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來的一切，是無數混的、繽紛的、零的、五六的影子在重疊，在堆積。靈珊是醉了，但，並沒有醉得人事不知。記憶中，變得好笑，一直僕在邵卓生的上笑。記憶中，變得好說話，不停地在和那個阿裴說話。然後，他們似乎都離開了中央，記得，邵卓生拼命拉著喊：

“你不要去，靈珊，我送你回家！”

“不，不，我不回家！”喊著，著，嚷著。不能離開那個阿裴，所有朦朧的、模糊的意志裡，跟著這個阿裴似乎是最重要的一件事。

於是，他們好像到了另外一個地方，一棟私人的豪華住宅裡。那兒有好多年輕人，有歌，有舞，有煙，有酒。了煙，也喝了酒，跳舞，不停地跳舞，和好多陌生的臉孔跳舞。下意識裡，仍然在追著那個阿裴。

“阿裴，”似乎問過，“你今年十幾歲？你看起來好小好小。”

“我不小，我已經二十五了。”

“你絕對沒有二十五！”生氣了，惱怒地著。“你頂多二十歲！”

“二十五！”阿裴一本正經地。“二十五就是二十五！瞞年齡是件愚蠢的事！”

二十五歲？怎麼可以有二十五歲？靈珊端著酒杯，一仰而盡，這不是那酸酸甜甜的香檳了，這酒好辛好辣，熱烘烘地直衝到胃裡去，把整個人都燃燒了起來。耳邊，邵卓生直在那兒嘆氣，不停地嘆氣：

“靈珊！你今晚怎麼了？靈珊，你不能再喝酒了，你已經醉了。靈珊，回家去吧……”

“掃帚星，”搖搖晃晃地在說，“這麼多孩子，你怎麼不去找？爲什麼要粘住我？”

“我對你有責任。”

“責任？”大笑，把頭埋在他懷中，笑得不過氣來。“不，不，掃帚星，這年頭的人，誰與誰之間都沒有責任。只有債務！”

“債務？靈珊，你在說什麼？”

“你說過的，每個人都欠了別人的債！”又笑。“你去玩去！去追孩子去！我不要你欠我，我也不想欠別人！你去！你去！你去！”

邵卓生大概並沒有離去，模糊中，他還是圍繞著轉。模糊中，那宴會裡有個主人，大家阿秋。阿秋可能是個有名的電影明星或歌星，穿著一件的、金的服，款擺腰肢，像一條金蛇。那金蛇不斷地在人羣中穿梭，扭，閃耀得靈珊眼花繚。

眼花繚，是的，靈珊是越來越眼花繚了，記得那兒有鼓有電子琴有樂隊。記得陸超後來奔上去，把全樂隊的人都趕走，他在那兒又唱又打鼓又彈琴，一個人在樂中奔跑著表演。記得全的人都呆了，靜下來看他唱獨角戲。記得到後來，陸超瘋狂地打著鼓，那鼓聲忽而如狂風驟雨，忽而如雨叮嚀，忽而如戰鼓齊鳴，忽而又如細雨敲窗……最後，在一陣激烈的鼓聲之後，陸超把鼓棒扔上了天空，所有的賓客發了一陣如雷的掌聲，吆喝，喊，紙帽子和彩紙滿天飛揚。然後，一條金蛇撲上去，纏住了陸超，吻著他的面頰，而另一條銀蛇也撲上去，不，不，那不是銀蛇，只是一陣銀的微風，輕吹著陸超，輕擁著陸超，當金蛇和陸超糾纏不清時，那銀的微風就悄然退下……怎麼？微風不會有嗎？不，那陣微風確實有；銀灰的！銀灰的微風，銀灰的人，銀灰的阿裴！

銀灰的阿裴唱了一支歌，銀灰的阿裴再三叮嚀：寄語多人，莫爲多戲！那條金蛇也開始唱歌，陸超也唱，陸超和金蛇合唱，一來一往地，唱西洋歌曲，唱“夕照在我眼裡，使我淚滴！”唱流行歌曲，唱“你的眼睛像月亮”，唱民謠，唱“李家溜溜的大姐，上溜溜的他喲”！

歌聲，舞影，酒氣，人語……靈珊的頭腦越來越昏沉了，意志越來越不清了，神思越來越恍惚了。只記得，自己喝了無數杯酒，最後，扯著阿裴的袖，喃喃地說：

“你的眼睛像月亮！像月亮！”

“像月亮？”阿裴凝視著，問，“像滿月？半月？新月？眉月？上弦月？還是下弦月？”眼淚從月亮裡滴了下來，僕在沙發上哭泣。“我是一個醜人！醜人！醜人……”

