靈珊奔到了楚楚邊。

韋楚楚倒在地毯上，子蜷得像一隻小小的蝦米，兩隻都彎在前，瘦瘦的胳膊死命地抱著膝蓋。臉上淚水縱橫，眼睛恐懼而驚惶地大睜著，頭髮沾著淚水，溼漉漉地在面頰上。靈珊在邊跪了下去，小心地掀開的睡袍，那孩子立即渾掠過一陣痙攣，嚨裡不住地幹噎，卻驚嚇得不敢、也無法哭出聲來。靈珊著那的大，不住了一口冷氣，在那稚、白晳的皮上，一條條鞭痕清晰地凸了起來，又紅又腫又帶著痕。靈珊回頭著韋鵬飛，怒火在整個膛裡燃燒：

“你殘酷得像只野，韋先生。是你親生的兒，你怎麼下得了手？”

韋鵬飛關上了大門，子靠在門上，他眼睛疲倦而神蕭索，臉蒼白得像蠟，他的眼不由自主地對楚楚投了過來，低聲地，自言自語地說了句：

“養不教，父之過。”

說完，他的眼眶陡然溼了，閉了閉眼睛，他頹然地轉開了頭，不再去看楚楚。靈珊心中一，有愴惻的緒立即抓住了，竟不忍再去責備那個父親。低下頭，再細心地檢查楚楚，於是，發現手臂上、上、上甚至臉上……到都傷痕累累，到都破了皮，還夾帶著瘀傷和撞傷，那父親下手竟毫不留！靈珊把楚楚的頭扳轉過來，讓面對著自己，楚楚不住地抖，不住地痙攣，不住地噎……就是哭不出聲音來。顯然是嚇壞了，嚇得失魂了，這種驚懼的神態比上的創傷更讓靈珊擔心，低喊了一聲：

“楚楚！”

那孩子怔怔地著，大眼睛瞬也不瞬。

靈珊想站起來，想去找一點藥膏來給搽，誰知，的子才一，那孩子就忽然出小手，牢牢地扯住了的，啜泣著：

“阿姨，不要走！”

“哦！”還能說話，證明沒被嚇暈。靈珊吐出一口氣來，慌忙把楚楚一把抱住，從地上抱了起來，輕拍著孩子的背脊，安地說：“放心，我不走！我陪你！”回過頭去，瞪視著韋鵬飛，問，“的臥室是哪一間？”

韋鵬飛走過去，打開了走廊的第二扇門，裡面是一間佈置得很周到的育兒室，紅的小牀，紅的地毯，紅的窗簾，紅的玩架，架上堆滿了洋娃娃、小狗熊，和各種茸茸的小。靈珊環室四顧，不發出一聲輕嘆，那父親不能說沒爲這孩子盡過心呵！

把楚楚放在牀上，回頭對韋鵬飛說：

“家裡有藥膏嗎？”

“應該有。”

“在哪兒？”

“浴室裡吧！”韋鵬飛要去找。

“算了，我去找吧！”

靈珊走進浴室，打開櫃子，立即發現各種醫藥用都有，藥棉、酒、紅藥水、三馬膏、消炎片、雙氧水……拿了藥棉和雙氧水，再取了一管消炎藥膏。走到楚楚房裡，就一眼看到韋鵬飛坐在楚楚的牀沿上，無言地著那孩子的面頰，而楚楚卻用力地掙了他的手，倔強地把臉對著牆壁。韋鵬飛的臉更白了，怒火又燃燒在他的眼睛裡，靈珊很快地走了過去。

“你出去吧！讓我來照顧！”

韋鵬飛深深地看了靈珊一眼，就默默地站起來，走出去了。走到客廳裡，他本能地從酒櫃裡取出一瓶酒，倒了一杯，握著酒杯，他走往那落地長窗，習慣地站在窗前，凝視著窗外那忽明忽滅的燈和街道上那偶爾馳過的街車。啜了一口酒，他倚著窗櫺，把自己那疼痛裂的額頭，抵在那冰冷的玻璃上。

