劉靈珊第一次見到韋楚楚是十月的一個下午。

如果不遇到韋楚楚，靈珊的生活絕不會有任何波浪，也絕不會有任何奇蹟。會和過去二十二年的生涯一樣；平凡、快活、滿足、自在……地度過去。即使結婚生兒育，也都是順理章的。但是，卻在那個十月的下午，認識了韋楚楚。

對靈珊而言，那個下午一點也沒有什麼特別。午飯是在家裡吃的，吃完午飯，就和往常一般，去“兒”稚園教下午班，帶著那羣孩子唱歌，跳舞，做遊戲，講故事……直到五點鐘下了課，回到自己的家——那坐落在忠孝東路的“安居大廈”。

自從臺北市的“大廈”紛紛林立開始，靈珊父母的朋友們就都陸續遷了各大廈，未幾，靈珊的父親劉思謙不能免俗，他們全家搬到“安居大廈”來那年，靈珊剛滿十八歲。如今，在這棟大廈裡已經住了四年了。靈珊有個奇怪的發現，以前不住大廈時，鄰居與鄰居之間，很容易朋友，很容易悉起來。反而在大廈中，每戶可能只有幾步之遙，大家卻能相居數年而如同陌路。例如，們劉家在四樓D戶，四樓一共有五家，靈珊就從來沒有弄清楚其他四家住著些什麼人。偶爾，聽傭翠蓮提起，E座的人搬走了，A座又換了主人……呢？這些對都不相關，反正不認識這些人。

這天下午，和往常一樣走進大廈，手裡捧著一沓兒習字簿。看看電梯，燈亮在十樓上，不耐煩等電梯下來，習慣地直接往樓梯上衝。上了二樓，再上三樓，邊就聽到了一陣刺耳的喧譁和嚷之聲。發生了什麼事？在這大廈中，雖然住著五六十家人家，卻一向都很安靜。

剛往四樓上走，迎面，一個小孩直衝了下來，差點兒和撞了個滿懷，接著，有個氣極敗壞的尖著嗓子呼著：

“楚楚！你站住！楚楚！你不要跑！”

靈珊正驚愕中，那旋風般地捲了過來，一手，就捉住了那個正在奔跑中的小孩。孩掙扎著，尖聲大，死命要掙那的手，那卻攥住不放，兩人攔著樓梯，在那兒又扭又打又又掙扎。靈珊的去路被們兩個擋住了，只得倚著樓梯扶手，呆著們。

“你放開我！你這個壞人，死人！死阿香！你放開我，我不要你管我！”那小孩尖銳地嚷著。

“楚楚，你回家呀！如果你跑丟了，先生會罵我呀！走！你把人家的路擋住了。快跟我回去，好小姐，我煮麪給你吃！”

“我不吃！我不吃！”那孩撒賴般往地上賴去，繼續尖，“我不要你管我！你拉住我幹什麼？你滾蛋！你滾！你滾！你滾……”

靈珊驚異地著那孩子。當了兩年稚園教師，整天和孩子們相，靈珊見過各種調皮搗蛋的孩子，但是，卻第一次聽到一個小孩會如此蠻橫野。打量著面前這一大一小，立即看出那阿香的大約只有十八九歲，看樣子是孩家裡的傭。而那孩子呢？頂多只有五六歲，有張小小的瓜子臉，瘦瘦的小尖下，兩道濃黑秀的眉，和一對烏溜滾圓的大眼睛，這孩子長得相當漂亮！但是，滿臉都是野的倔強，披散了一頭七八糟的短髮，上是件質料很好的羊衫，也早已弄得又皺又，腰上的帶子散了，領上的扣子開了，襬上還有一大塊污漬。

“楚楚，你聽話，你乖，跟我回去……”阿香開始在哀求了。“你看，你擋住這個阿姨的路了！”彎下子，想把那小孩抱起來，誰知道，那小孩忽然擡起腳來，對著阿香就一腳踢了過去，阿香正彎著腰，這一腳就直踢到阿香的臉上，阿香驚呼一聲，慌忙站直子，用手捂著鼻子，哼著說：

“好，好，你家的事我也不做了！你踢人，你踢人，你這個……這個……這個小妖怪，小混蛋……”