“不，不，你不醜！”靈珊嘰哩咕嚕地說著，舌頭已經完全不聽指揮。“冰玉骨，自清涼無汗！你是花蕊夫人，花蕊夫人怎麼會醜？不，不，你不是花蕊夫人，你是的靈魂！靈魂！你相信死人能還魂嗎？你相信嗎？……”

似乎還說了很多很多話，但是，的意識終於完全模糊了，終於什麼都不知道了。

醒來的時候，躺在牀上。腦子裡，那些繽紛的影像；金蛇，銀蛇，陸超，歌聲，月亮，夕……都還在腦海裡像車般旋轉。可是，的思想在逐漸地清晰，微微張開眼睛只覺得燈刺眼，而頭痛裂。在頭上，有條冷巾著，再了，聽到靈珍在說：

“醒了。”

靈珊勉強地睜開眼睛著靈珍，靈珍的臉仍然像水裡的倒影，晃晃悠悠的。

“我在什麼地方？”模糊地問。

“家裡。”是劉太太的聲音。靈珊看過去，母親坐在牀沿上，正用冷巾冰著的額頭。劉太太滿臉的擔憂與責備，低聲說：“怎麼會醉這樣子？你向來不喝酒的。雖然是耶誕節，也該有點分寸呀！”

“邵卓生真該死！”靈珍在罵。

靈珊看看燈，看看靈珍。

“是邵卓生送我回來的嗎？”問。

“除了他還有誰？”靈珍說，“他說你發了瘋，像喝水一樣地喝酒！靈珊，你真糊塗，你怎麼會跟阿江他們去玩？你知道，阿江那羣朋友都不很正派，都是行爲放浪而生活糜爛的！你看！僅僅一個晚上，你就醉這副怪樣子！”

靈珊著燈沉思。

“現在幾點鐘？”

“二十五日晚上九點

半！”靈珍說。“你是早上六點鐘，被掃帚星送回來的！我看他也醉了，因爲他嘰哩咕嚕地說，你迷上了一個孩子！”

靈珊的眼睛睜大了。

“那麼，”恍恍惚惚地說，“我並沒有做夢，是有這樣一個孩，有這樣一個瘋狂的夜晚了！”

“你怎麼了？”劉太太把巾翻了一面。“我看你還沒有完全醒呢！”

“姐，”凝神細想。“昨晚在中央，有沒有一個阿裴？”

“你說阿江的朋友？我不知道什麼，我記不得了。我只知道我和立嵩跳完一支舞回來，你們都不見了。我還以爲你們也去跳舞了呢，誰知等到中央打烊，你們還是沒有影子，我才知道你們跟阿江一起走了。”對靈珊點點頭，“還說要十二點以前趕回來呢！早上六點鐘纔回來，又吐又唱，醉到現在！”

靈珊凝視著靈珍，忽然從牀上坐起來。

“我要出去一下。”

劉太太手按住。

“去哪兒？”劉太太問，“去四A嗎？去韋家嗎？”

“媽！”靈珊喊，頭暈得整個房子都在打轉。眼前金星迸。“你……你怎麼知道？”無力地問。

“有什麼事你能瞞住一個母親呢？”劉太太嘆口氣，盯著兒。“何況，他下午來過了！”

“哦！”大驚，瞪著母親。“你們談過了？”

“談過了。”

“談些什麼？”

劉太太看了一眼。

“沒有什麼。大家都是兜著圈子說話，他想知道你的形，我告訴他，你瘋了一夜，現在在睡覺。他的臉很難看，坐了一會兒就走了。”

靈珊用牙齒咬住脣，默然發呆。半晌，手把額上的巾拿下來，丟在桌上，勉強地坐正子，依舊搖搖晃晃的，的臉相當蒼白。

“媽，”清晰地說，“我必須過去一下。”

“靈珊，”劉太太微蹙著眉梢。“你要去，我無法阻止你，也不想阻止你。只是，現在已經很晚了，你的酒也沒完全醒。要去，等明天再去！”

“不行，媽媽！”固執地說，“我非馬上去不可！否則，我的酒永遠不會醒！”

“你在說些什麼？”劉太太不懂地問。

“媽，求你！”靈珊祈求地著母親，臉上有種怪異的神，像在發著熱病。“我一定要去和他談談，我要弄清楚一件事！媽，你讓我去吧！”