他不知道自己這樣站了多久，耳邊，約約地聽到，從楚楚房裡傳來靈珊那呢噥低語聲，的，的，細緻的，溫存的。他下意識地傾聽著，那的語呢喃喚醒了他靈魂深的某種痛楚，他蹙眉頭，到心臟在被一點一點地撕裂……一仰頭，他喝乾了杯裡的酒。

再注滿了杯子，他重新倚窗而立。擡起頭來，無意間，他看到天空中懸著一彎下弦月，如鉤，如弓，如虹。那月清清的，冷冷的，幽幽的，高踞在那黑暗的穹蒼裡，似乎在靜靜地凝視著整個大地。他的心神有一陣恍惚，然後，他聽到靈珊在輕地說：

“……所以，你要別人你，先要去別人！不可以恨你爸爸，他打你，比打他自己還疼。將來……你長大了，你就會懂得的！”

韋鵬飛驟然閉上眼睛，覺得一熱浪猛地衝進了眼眶裡，心中掠過了一陣痙攣，搐得渾痛楚。咬牙關，他度過了這陣痙攣，舉起酒杯，他又啜了一大口。接著，他聽到靈珊在唱歌，在低低地、婉轉地、細膩地唱著一支歌，他不自地側耳傾聽，仔細地去捕捉的音浪。於是，他發現，在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同一支歌曲，像是兒歌，又不是兒歌，像是催眠曲，又不是催眠曲，那歌詞優而奇異：

月朦朧，鳥朦

朧，點點螢火照夜空。

山朦朧，樹朦朧，唧唧秋蟲正呢噥。

花朦朧，葉朦朧，晚風輕輕叩簾櫳。

燈朦朧，人朦朧，今宵但願同夢！

他傾聽著，那歌聲越唱越輕，越唱越，越唱越細……他的神志也跟著歌聲恍惚起來，催眠曲？不知道這是不是催眠曲，但，他確實覺得被催眠了，被迷了。他斜倚在窗櫺上，不，也沒有思想。

歌聲停了。他依然佇立，那催眠的力量並沒有消失，他心中恍恍惚惚地重複著那歌詞中最後幾句：“花朦朧，葉朦朧，晚風輕輕叩簾櫳。燈朦朧，人朦朧，今宵但願同夢！”一時間，愁腸百轉，而不知之所在！

忽然間，有個人影亭亭玉立地站在他面前，同時，他手中的酒杯被人取走了。他一驚，回過神來，才發現靈珊正拿開他的酒杯，用頗不贊同的眼靜靜地著他。

“睡著了。”靈珊說。

“哦！”他凝視著。

“你喝了太多的酒，”把杯子送到桌上去。“只有弱者才借酒澆愁。”

他一震。

“你怎麼知道我是借酒澆愁？”他微有薄怒。“我本無愁可澆！”

“是嗎？”慢慢地走回到窗邊來，著他的眼睛，輕緩地搖了搖頭。“不用欺騙你自己，你是我見過的人裡面，最憂鬱的一個！”

他再一震，眼就銳利地投注在上，穿著件純白的絨質睡袍，長髮垂肩，面頰白晳，眉濃而，眼珠深而黑，那下的弧度是好的，而那面部的表，卻在和中混合了執拗。是的，執拗，這是個執拗的、坦率的、倔強的、任的孩。在他第一次見的時候，就曾經領教過的剛強和堅毅。但，這樣一個剛強的孩，怎會唱出那麼溫甜的歌曲？怎會對一個陌生的小孩子，付出那麼深摯的熱？是了，在這剛強的外表下，必然藏著一顆善良而熱的心，不止善良和熱，那顆心還是敏銳細而易的！

“不必盯著我看，”直率地說，眼調向了窗外的星空。“我知道我服裝不整。”

“不是的，”他倉促地說，“我在看——你有多種不同的格和優點！”

