄悄地轉著。人的頭腦不知道是什麼東西，能裝得下萬古之思，千古之愁。就坐在那兒沉思，把十手指甲全啃得禿禿的。

這十天裡，沒有接聽任何一個電話，事實上，那個葉剛本沒有打電話來，也沒有再出現過。雪珂顯然也不期他的電話和出現，這是一次徹徹底底的結束。裴書盈心痛地看這麼嚴重地去“結束”一段，苦於沒有辦法幫助。不聽電話，不出門，不看書，不做任何事，連唐萬里寫來的信，都堆在案頭，沒有拆閱。

裴書盈那麼擔心，已經想找神科的醫生來治療了。但，十天後，突然又有了神，又“活”著了。從蜷伏的椅子裡站起來，去梳頭洗臉，換了件乾淨清爽的米洋裝，打了個電話，不知道給誰。然後，拿起手提包，告訴母親說：

“媽，我要出去看一個朋友！”

裴書盈著，多瘦呵，十天裡，起碼又瘦了三公斤了。不過，肯出去看朋友，總算有轉機了。裴書盈心痛地點點頭，於是，雪珂出去了。

雪珂去看的朋友，是裴書盈絕想不到的，去了徐家，不是看徐遠航，徐遠航這時間正在上班，去看另一個人：林雨雁。

坐在徐家客廳裡，林雨雁一見到雪珂，就驚異地了起來：

“老天，雪珂，你病了嗎？怎麼這麼瘦呵？”

“沒關係。”雪珂溫地笑笑，笑得那麼單薄，似乎連笑容裡都在滴著。傭人遞上一杯冰柳丁。就靜悄悄地喝著柳丁。“只是緒不太好。”

林雨雁深深地看一眼，眼底有著瞭解的神。走過來，在雪珂對面坐下，也拿起一杯柳丁，慢慢地飲著。說：

“你打電話來說有事找我，很重要的事嗎？”

“嗯。”雪珂哼了一聲。凝視著杯子，半晌，擡起眼睛來，靜靜地盯著林雨雁。臉上，是一片奇異的堅定和鎮靜，清清楚楚地說：“來向你打聽一個人：葉剛。”

林雨雁垂下眼瞼，睫在眼睛下投下一圈弧形的影。好的臉龐細緻和，小小的鼻子微翹著，是一個完的弓形。真！雪珂在這時，還有閒來欣賞的麗。雨雁沉思了片刻，臉上沒有驚奇，也沒有抗拒，只是很專心地在想什麼。然後，揚起睫來，正視著雪珂，黑白分明的眸子裡盛滿了同與關懷。

“你和他鬧翻了？”聲問。不等答案，就輕輕地嘆了口氣。“上次，你和你爸爸，爲了他吵架的事我都知道，我告訴過你爸爸，這個人不能長久相，久了，一定會被他傷害。除非你能對他不真，除非你能跟他保持距離。除非你不上他，他也不上你！否則，你會吃苦，你會吃很多很多很多的苦。”一連用了三個“很多”，來強調的語氣。

“你也爲他吃過很多苦嗎？”雪珂率直地問，很深刻地注視著林雨雁。

雨雁想了想。

“不。”坦白而真摯地說，“我沒有爲他吃太多苦，因爲我沒有讓自己深陷進去。或者，我瞭解他比你瞭解得多，我父親認得他父親，我很小就認識他。他的歷史，他的故事，他的過去，我都太清楚。有一陣，我幾乎迷上他，他真是個迷人的男人，是不是？用‘迷人’兩個字好像有些過分。但是，沒有另外兩個字比這兩個字更好。當他的時候，他那對眼睛好像能穿你，事實上，他真能穿！他是我遇到過的人裡最最聰明，最最有魅力，也最最有調的。”

雪珂一瞬也不瞬地盯著。

“那麼，你怎能使自己不陷下去？”

“因爲……”雨雁睜大了眼睛。“我看過爲他陷下去的榜樣！”

“哦！”雪珂詢問地應著。

雨雁不說話了，握著杯子，深思著。眼中掠過一抹矛盾的芒，脣了，言又止。雪珂向前僕了僕，“努力”維持著鎮靜。十天了，已經有十天的讓來穩定自己，也“面對”事實。可是，這時，仍然覺得呼吸急促而迫切。