“你罵我？你敢罵我！”那小孩直衝上去，提起腳來，又

要踢過去。靈珊忍無可忍，生平最恨仗勢欺人的事，沒料到一個小小孩，竟懂得欺侮家裡的傭。本能地一手，就把那小孩拉開了，一面嚷著說：

“你這小孩子，怎麼可以踢人呢？你爸爸媽媽難道不管你？”

小孩吃驚地站住了，回過頭來，瞪視著靈珊，似乎不相信這個陌生的“阿姨”會來喝罵自己。只對靈珊掃了一眼，就高高地仰起下，惱怒地：

“我高興踢！我踢！你管我？你管我……我也踢你！”

眼看又舉起腳來了，靈珊把手裡的習字簿往阿香的手裡一塞，就手過去，一把抓住了小孩的手腕，用力往樓上拖，一面拖，一面說：

“走，找你媽去！你住哪一家？”

“四樓A座！”阿香接說，“小姐，你還是不要管吧！家裡只有我，什麼人都沒有！爸爸去上班了！”

“媽呢？”靈珊問。

“我媽死啦！”小孩尖著說。

哦，原來如此！一個沒母親的孩子，怪不得如此缺乏教養！靈珊心裡的同油然而生，對那小孩的反也減輕了不。低頭看了看，仍然把往樓上拉去。

“聽阿香的話，回家去！”說，語氣雖然緩和了，卻有著當慣老師的那種威嚴。

“我不回去！”小孩提高了嗓子，尖聲怪，聲音如此尖銳，靈珊猜想，整棟樓都要被震了。“你這個壞人，你放開我！我不要你管！你是妖，你是狐貍，你是綠油，你是橡皮筋……”

靈珊又驚又怒，這是些什麼怪話？怎麼五六歲大的孩子會吐出這麼多七八糟的話來？冒火了，被這個小孩所怒了。用力把拖上了樓，怒吼著說：

“如果沒有人管教你，我就來管你！孩子裡這麼不乾不淨，長大了還得了？”

“我不要你管！不要！不要！不要！……”孩子大嚷著，卻無法掙靈珊的掌握，於是，忽然間，低下頭，對著靈珊的手指一口咬去，靈珊大驚失，慌忙鬆手，那孩子趁此機會，轉就向樓下奔。靈珊大怒之下，再也顧不得和這孩子本不認識，就本能地衝過去，攔腰從背後把一把抱住，用手臂死死地箍住了。那孩子雙腳踢，兩手狂舞，一面殺般狂起來。靈珊置之不理，對阿香說：

“你去開門，我把弄進來！”

阿香走到A座大門口，打開了房門，靈珊把那孩子半拖半抱半拉地弄進客廳，那孩子掙扎無效，就陡然間用指甲狠狠地掐進靈珊的手臂裡去，靈珊負痛，忍不住了一聲，就把那孩子摔進沙發裡，再看自己的手臂，竟然抓掉了好大一塊皮，沁了出來，阿香驚呼著說：

“哎呀，小姐，你的手破了，我去拿紅藥水。”

“不要！”靈珊簡單地說，“我就住在D座，我自己會上藥！”回頭瞪著沙發上那橫眉豎目的孩子，“該剪手指甲！”看看阿香，又問：“什麼名字？”

“姓韋，楚楚。”阿香說，“清清楚楚的楚楚。”

“清清楚楚？”靈珊沒好氣地挑起了眉。“正經取名字魯魯還差不多！”往門口走去，說，“你最好把鎖在房裡！”

“小姐！”阿香及時了一聲，“你的本子！”

靈珊這纔想起，阿香手裡還捧著自己的那沓習字簿，正要接過來，誰知道，楚楚卻像箭一般從沙發裡直而來，一頭撞在阿香上，同時間，手用力一撥，就把阿香手裡的習字簿全撥到地毯上，散得滿房間都是。阿香又氣又急，漲紅了臉：

“楚楚！你發瘋了！”

靈珊站定了，著這個韋楚楚。同時，楚楚也仰著那尖尖的小下，挑戰地著靈珊。們兩個對視著，似乎彼此都在衡量著對方，彼此都在備戰的狀況中。而那可憐的阿香，就滿屋子撿拾那些習字簿。靈珊看了楚楚好一會兒