“你站都站不穩，怎麼去？”劉太太說。

“我站得穩，我站得穩！”靈珊慌忙說，從牀上下地來，扶著桌子，剛站起，一陣暈眩就對襲來，的一，差點摔下去，靈珍立即扶住了。搖搖頭，胃裡又猛地往上翻，一把矇住，想吐。劉太太說：

“你瞧！你瞧！你還是躺在那兒別的好！”

靈珊好不容易制住了那陣噁心的覺。

“媽，”堅決地說，“我一定要去，我非去不可，否則，我要死掉！”

“靈珊！”劉太太。

“媽，”靈珍了進來。“你就讓他們去談談吧！你越不讓去，越牽腸掛肚，還不如讓去一下！”看著靈珊。我送你過去！“只許你和他談兩小時，兩小時以後我來接你！不過，你先得把睡換掉！”

靈珊點頭。

於是，劉太太只好認輸，讓靈珍幫著靈珊換服，穿上件淺藍的套頭，和一件牛仔。靈珊經過這一折騰，早已氣吁吁而頭痛裂，生怕母親看出的弱而不放過去，勉強地著。靈珍牽著的手，走到客廳，劉思謙愕然地說：

“你醉那樣子，不睡覺，起來幹嗎？”

“我已經好了！”立刻說。

“這麼晚了，還出去？”

“我知道二姐的！”靈武說。“整個晚上，翠蓮和阿香忙得很！”

“翠蓮和阿香？”劉思謙困地著兒子。“什麼意思？”

“什麼意思？”劉太太走出來，嘆口氣說，“兒大了，就是這個意思！”

靈珊扯扯靈珍的袖，就逃難似的逃出了大門。靈珍扶著靈珊，走到四A的大門，按了門鈴，開門的是韋鵬飛自己。靈珍把靈珊推了進去，簡單明瞭地說：

“我妹妹堅持要和你談一下，我把給你，兩小時以後，我來接！”說完，掉轉子就走了。

靈珊斜靠在牆上，頭髮半遮著面頰。依然頭昏而翻胃，依然四肢弱無力。韋鵬飛關上房門，深深地看了一眼，就一語不發地把橫抱起來，躺在他胳膊上，頭髮往後披瀉，就出了那張清靈秀氣，略顯蒼白的臉孔，的眼珠黑幽幽地閃著，黑幽幽地瞪視著他。

“爲什麼？”他低問。“阿香說你喝醉了，醉得半死。爲什麼？你從來不喝酒。”他把橫放在沙發上，用靠墊墊住了的頭，跪在沙發前面，他用手的面頰，他的聲音溫而痛楚。“你跟他一起喝酒嗎？那個掃帚星？他灌醉了你？”

搖搖頭，死死地看著他。

“不是他灌醉你？是你自己喝的？”

點頭。

“爲什麼？”

的眼直向他，進他的眼睛深去。

“問你！”說。

“問我？”他愕然地凝視著，手的額，又的頭髮，的面頰，和的下，他的眼從驚愕而變得憐惜。“你還沒有清醒，是不是？你頭暈嗎？你口嗎？胃裡難過嗎？我去給你拿杯冰水來！”

手扯住了他的服。

“不要走開！”命令地。

他停下來，注視。在那凌厲而深沉的眼下迷了，他怔怔地著。

“我見到了！”啞聲說，脣上一點也沒有了，的子開始微微發。他抓住了的手，發現那手冷

得像冰。“我見到了！”

“誰？”他問。

“大家都阿裴，穿一件銀灰綢的服，像一陣銀灰的風。”的聲音低而悽楚，手在抖。“爲什麼騙我？爲什麼？在那兒，唱歌，纖瘦而麗”死命拉住他。“你說死了！死人也會還魂嗎？你說——死了！死人也會唱歌嗎？”

他彷彿捱了重重一棒，臉在一剎那間變得慘白，他立即蹙了眉頭，閉上了眼睛子晃了晃，似乎要暈倒。片刻，他睜開眼睛來，他用雙手把的手闔住，他的眼睛裡閃著深切的悲哀，和極度的震驚與慘痛。

“你說你見到了？”他啞聲問。“欣桐？”

“是的，欣桐。”淚水涌了上來，過那厚厚的水簾，著他那變的臉。“裴欣桐！是姓裴嗎？是嗎？那麼，真的是了？不是我在做夢？不是我在幻想……對了！”想坐起來。“你有一張的照片，我要看那張照片！”

他用手住了，他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地著。

“不要看！”他說，“那張照片已經不在了。”