“請你告訴我！”幾乎是一個字一個字吐出來的，“請你不要瞞，這事對我很重要。”

雨雁仍然在沉思，歪著頭，用手下意識地梳著頭髮。然後，看雪珂，狐疑地問：

“你不是和他鬧翻了嗎？”

“是。”

“那麼，不用去知道任何事了。”很快地說，“我只告訴你，跟他分手是最明確的決定，他不會讓任何人幸福。跟他在一起，是完全沒有前途也沒有結果的。我就是太瞭解這一點，才能及

早。或者，我和你不同，我比較講求實際，你比較喜歡幻想，所以你會這樣難以自拔。”

“你的意思是，他不是森林，不是夜，不是海，不是日出……他是個煙霧迷濛得像神仙幻境的泥淖，一不小心，掉下去就沒有命了。”

雨雁又沉思起來了，好像這是個十分、十分、十分難以回答的問題，半晌，才振作了一下，說：

“不要管他了，好不好？”聲音裡有祈求的味道。“離開他就對了。”

雪珂一瞬也不瞬地注視著雨雁，緩緩地，緩緩地搖頭。鄭重而嚴肅地說：

“你有義務要告訴我，他到底是什麼樣的人？因爲，你嫁給了我的父親。因爲，我和他第一次遇到，是在你的婚禮上。第二次遇到，是在這間客廳裡！因爲，是你在冥冥中縱了一切，是你給了我這麼大的影響；讓我掉進這十八層地獄，永世不得超生！”雨雁震驚了。震驚得幾乎跳起來，瞪著雪珂，瞪了好久好久，然後，用手抵著額，低呼著說：

“老天！你慘他了，是不是？”

慘？是的。慘，慘，慘，連三慘。

雪珂不說話。雨雁沉良久。

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，兩個年輕人彼此凝視，空氣裡有種沉重的氣氛。越來越沉重，越來越張。終於，雨雁看了看手錶，皺著眉，咬著脣又想了一會兒。然後，站起來了，安地拍拍雪珂的手，點點頭說：

“你坐一下，我進去一會兒馬上來。”

轉進臥室裡面去了，然後，雪珂注意到客廳的電話有叮叮的聲響，在臥室裡打電話，去搬救兵了。雪珂用手支著頭，著那電話機。搬救兵？會打給徐遠航，很快地，徐遠航就會回來了！他們會一起敷衍，勸解，安，然後把送回家去。這是一次毫無意義的拜訪，是個很無聊的拜訪……正想著，雨雁從臥室出來了，換了件很素雅的純白洋裝，手裡拿著皮包和一串汽車鑰匙，簡單而明瞭地說：

“雪珂，我帶你去見一個人！”

雪珂有些狐疑，有些困，原來並沒有去搬救兵，原來真在幫忙。一語不發地，雪珂拿起手提包，很快地站起來，跟著從邊門走向車庫。雨雁有輛很可的小紅車，打開門，讓雪珂進去，再坐上駕駛座。

車子在臺北市的街道上駛著，一路上，們兩個誰也不開口。雨雁似乎在專心開車，專心得心無旁顧。雪珂則努力在抑制自己那奔馳的胡思想，和心深那種近乎痛楚的等待和悸。斜倚在車，背脊僵直，眼直勾勾地瞪視著車窗外的街道。

車子穿出臺北市，駛過圓山大橋，轉向了士林的方向。再一會兒，車子轉進一條小巷，最後，它停在一棟貌不驚人的二層樓房子前面。這房子還是早期大批營造的那種獨幢而毗連的公寓，佔地大約只有三十幾坪，可喜的是還有個小巧的花園。

雨雁按了門鈴。

雪珂呆立著，看看門牌，門邊沒有掛任何“××寓”字樣，沒有姓名，門，要迎接的不知道是什麼。一時間，竟異想天開，說不定出來的是葉剛，另一個葉剛，完全不認得，一個拘謹向的小人。電影裡有過這種故事，葉剛是個雙重格的人：一個是的劊子手，另一個是老老實實的家庭男主人。

