在劉家，這是一次極嚴重的家庭會議。

晚餐之後，大家都坐在客廳裡，劉思謙，劉太太，靈珍，靈珊，連十六歲的靈武都列席了。靈珊深靠在沙發中，只是下意識地啃著大拇指的指甲。劉思謙揹負著雙手，在房間裡走來走去，像個演員在登臺前，要背臺詞似的。靈珍和靈武都默不開腔，室好安靜。最後，還是劉太太一語中的，簡單明瞭地說：

“靈珊，憑幾個月的認識，就冒昧地決定婚姻大事，是不是太快了？”

“我覺得這不是時間問題，”靈珊仰起頭來，清晰地說，“認識一輩子，彼此不瞭解，和本不認識一樣。如果彼此瞭解，那怕只認識幾天，也就綽掉有餘了。”

“你知道，婚姻是……”劉思謙開了口。

“婚姻是個賭博！”靈珊冒冒失失地接口。

“什麼意思？”劉思謙問。

“爸，”靈珊正視著父親，一臉的嚴肅與莊重，誠摯地說，“你不覺得，婚姻就是個大賭博嗎？當你決定結婚的時候，你就把你的幸福和未來都賭進去了，每個參加賭博的人，都抱著必贏的信心，但是，仍然有許多人賭輸了！爸，你和媽媽是賭贏了的一對，像高家伯伯和伯母就是賭輸了的一對。婚姻要把兩個背景不同，生活環境不同的人拉在一起去生活，本就是件危險的事！”

劉思謙站住了，呆呆地著靈珊。

“沒想到，你對婚姻，還有一大套哲學呢！”他愣愣地說，“既然知道危險，你也要去冒險嗎？”

“知道危險就退避三舍，那不是你教我們的生活方式！”靈珊著父親。

“算了，算了！”劉思謙說，“你別把我攪糊塗，跟我玩繞彎子的遊戲！我們在討論的是你的婚事，是嗎？”

“是的！”

“你承認你如果嫁給韋鵬飛，是件危險的事？”

“爸，我是說婚姻是件危險的事。換言之，我嫁給任何人都很危險。但是，嫁給韋鵬飛，是危險最的！”

“爲什麼？”

“因爲我他！”

“靈珊，”劉太太忍無可忍地進來。“這件事，並不完全可靠，你知道嗎？”

“我知道。”靈珊坦白地說，“可能比你們知道的都更深刻。”眼前浮起了那本“桐雜記”，浮起了阿裴，浮起了陸超，又浮起了那條人的金蛇。“以前，我總以爲人們一旦相，就是件終不渝的事。現在，我瞭解，也可能轉移，要做到終不渝，需要兩個人充滿信心，去不斷地培養。是最的花，既不能缺也不能缺水分，還要剪草施，細心照顧。”

“哦！”劉太太張口結舌，看了看劉思謙。“看樣子，懂得的比我們還多呢！”

“我聽不懂什麼啦，水分啦！”靈武忽然說，“二姐，簡單一句話，你要去當那個韋楚楚的後母嗎？”

靈珊怔了怔。

“也可以這麼說。”

“你不用賭了，”靈武說，“你一定輸！”

“何以見得？”靈珊認真地看著靈武，並不因爲他是個枝大葉的小男孩，就疏忽他的意見。

“這還不簡單，”靈武聳了聳肩。“你說婚姻是個賭博，別人的婚姻是一男一間的賭博，你這個賭博裡還混了個小魔頭，這個小魔頭呵……”他沒說下去，那副皺眉咧的怪樣就表明了一切。

“還是小弟說得最中肯！”靈珍拍了拍沙發扶手，一副“深中我心”的樣子。“靈珊，你或許能做個好太太，但是，我決不信你能做個好母親！”

“楚楚很喜歡我……”靈珊無力地聲辯。

“沒有用的！”靈珍說，“你又不是沒念過兒心理學！這種自失母的孩子最難教育，你現在是的阿姨兼老師，聽你，等你當了的後母，就會把你當敵人了！你信不信？”

“姐，”靈珊懊惱地喊，“就是你這種論調，使很多人，聽到當後母都裹足不前！你難道不明白，這種孩子也需要母親嗎？”

“真正的母親和後母畢竟是兩回事！”劉太太慢吞吞地說。“有一天，你也會生孩子，你有沒有想過，你的孩子和楚楚之間，會不會有？到時候，你偏袒哪一個？”

“我可沒想那麼遠！”靈珊煩躁地說。

“你知道婚姻是個一生的賭博，而你不去想那麼遠？”劉太太追著問。“我聽阿香說，楚楚死去的母親很漂亮……”

“母親並沒有死！”靈珊靜靜地接口。

“什麼？”劉太太吃了一驚。“沒死？”

“沒死。只是和鵬飛離婚了，孩子歸父親。”

室一下子安靜了下來，大家都面面相覷，默然不語，每人都在凝思著自己的心事。好半晌，劉思謙冷冷地說了一句：

“原來他已經賭過一次了。”

“是的，”靈珊清脆地說。堅定地迎視著父親，的臉微微地泛白了。“他賭過一次，而且輸了！我選擇了一個有經驗的賭徒，輸過一次，就有了前車之鑑，知道如何不重蹈覆轍！”

“所有傾家產的賭徒，都有無數次賭輸的經驗！”劉思謙說。靈珊猛然從沙發裡站了起來，板著臉，冷冰冰地說：

“你們不用再說了，我已經很瞭解你們的意思。我們這個家，標榜的是民主，高唱的是自由，不就說兒有選擇自己婚

姻的權利！可是，一旦事臨頭，我們就又了最保守最頑固最封建的家庭！稍微出軌道的人我們就不能接，稍稍與衆不同的人我們也不能接！”高昂著下，越說越激，眼裡閃爍著倔強的，聲音冷漠而高，“你是反對這件事！你們反對韋鵬飛，只因爲他離過婚，有個六歲大的兒！你們甚至不去設法瞭解他的爲人個品德及一切！你們和外公外婆沒什麼兩樣，一般父母會犯的病，你們也一樣會犯……”