的臉微微一紅。

“你的恭維話和你的罵人話同樣高明！”

“你也是！”

他們相視了一眼，微笑了笑，又看著窗外。

“我們辦個涉，”說，笑容收斂了，顯得嚴肅而莊重。“你設法把阿香找回來，於於理，你都欠了阿香的。然後，你把楚楚送到我的學校裡來，這孩子需要朋友，需要教育，需要和同年齡的孩子在一起！”

“好的！”他嘆口氣，完全屈服在的“理”之下，“我聽你的安排！”

再看了他一眼。

“隨時你有需要，都可以把送到我家裡來，我不當的家庭老師，卻樂於幫你照顧。即使我不在家，你一樣可以送來，我母親和我姐姐都會照顧的！”

“我怎麼謝你？”他問。

“我不是要你謝我而做這些的，我只是同一個沒有母親的孩子……”忽然正視著他，單刀直地問，“母親去世多久了？”

他驚跳，剛剛恢復的脣又倏然間變得慘白了。溫和與寧靜迅速地從他臉上消失，他的眼神立即鷙而兇猛起來，狠狠地盯著，他用嘶啞的聲音，惱怒地、激地低吼：

“誰告訴你母親去世了？”

“哦？”靈珊驚愕地睜大眼睛。“母親沒有去世嗎？那麼，對不。

“誰說的？”他憤怒地問。“誰告訴你的？”

“是楚楚自己說的。”

他頓時泄了氣，把子靠在玻璃窗上，他顯得疲倦、蒼涼而頹喪。

“如果母親活著，”小心翼翼地說，“現在在什麼地方？”

他猛地擡起頭來，直視著，眉虯結著，呼吸沉重地鼓了他的腔，他咬咬牙，咬得牙齒髮出了響聲，他兇惡而沉地低吼：

“我說過還活著嗎？”

靈珊驚訝得說不出話來，迎視著他的目，搖搖頭，這是什麼意思？氣得直了背脊。

“你——莫名其妙！”罵了一句，把長髮往腦後一甩，轉去。“算我倒黴，撞著了鬼！我再也不管你家的閒事！”

“等一下！”他手攔住了。

“你是怎麼回事？”忍無可忍地喊，“你暴躁易怒，髮脾氣，不知好歹，恩將仇報，喜怒無常，稀奇古怪，莫名其妙！……”

他眼裡閃著。

“我不知道，你居然能一口氣用這麼多的語！”他愕然地說，“你還有些什麼語，全說出來吧！”

“我不說了，我不和你這種怪說話！”

“好。”他點點頭，讓開子，面對著玻璃。他用手扶著窗

子，眼怔怔地凝視著窗外那些閃爍的燈，忽然下決心似的，低沉地說，“在你走以前，我願意把我的事告訴你！”

“我不想聽！”

“你要聽。”他固執地說，頭也不回，他的聲音像來自深谷的迴音，森冷、綿邈而幽邃。“我認識楚楚的母親，是我在念大一那一年，不過是個十五歲的孩子。很奇怪，你會發狂般地去一個孩子，再費力地去等長大。我大學畢業，十八歲，我們就毅然決然地結了婚，二十二歲的我，當丈夫似乎太年輕，而，更是個好年輕好年輕的小妻子。但是，我已經等了那麼久，我實在等不及完軍訓。婚後三個月，我去軍訓，一年後，楚楚出世，我做了父親，我的太太，從十八歲的小妻子變十九歲的小母親。軍訓完，我立即拿到了國麻省理工學院的獎學金，我們這一代，留學似乎了必經的一條路，如果我眷妻兒而不肯出國深造，我就會變一個大逆不道的叛徒。我的父母家人，都把所有的希放在我上，衆所歸，我出了國，三年後，拿到了碩士學位，我回了國，才發現我只剩下了兒，失去了妻子。”