大門“豁啦”一聲開了，雪珂的心臟幾乎從裡跳出來。定睛一看，沒有什麼葉剛！門，站著個年輕的人。的心定了定，這才注意起這個人，正像這個人也在仔細地注意一樣。這個年輕人十分樸素，穿了件條紋的麻布襯衫，牛仔長，頭髮鬆、鬆地挽在腦後，用一支髮夾夾著。臉上不施毫脂，可是，可是，可是卻有人心！雪珂幾乎是驚訝地看著那張臉，白晳的皮，直的鼻樑，略帶憂鬱的大眼睛，堅毅而頗富的脣……這人，如果不是額上已顯皺紋，不是眼角已帶憔悴，不是眉心輕鎖著無盡之愁……是麗的！不只麗，還有一種雪珂所悉的氣質，文雅，高貴，細緻，這也是雨雁上有的。或者，也是雪珂上有的。雪珂在驚悸中，倏然會到三個人上所共同的一些東西。有些猜到面前這個人是誰了。“我看過爲他陷下去的榜樣！”雨雁說過。這就是了，這就是了。葉剛生命裡另一盞昨夜之燈！

“雪珂！”雨雁打斷了的冥想，“我給你介紹一位朋友，這是杜憶屏，回憶的憶，屏風的屏。我們彼此稱呼名字就好了。憶屏，這是我在電話裡跟你提過的裴雪珂。”

杜憶屏點了點頭，更深地看了看雪珂。

“我正在等你們，”杜憶屏返向室走。“進來吧，外面好熱。”

雪珂也覺得熱了，熱得頭昏昏的，汗水又溼背上的服了。心裡有點迷迷茫茫，恍恍惚惚的，直覺地會到，真正的“結束”將在這個地方，真正讓死掉心的也是這個地方。葉剛，葉剛，葉剛。心裡還在低徊著這個可詛咒的名字。

們走進了屋裡。

這是間陳設非常簡單的小客廳，幾張藤沙發就佔掉了客廳的大半，牆上禿禿的連張字畫都沒有。室整潔乾淨，太整潔太乾淨了，整潔乾淨得沒有人味了！

“請坐！”杜憶屏指指椅子。

雪珂和雨雁坐了下去。憶屏跑進廚房，倒了兩杯茶出來。雨雁很快地說：

“憶屏，你不要招呼我們，我們坐一下就要走。你知道我來的意思。雪珂從來沒聽過你的名字，我希你把你的事告訴。”

杜憶屏拉了一張藤椅，坐在雪珂的對面，更深切而深刻地打量雪珂。雪珂也再一次

地打量，驚愕地發現，那對憂鬱的大眼睛裡，竟藏著無邊無盡的痛楚和熱。杜憶屏吸了口氣，眼幽幽地停在雪珂臉上。

“你要知道葉剛是怎樣一個人？”問。

“是的。”雪珂從嚨中抑地、痛苦地吐出兩個字。事實上，覺得已經不必再求證什麼了，杜憶屏的存在已說明一切！眼前這對僬悴的大眼睛已說明一切！憔悴。憂鬱。這四個字從沒有如此強烈而真實地顯現在雪珂面前過。總認爲這四個字是象的形容詞，可是，現在，覺得這四個字在杜憶屏上，簡直是有形的，簡直是可以到的！

“好，我說。”杜憶屏嚥著口水，脣很乾燥。“七年前，我和葉剛在一起，他二十四歲，我二十一。那年，我剛從大學畢業，分發到某報社當實習記者，那年電腦設計在臺灣很風行，葉剛正著手這個事業，我去採訪他，從見到他那天起，我就完了。”低垂下睫，雙手放在膝上，不看，只看著自己的雙手。“葉剛並沒有欺騙我。從一開始，他就我離開他，他說他不是好孩的歸宿，他不要婚姻，不要拘束，不要被一個人拴住鼻子，不要家庭生活……”停了停，擡眼看雪珂，靜靜地問，“這對於你，大概是很悉的句子吧！”

雪珂苦惱地點點頭，雨雁輕輕地嘆了口氣。

“葉剛警告過我，是我瘋狂地上了他。我得沒有理智，沒有思想，我本不在乎婚姻，我只要跟著他。那一陣，他對我也確實很迷，我們得昏天黑地，可是，不管如何相，他的裡從沒有‘責任’兩個字。沒關係，我不要他負責任，我只要跟他在一起，我們同居了。”

