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來的一個星期，靈珊因爲有位同事請婚假，又兼了兩班上午班的課，所以，生活就比平常忙碌了許多。好在，無論怎樣忙，不過是教一些小小孩唱歌、做遊戲、畫圖、摺紙飛機……工作的質，仍然是很輕鬆的。然後，那個星期一的早晨，韋鵬飛牽著韋楚楚的小手，來到了“兒稚園”裡。

這是靈珊第一次在早晨看到韋鵬飛，他穿著件白襯衫，咖啡的背心，和一條咖啡的長，胳膊上還搭著件咖啡的麂皮外。他浴在那金的裡，大踏步而來，看起來神飽滿而神采奕奕。靈珊用一種嶄新的覺迎接著他，不自覺地帶著驚奇的神。他沒有酒味，沒有暴躁易怒的壞脾氣，就好像胎換骨，變了另一個人。而楚楚呢？乾乾淨淨地穿著件小紅線，紅呢子，頭上還戴著頂紅呢帽，揚著那長長的睫，閃亮著那對靈活的眼珠，俏生生地站在那兒，像話故事中所畫的“小紅帽”。

“我已經把阿香找回來了，”韋鵬飛站在校園的下，微笑地著，那笑容中帶著抹屈服和順從，還有份討好的意味。“再把楚楚送到你這兒來，你看，我完全聽了你的話。”

“你應該聽的，是不是？”靈珊微笑著問，揚著睫，在的眼中閃亮。“我打包票，我們會把你的兒照顧得很好。”

“別說‘我們’，”他率直地說，眼地盯著。“我只信任你，因爲你在這兒，我才送來！”

“你應該信任教育……”

“不要和我談教育！”他又開始“原形畢”了，魯莽地打斷了，他很快地說，“不要和我談這麼大的題目，我只是個小人，最怕大問題！”

稀奇地著他。

“你這人真矛盾！你自己了高等教育……”

“也是高等教育下的犧牲者！”他冷冷地接口。

“我聽說你是一家大工廠的工務長，你負責整個工廠的生產工作。”

“是的，怎樣呢？”

“如果你不學，怎能當工務長？”

“不當工務長，又有什麼不好？”他盯著問，“了不起是窮一點，經濟生活過得差一點，我告訴你，在這世界上，沒當工務長，而生活得比我快樂充實的人，比比皆是！”

“你把你的不快樂，歸之於教育嗎？”靈珊啼笑皆非地著他。“你知道人類的問題在哪裡？人類是最容易推卸責任和不滿現狀的！”

“哈！”韋鵬飛輕笑了一聲，眼睛映著，亮晶晶地注視著。“假若不是因爲我認識你，我會把你看一個唱高調的人！教育問題，人類問題……你想做什麼？先天下之憂而憂嗎？”

“你錯了。”坦率地迎視著他的目。“我從沒有什麼先天下之憂而憂，我只是面對自己的問題，我不找藉口，我不怪命運，我也不逃避……”

“你在拐著彎兒罵人嗎？”

“不。”誠懇地低語。“我只希——希你能先天下之樂而樂！這世界上固然有比你幸福的人，也有比你更不幸的人……你又要說我在唱高調了，你……”擡眼看他，眼裡是一片溫、寧靜與真摯。“忘記那些不快吧，好嗎？你擁有的東西，比你失去的多，你知道嗎？”

他震了，在那誠摯的目下所震了，在那語叮嚀下所震了。他正想說什麼，已牽過楚楚的手，微笑著說：

“你給辦好學手續了嗎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那麼，我要帶去上課了。楚楚，和爸爸說再見！”回頭看他，對他揮揮手。

上課鐘響了，楚楚也回頭對他揮手。他怔怔地站立在那兒，目送們手拉著手兒走進教室，直到們兩人的影子都看不見了，他仍然仁立在那兒。佇立在那秋天的，暖洋洋的下。好一會兒，他才轉過子，下意識地擡頭看看天空，天藍得刺眼，白雲在太的照下發亮，他忽然覺得滿心歡愉，滿心漲滿了，漲滿了某種說不出來的快樂。他大踏步地向校外走去，邊，有甜甜的幽香繞鼻而來，他看過去，才發現那兒種著一棵桂花，這正是桂子飄香的季節，那桂花特有的清香瀰漫在空氣中，薰人慾醉。他走過去，手摘下一把桂花，耳畔，教室裡開始傳出孩子們喜悅的歌聲：