，擡起頭來，對整個房間打量一下，咖啡的沙發，米的地毯，考究的傢俱，證明主人的經濟環境不壞。靠餐廳的牆邊，一排酒櫃，裡面的各種名酒，更證明主人的洋化。輕嘆了一聲。有錢人家的獨生，多半被寵得無法無天，但是，像韋楚楚這樣驕狂放肆，以後豈不毀了？環視室，找不到可以應用的東西，低下頭來，瞪著楚楚：

“你聽話一點，再這麼胡鬧，我會揍你！”

“你敢！”楚楚大聲說。

“你以爲我不敢嗎？”靈珊惱怒地說，猛然抓住楚楚的肩膀，在楚楚還來不及反抗之前，就用力把推到沙發上去，把的子倒扣在沙發上，死命按住，在的屁上狠狠地打了幾掌。楚楚嚷，拼命掙扎，靈珊剛一放手，就對著靈珊的臉孔一把抓去，靈珊閃開了，那幾尖銳的小指甲，就從脖子上劃過去，一陣刺痛之下，靈珊知道脖子一定又抓破了皮。這一怒非同小可，拉起楚楚的手，扳開手指一看，五指甲又長又黑。氣沖沖地說：

“阿香，給我找繩子來！”

“不要！不要！不要……”楚楚發現況不妙，尖聲怪著。阿香猶豫著沒有，靈珊知道阿香不敢真找繩子。再看看韋楚楚，心一橫，就從自己脖子上取下一條紗圍巾，把楚楚的一雙手扯到前，楚楚殺殺狗般大大嚷，靈珊充耳不聞，用紗巾把楚楚的一雙手綁了起來。楚楚又蹦又跳又，靈珊自己也不知道哪兒來的這麼大力氣，居然把的一雙小手綁牢了，於是，楚楚就綁著雙手，滿屋子跳，像個猴子一樣。靈珊一看，這樣也不行，就嚴厲地對阿香喊了一句：

“阿香！繩子！”

阿香嚇了一跳，看看靈珊的臉，竟不敢抗拒，走進廚房去，真的找了一曬繩來。楚楚害怕了，滿屋子狂跑狂：

“不要綁我！不要綁我！不要綁我！”

“你還敢咬人踢人抓人嗎？”靈珊厲聲問，又怒喝了一句，“站住！不許跑！”

楚楚站住了，猶豫地著靈珊。懼意和怯意明顯地流轉在的眼睛裡，怕了，終於怕了，知道面前這個人不會和妥協。低下頭去，一語不發。

“坐到沙發上去！”命令著。

那孩子趔趄著，慢吞吞地捱到了沙發上。

“阿香，給我一把梳子、一條溼巾，和一把指甲刀，我要把這孩子弄弄乾淨。”

“是，小姐。”阿香遵命而行。

十分鐘後，靈珊已經把韋楚楚的頭髮梳好了，臉洗乾淨了，指甲也剪短了。那孩子從怪怪嚷一變而了沒的葫蘆。閉著，用一臉的倔強和沉默來對付靈珊。不敢再咬再踢了，但是，那對眼睛裡卻充滿了敵意和反叛。

靈珊把韋楚楚弄乾淨了，站起來，抱起自己的本子，往房外走去。走到門口，想想不對，又回過頭來，著阿香問：

“這孩子幾歲了？”

“我不知道。”

“你不知道？”驚愕地說，“你怎麼會不知道？”

“我來家做事，只有一個多月。”

“哦，”靈珊點點頭。“告訴爸爸，應該送到學校裡去！”轉離去。

沉默了很久的韋楚楚，著靈珊的背影，細聲細氣地接了一句：

“我爸爸會殺掉你！”

靈珊聽見了，站住了。回過頭去，看著那孩子，一對清澈明亮的眼睛，一張厚嘟嘟的小，好一個漂亮的孩子！那眼睛倔強地、倨傲地迎視著，像個小小的鬥士！搖搖頭，對那孩子微微一笑。

“很好，”說，“讓你爸爸來殺我吧！”

甩了一下頭，走出了那屋子，帶上了房門。

從走廊裡走過去，只隔了兩戶，就是家的大門，掏出鑰匙來開門，毫沒有料到，這個小小的孩，竟改變了一生的命運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