微張著，脣在輕。

“那麼，確實是了？”問。

“是。”他低聲地，痛楚地，慘切地說。“是的，是！我並沒有騙你，靈珊，我從來沒有說死了，我說過嗎……”他凝視，眉頭深鎖。“我只說，離我而去了，確實離我而去了。我告訴你……”他咬牙，額上的青筋凸了起來，太在跳，他的呼吸變得急促而不穩定。“我好幾次都想說，好幾次都想告訴你，但是，我怎麼開口？靈珊？我怎樣去說；我太太棄了我，變了心，跟一個樂隊的鼓手私奔了？你我怎麼說？在我認識你的時候，我已經對自己一點自信都沒有了！我恨人，我仇視人，我也怕人！我想，又不敢！只因爲……只因爲那一次，已經把我所有的自尊和，都撕得碎了。靈珊，你說我騙你，我不是騙你，我是寧可相信死了，寧可讓你也以爲死了。我沒有勇氣承認自己的失敗，我——不是騙子，而是懦夫！”

靈珊眨著睫，淚珠從眼角滾落，的眼睛變得又清又亮又澄澈，看著他，看了好久好久，然後，用胳膊環抱過來，抱住了他的頭，把他拉向自己懷裡，用手著他那一頭濃髮，急促地說：

“別說了！別說了！別再說了！”

“不！”他掙扎開來，擡起頭，他面對著。“既然說了，你就讓我說完！人生沒有永久的，世界很小，一個圈子兜下來，誰都得到誰。我應該猜到你可能遇見，一直在歌廳和娛樂界混。你遇到時，一定和那個鼓手在一起了？”

不語，只是默默地著他。

“這是個殘忍的故事，靈珊。”他咬牙說，“你看過‘桐雜記’，你應該知道我對的那份。我從國外回來的時候，已經跟那個鼓手私奔了，甚至，丟下了才兩歲大的楚楚。你知道我做了些什麼，我找到了，我請求，哀求，抹煞了所有的自尊，我一次又一次地懇求回來！只要回來，我不究以往，只要回來，我犧牲什麼都可以！我那麼，得連恨都做不到，怨都做不到！不肯，說什麼都不肯回來，即使如此，我還寫下了‘桐雜記’，不恨，不怪，我只恨自己爲什麼沒有把保護好，爲什麼要出國？而——”他深吸了口氣。“要求離婚，告訴我，生命、財產、名譽、孩子……都可以不要，在這世界上，只要一個人——那個鼓手！”

他坐在沙發前面，用手支著頭，手指在頭髮裡。

“有一段時間，我痛苦得真想自殺！後來，我終於弄清楚，我是徹徹底底地失去了，再也挽不回的心了，我的糾纏，只讓輕視我，鄙視我！親口對我說過：如果你是個男子漢，就該提得起，放得下，這樣糾纏不清，你本沒出息！”

他嚥了一口口水，眼睛因充而發紅。靈珊著他的胳膊，祈求地低語：

“夠了！別再說了！”

“我簽了離婚證書，簽完字的那一天，我喝得酩酊大醉，那晚，我在一個家中度過。從此，白天我上班工作，下了班我就是行走！我酗酒，我墮落，我始終站在毀滅的邊緣，耳朵邊始終響著的話；我沒出息，我是沒出息，我連一個太太都保不住，我不是男子漢，我不配稱爲男子漢……”

“夠了！”再說，“求你別再講下去！”

“纖小弱，”他說出了神，仍然固執地說下去。“卻說得那麼殘忍，永不可能瞭解，把我打進了怎樣一個萬劫不復的地獄裡……”

“我說夠了！”靈珊喊，用手矇住了耳朵。“別再說了！請你不要說了！”從沙發上跳了起來，站在那兒，“除非現在還活在你心裡！除非你從沒忘記過！除非你心裡本沒有我……”的頭裡掠過一陣劇烈的暈眩，隔夜的宿醉仍然襲擊著，站立不穩，子向前猛然栽過去。

“靈珊！”他驚喊，手一把抱住了。“你怎麼了？你不舒服嗎？靈珊！你怎樣了？”

順勢倒進了他懷裡，的頭埋在他前。

“我不舒服，我很不舒服。”著。

“你躺好，我去拿杯水！”他急急地說。

死命抱住他。

“我不需要水，”說，“我只要問你一句話。”

“什麼話？”

把臉藏在他懷裡。

“你——”低語，“有勇氣再接一次挑戰嗎？”

“什麼挑戰？”

“再結一次婚！”

他有片刻無法呼吸，然後，他扳開的臉，讓面對自己，那蒼白的面頰已被紅暈染，眼是半半怯的，朦朦朧朧的。他閉了閉眼睛，長長地吸了口氣，就虔誠地把脣在的脣上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