白浪滔滔我不怕，

掌穩舵兒往前劃，

撒網下水到魚家，

捕條大魚笑哈哈，

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，

哎喲咿喲咿喲嗯哎喲……

他以一種嶄新的、的緒，聆聽著那些孩子們的歌聲。這才發現好久好久以來，他的生活裡竟然沒有歌聲，沒有甚至沒有花香了。握著那把桂花，他走出校園，上了自己的車，他向工廠開去，一路上，那桂花的香味始終繞鼻而來。車子駛上了高速公路，工廠在中壢，他每天必須開一小時的車去上班，再開一小時車下班，往常，總覺得這條路好長好長，今天，他卻到悠閒而自在。自在些什麼，自己也不能完全瞭解。

靈珊這一天的生活，過得和往常沒有什麼兩樣。韋楚楚第一天上課，居然乖得出奇。沒有打架，沒有生事，沒有咬人……只是用新奇的眼著所有的一切。有些孤僻，不肯接近同學，下了課，就像個小影子似的

挨著靈珊。不會寫名字，不會答智力測驗，不會唱任何兒歌，也不會摺疊小玩意，因而，顯得相當笨拙。靈珊知道，這不是一朝一夕的事。只要這孩子聽話，總會慢慢學會的，倒並不著急。

楚楚唸的是上午班，中午，就被阿香接回去了。黃昏時，靈珊下了課，邵卓生已經等在校門口。

“靈珊，一起去吃晚飯吧，天涼了，我請你吃肚火鍋！”

“我有好多好多事……”靈珊想拒絕。

“你怎麼永遠有好多好多事？”邵卓生說，一副若有所思樣子。“那些事會妨礙你吃飯嗎？”

“是的，會妨礙。”一本正經地說。

“那麼邵卓生好脾氣地，極有耐，也極有風度地說，“我不耽誤你，明天呢？”

“明天也有事！”

“後天呢？”

“後天也有事。”

“那……那麼，”邵卓生結結起來。“你……你到底哪……哪一天沒事？”

看他忠厚得有趣，靈珊忍不住笑了起來，一面笑，一面就灑地揚了揚頭，慨然說：

“好吧！我們去吃肚火鍋！反正……是純吃飯！”

純吃飯這三個字，是從“純吃茶”引申而來的，是靈珊姐妹間的語，純吃茶不一定是“純吃茶”，純吃飯代表卻是單純的吃飯，表示毫無其他“意義”。可是，邵卓生本來就是“筋”，只要靈珊肯跟他吃飯，他纔不管有意義沒意義，就已經樂得手之舞之，足之蹈之了。

靈珊跟邵卓生去吃了晚飯，兩人又在街頭散了散步，逛了逛書店，買了好幾本小說，回家時，又已經快十點鐘了。邵卓生和往常一徉，把靈珊送到大廈門口，忽然間，這“筋”卻福至心靈地說了句：

“靈珊，我們就一輩子這樣耗下去了嗎？”

“什麼意思？”靈珊裝糊塗，面有不豫之。

“沒有意思，”邵卓生慌忙說，“我只是告訴你，我很有耐，我會耗下去的，無論耗多年！”

邵卓生走了，靈珊卻站在大門口發了半天怔。看樣子，“純吃飯”也不能再接了，這個呆子已經認了真，如果再往下去，恐怕就甩不掉他了。與其將來傷害他，不如趁早快刀斬麻。想著，慢吞吞地往大廈中走。

忽然，有一縷香菸的氣息繞鼻而來，一個高大的人影就遮在面前了，一驚，擡起頭來，韋鵬飛正吸著煙，靜靜地注視著。

“哦，是你！”說，“你在幹什麼？”