他燃起了一支菸，深吸了一口，他的眼始終停留在窗外，煙霧撲向那玻璃窗，把窗子蒙上了一層白霧。

“家裡想盡了各種方法瞞我，當我收不到的信而起疑時，他們才告訴我在生病……”他的聲音嚥住了，深吸著煙，他有好一會兒，只是站在那兒吞雲吐霧。半晌，他才低語了一句，“算一算，自從婚後，聚離多，我剛學而可以彌補這些年來的虧欠時，卻已經去了，毫不猶豫地去了。”他再吸了一口煙，聲音化作了一聲長長的嘆息。

靈珊站在那兒，呆著他的背影，他的故事很簡單，沒有毫傳奇，但是，卻覺得自己被了，被他語氣裡那種眷的深和無可奈何的悽愴所撼了。想說什麼，嚨裡啞啞的，竟吐不出任何聲音。好一會兒，他驟然回過頭來，眼圈紅紅的，煙霧罩著他，他整張臉都半藏在煙霧裡。

“好了！”他簡捷地說，“你可以走了。”

瞪著他。

“你的父母呢？”問。

“他們在南部，我父親在高雄煉油廠工作。”

“爲什麼不把楚楚給你的父母？”

他鷙地凝視。

“我已經失去了妻子，難道還不能和兒在一起嗎？我是父親，我不把給任何人！”

他走到桌邊，熄滅了菸，再手去拿桌上的酒杯。

迅速地把手在那杯子上，他擡眼看，他們兩人對視著。

“楚楚需要一個清醒的父親。”低語。

他放開了酒杯，著。然後，他坐進了沙發裡，疲倦地長了，把頭仰靠在沙發的靠背上。室有一段時間的沉寂，曙不知不覺地染白了窗子，忽然驚醒過來，自己在幹什麼？竟在這陌生人家中待了一夜？對他看去，想向他道別，卻發現他已經睡著了。深秋的早晨，夜涼似水。遲疑了一會兒，就悄悄地走向走廊，推開走廊裡的第一扇門，果然，那是間臥室，牀上，整齊地摺疊著毯，走進去，從牀上取了一條毯，忽然間，怔住了。

在牀頭的小幾上，放著一個鏡框，裡面是一張放大的照片。出於本能，手拿起那鏡框，鏡框裡，一個好年輕好年輕的，正站在一塊巖石上，迎風而立，長髮飄飛，那在笑，笑得好甜好好嫵。靈珊仔細地凝視這；明眸皓齒，巧笑嫣然，風姿萬種而態橫生。從不知道楚楚竟有如此麗的母親，怪不得韋鵬飛對這麼一往癡而念念難忘。爲什麼有人不能長相聚首？爲什麼這樣年輕可的竟天不假年？仰首天，一時間，竟恨起命運的不公平，和上帝的無了。

把照片放回原，才發現那照片下面，題著兩行小字，由於字跡和照片的相混，不仔細看，幾乎看不出來，那兩行字寫的是：

其奈風流端整外，更別有，系人心，

一日不思量，也攢眉千度！

好個“一日不思量，也攢眉千度！”這顯然是韋鵬飛後來題上去的，怎樣一份斬不斷、理還的深呵！輕輕地嘆口氣，抱住毯，折回到客廳裡來。

悄悄地移到沙發邊，打開毯，輕輕地蓋在韋鵬飛上。韋鵬飛的頭側了側，發出一聲模模糊糊的囈語，繼續沉睡，站在那兒，靜靜地凝視了他一會兒，他睡得並不安穩，那眉頭是蹙著的。難道連睡裡夢裡，他仍然“攢眉千度”嗎？再嘆了口氣，關上了燈，轉走出了韋家的大門。

天已經完全亮了，甩甩頭，竟不覺得疲倦。家裡的大門關著，想，回去準要挨父母好好的一頓訓話了！但，即使挨頓罵，似乎也是值得的，在這一夜裡，彷彿長大了不，最起碼，瞭解了兩句話；人生自是有癡，此恨不關風與月！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