用手指著牛仔上的褶痕，沉默了一下，再擡起眼睛來，很深地看著雪珂，急促地接下去說：

“我做錯一件事，我不該跟他同居的，同居的本，就有一半是婚姻生活，他開始煩躁，開始不了。然後，我懷孕了。”

雪珂驚了一下。地凝視杜憶屏。啊，那無邊無盡的憂鬱，那徹徹底底的憔悴，簡直可以到！憶屏用舌頭潤了潤脣，那脣乾燥得快裂開了。

“他知道我懷孕之後，氣憤得不得了，要我把孩子拿掉。那時我很昏頭，我忽然起婚姻來了，我要那個孩子！要他和我共同的孩子。我厚著臉皮求他結婚，甚至於，我答應他，先寫好離婚證書給他，我只要有個合法的孩子。他不肯，他什麼都不肯。然後，他變了另外一個人，翻臉無，尖酸刻薄。噢，”咬了一下脣，眼裡蒙上一層霧氣，“我忍了很多沒有人能忍的恥辱！”

雪珂眼眶溼了，淚珠涌上來了，知道杜憶屏忍了些什麼，知道。

“這故事很簡單，”杜憶屏再說，“他堅持不肯結婚，我堅持不拿掉孩子，於是，有一天，我從外面回到家裡，發現他把他所有的東西都拿走了，留了張條子給我，上面只有一句話：‘所有的一切都結束了，如果你有自尊，不要再來煩我！’我病了快一個月，然後，我也搬出了那個臨時的小窩，學著如何再站起來，如何再面對自己。就這樣，”含淚盯著雪珂，“我從此沒再見過那個人：葉剛。”費力地吐出那名字，“可是，我常常聽說他，聽說他怎樣在轟轟烈烈中，又怎樣無聲無息地結束掉。”了氣，揚起頭來，流看看雨雁又看看雪珂。雨雁很沉默，雪珂卻忍不住流下淚來。

“孩子呢？”哽塞地問。

“孩子——”杜憶屏遲疑了一下，“孩子已經五歲多了，念稚園大班，現在上課去了。”

“他甚至沒再來看過孩子？”

“沒有。他甚至不承認有過孩子！”

雪珂手拭去淚痕，心底一片空茫。結束，這就是結束的那一刻，早就猜到了。但是，要“認識”一個人，居然要付這麼大的代價嗎？擡眼看杜憶屏，不，真正付了最大的代價的還不是自己，而是面前這個人！憔悴憂鬱，憔悴憂鬱，老天！這人的肩上，有多重的負荷啊！

雨雁站了起來，拉住雪珂的手。

“雪珂，我們走了吧！不要再挖別人的傷口了。”

雪珂順從地站了起來，癡癡地看著杜憶屏，淚珠又涌了出來，不爲自己，而爲憶屏。想對說什麼，卻苦於無話可說。上的傷痕可以癒合，心靈上的傷痕卻足以毀掉一個人的一生！還有那個孩子！默默地，含淚地手給憶屏，地握了一下，低聲說了句：

“再見！謝謝你。”

很快地掉轉頭，跟雨雁走出了那間客廳，走到花園，衝往大門去了。而杜憶屏，在被喚醒的回憶裡，在那深深的舊創中，兀自站在那兒發愣。

雪珂走到了大門口，又不自地回頭張一眼，杜憶屏立著，肩上著沉沉甸甸的憂鬱。中有些閃爍的灰塵，閃了雪珂的視線，杜憶屏在那暗的屋裡，一盞昨夜之燈，曾經放出芒，曾經照耀黑暗，如今，卻積滿灰塵，不注意地擱置在屋角一隅，隨它被時吞噬，淹滅。

雪珂的手向門栓，準備打開大門了。忽然，後響起杜憶屏一聲急促而迫切的呼喚：

“裴雪珂！回來！再說兩句話！”

雪珂驀地收住腳步，雨雁卻一陣驚。雪珂回往屋裡走，雨雁地抓住了。

“不要再去打擾了！”雨雁急促地說，“夠了！不要再和談下去了！”

雪珂愣了愣，卻沒辦法讓自己跟雨雁走，覺得，那杜憶屏還有強大的力量，把喚了回去。無法置之不理。走了回去，站在屋裡，又面對著杜憶屏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