“散散步，看看月亮！”他說。

“很有閒逸致嘛！”笑笑，要往樓梯上跑。

他攔住了，眼停留在的臉上。

“在外雙溪，”他說，“有一家餐廳開在小溪邊上，可以賞月談天，專吃烤，營業到每天凌晨，你願不願意跟我一起去坐坐？”

“哈！”笑了。“我剛剛跟人吃完肚火鍋，你又請我吃烤，我了飯桶了。”

他的眼睛立即暗了下去。

“對不起，”他啞聲說，“我在找釘子！”

站在樓梯口，了他兩秒鐘。

“你有車子？”明知故問。

“是的。”

“或者，我們可以去遊車河。”輕語。

他的眼睛睛閃亮。

“走吧！”他說，早上那種嶄新的覺又來到他的懷裡，這是夜晚，沒有他卻依舊到華耀眼，而滿心歡愉。他們走到停車場，上了車，他直駛出去。忽然有點奇怪，看著他，說：

“你每天晚上都在花園裡散步看月亮嗎？”

“不，只有今晚。”他坦白地說。

“爲什麼？”

他咬住脣，默然片刻，車子往三重的方向開去，過了中興大橋，直上高速公路。他熄滅了菸，回眸看，他眼裡閃著兩小簇奇異的火焰。

“我今晚去你家拜訪過你。”

“哦？”驚訝地睜大眼睛。

“你弟弟告訴我說，你和一個名字掃帚星的男孩子出去玩了。你父母跟我聊了一會兒，你的姐姐很文雅，你家——實在是個好溫暖好幸福的家庭。我從你家出來，不知怎麼，我無法回到自己的家裡去。於是，我就到花園裡來散步了。我想，我或者可以看到那個掃帚星。”盯著他。

“你看到了嗎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有何想？”

“配不上你！”

“爲什麼？”

他不語。他的手穩定地扶著方向盤，眼睛直視著前方，他的臉有些張，有些蒼白，呼吸沉重而急促。他似乎在想著什麼，似乎陷某種思緒裡，他的眼神深邃黝黑而深不可測。靈珊掉轉頭來，著車窗外向後飛馳的道路，和高速公路邊那些黑暗的荒野。逐漸地，一種心慌意的覺就對襲了過來，有些慌地說：

“你要帶我去哪裡？”

“去旭倫。”

“旭倫？那是什麼地方？”

“旭倫鍛造及鑄造廠。”

“我不懂。”皺起眉頭。

“是我工作的地方。”

“你那個工廠嗎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爲什麼要帶我去你的工廠？”

“我也不知道。今晚在加班，我想帶你去看看，或者——能夠幫助你瞭解我。”

不知所以地心跳起來。

“我——並不想了解你。”的聲音弱而無力。

車子“吱”的一聲尖響，陡然急剎車，停在路邊上，嚇了好大一跳，子一震，差點撞到前面的安全板上去。了口氣，瞪視著他，路燈下，他的臉蒼白，眼睛裡又跳躍著第一次見他時，就曾閃爍在他眼中的那種鬱的芒。

“你幹什麼？”問。

“找一個地方掉頭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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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怎麼了？”咬咬牙。“你不是說要去你的工廠嗎？”

“不去了。”他搖搖頭。“我發現我又無聊又愚蠢，我是個——傻瓜！”

迴轉頭，深深地注視他。

“你不是傻瓜，”低語，聲音像秋蟲的輕唱，像夜風的低。“你太敏，太容易傷’你有一副最堅強的外表，最脆弱的。你的外表，像個蛋殼，一敲就破，你的心卻是最弱最弱的。”

他狠狠地瞪著。“別妄下斷語！也別自以爲聰明！”他低吼。

“我不下斷語！我也不認爲自己聰明，”幽幽地說，“請你不要對我吼，自從我們認識，你總是對我吼，我發現我居然有些怕你！”的睫垂了下去，再擡起來的時候，眼裡閃爍著淚，的聲音微微有些哽咽，“我從來沒有遇到過像你這樣的人，你好兇惡，好霸道，好沉，好容易生氣，我不知道我爲什麼要遷就你，可是，我……我……我一直在遷就你！而你還不領！我……”低下了頭，輕得像耳語般說，“對不起，我我很失態”吸了吸鼻子。“請送我回家去。我不知道自己在說些什麼。”

他用手托起了的下，路燈下，的臉嫣紅如醉，眼睛裡淚瑩然，那的兩排長睫，被地向上揚著，兩滴閃亮的淚珠，綴在那睫上，閃爍如天際的星辰，的眼的，眼波如月如水如清潭。的脣是紅潤的，好的，在那兒微微地翕著，像要訴說什麼，又不敢訴說什麼。他凝視，一瞬也不瞬地凝視，然後，他的頭俯了下來，脣輕輕到那冰涼的脣上。忽然間，後面一陣車燈的照，一陣喇叭的狂鳴，然後，“呼”的一聲，一輛卡車飛快地掠過了他們。這突來的燈像閃電般閃過，靈珊悚然一驚，慌忙坐正子，像從個迷夢中突然醒來一般，驚慌失措地說：

“你不能在高速公路上任意停車！掉回頭吧，我要回去了。”

他手去握的手，輕輕地開了。

“回去吧！”再說。

他注視，機會已經失去，忽然像個不可侵犯的聖，眼著窗外，正襟危坐而目不斜視。他想說什麼，想解釋什麼。但是，他眼前掠過許許多多繽紛的影子，這些繽紛的影子如同電影中變型的特寫鏡頭，疊著對他撲了過來。這些影子中有楚楚，有楚楚的母親……們撲向他，撲向他……像一把把利刃，忽然從他心上一刀又一刀地劃過去，他痛楚地咬牙關，額上幾乎冒出了冷汗。

他不再說話，甚至不再轉頭去看，發了車子，他找到一個掉頭的地方，掉轉了頭，他向臺北開去。

一路上，他們兩個都變得非常沉默，都心神不定而若有所思。他不知道在想什麼，也不知道對他的觀，他不敢問，也不想問。只是一個勁兒地悶著頭開車。夜風從窗口吹，吹涼了他的頭腦，吹醒了他的意志，吹冷了他的心。他模糊地想起了那個溫暖的家，父母、姐弟、男朋友……掃帚星？如果那個漂亮溫文的邵卓生配不上，他更用什麼去配上？他的心更冷，更寒，更，更苦……而在這一片冰冷的緒裡，楚楚和母親的臉始終飄浮在窗外的夜空裡，冷冷地看著他，幽幽地看著他，似乎要喚醒他那沉睡的意志，喚醒他靈魂底層的某種悲哀……

車子進了臺北市，就進了一片燈海中。他們仍然沉默著，沉默的時間一長，就誰也不願意先開口，一層尷尬的氣氛在兩人之間瀰漫。悄眼看看他，被他那滿臉的嚴肅和冷漠震懾住了，就更加閉了。

到了安居大廈，停好了車，無言地下車子。關好車門，他跟著走進大廈，拾級上樓，他們緩緩地，一級級地上去，一直走上了四層樓。到了必須分手的時候，他終於下決心似的，轉頭面對著，他的眼睛裡充滿了某種狼狽的頹喪，和苦惱的、自責的緒，他的聲音竟微微發：

“對不起，劉小姐。”

漲紅了臉，含糊地問：

“對不起什麼？”

“我居然如此不自量力，又如此魯莽和冒昧，我應該有自知之明……”他艱地，困難地，結舌而費力地說，“你潔白無瑕，像一隻天鵝。而我——正是隻名副其實的癩蛤蟆，我自慚形穢。”

張大了眼睛，默默地凝視他。那黑白分明的，清澈的眼一投注在他的臉上，他頭中立即“嗡”的一響，狼狽和自慚的緒就更重地抓住了他。他倉促後退，臉由蒼白而漲紅了。

“很傻，是不是？”他悽然地說，“一個破碎的口袋，竟想去裝住一顆完的珍珠。”

他打開房門，進去了。

靠在牆上，好一會兒，只是靠在那兒，默默地，恍惚地，靜靜地沉思著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