“靈珊！”靈珍喊，“你要理智一點，爸爸媽媽如果是一般的父母，就不允許你這樣說話！”

“二姐，”靈武傻傻地說，“你爲什麼要把事弄得這麼複雜？”

“我怎麼弄得複雜了？”靈珊惱怒地。

“你弄一個又離過婚，又有兒的男朋友幹嗎？那個掃帚星不是很好嗎？他最近越變越可，上星期送了我一套葛萊坎伯爾的唱片……”

“渾球！”靈珊氣極，漲紅了臉罵，“人家給你幾張唱片，你就把姐姐送人嗎？原來，你二姐只值幾張唱片！”再看向父母，眼睛裡已滾著淚珠。“爸爸，媽媽！隨你們怎麼辦，隨你們怎麼想，我已經打定了主意。我可能是看走了眼，我可能是愚昧糊塗，我可能是自找苦吃，但是，不管怎樣，我嫁定了韋鵬飛！”

說完，轉過子，對大門外就衝了出去。劉太太追在後面，急急地喊：

“靈珊！靈珊！你別跑，我們再商量！”

“媽，你別急，”靈珍說，“反正走不遠！”

劉太太會過意來，不住長嘆了一聲。瞪著劉思謙，忽然懊惱地說：

“都是你！都是你！”

“怎麼怪我？”劉思謙愕然地說。“民主哩，自由哩，開明哩，這些思想都是你灌輸的！怎麼來怪我？”

“我怪你——怪你爲什麼要搬到大廈來住！”劉太太沒好氣地說，“這種房子像旅館一樣，門對著門……”

“這才門當戶對哩！”靈武愣頭愣腦地接了一句。

劉思謙忍不住就笑了起來。

“你笑？”劉太太睜大了眼睛。“兒給人家騙去了，你還好笑呢！”

劉思謙深思地看著太太。

“你知不知道，”他沉地說，“你這句話，和你母親當初說的一模一樣？指著我的鼻子罵，說我把你騙走了。”

劉太太一愣，就怔怔地發起呆來了。

正像靈珍所預料的，靈珊衝出大門後，就直接地奔向四A。人，在了委屈之後，總是本能地去找自己最心的人。門開了，阿香笑地站在門口，一見到，就更加笑逐開。

“二小姐，你坐。先生剛剛打電話回來，說是開會沒有完，要九點鐘左右才能回來。”

靈珊愣了愣，這纔想起，韋鵬飛早上就告訴了，今晚董事長請客，研究如何增加生產量的問題，可能要晚一點回家。見不到韋鵬飛，心裡的疙瘩就更重了，慢吞吞地走進室，有說不出的沮喪，和說不出的難。明知韋鵬飛馬上就會回來，依舊遏止不住心中那份強烈的失。

楚楚正坐在沙發上看電視，回頭看到靈珊，立刻高興地著說：

“阿姨，爲什麼小蜂要到找媽媽？”

靈珊心中怦地一跳，楚楚這句無心的問話好像有意地擊中了的心事，走了過去，在楚楚邊坐下來。下意識地看了看電視，小蜂沒有媽媽，小蜂飛來飛去，到在找媽媽，小蜂的聲音不停地嚷著：媽媽，你在哪裡？媽媽，我好想你！媽媽，你快回來！媽媽，我要跟你在一起！靈珊出手去，猛地關掉了電視。

“阿姨？”楚楚詫異地回過頭來。

靈珊把楚楚攬在懷裡，用手指梳著的頭髮，親暱地、寵地低語：

“頭髮長長了，到夏天就可以梳辮子了！”

阿香捧了一杯茶過來，把茶放在桌上，笑嘻嘻地看著靈珊和楚楚，心無城府地說：

“楚楚，你就快有媽媽了！”

“我媽死啦！”楚楚說，腦袋偎在靈珊懷裡，“我說，我媽早就死啦！”

“媽媽死了，不可以另外找個新媽媽嗎？小傻瓜！”阿香看著靈珊，嘻嘻一笑。

“阿香！”靈珊阻止地喊。“別胡說！”

“是，小姐。”阿香轉就往廚房後面跑，去找翠蓮和隔壁的阿桑聊天去了。有靈珊在，就自己放自己的假，理所當然地把楚楚給了靈珊。

“阿姨，”楚楚用胳臂勾著靈珊的脖子，好奇地說，“什麼新媽媽？”靈珊心中一，把楚楚抱在膝上，仔細地打量著這孩子，那眉，那眼睛那小尖下……長得像阿裴！靈珊吸了口氣，深思地、婉轉地、小心翼翼地，說：

“楚楚，你還記得你的媽媽嗎？”

楚楚搖了搖頭。

“本來，爸爸有一張媽媽的照片，後來不見了！”楚楚天真地說，“我媽媽很漂亮，像白雪公主一樣！”

是了，阿裴離開楚楚的時候，韋鵬飛還在國外，楚楚只有兩歲，那麼，韋鵬飛出國的第二年，阿裴就已棄家而去了，怪不得那個祖母要說死了。奇怪的是，阿裴居然忍耐得住，不來找尋楚楚，這樣咫尺天涯，竟然寧可母不見面！那阿裴也真狠得下心！

“楚楚，”靈珊著那孩子的頭髮，不自地試探了起來，“你想不想要一

個新媽媽？”

“新媽媽？”楚楚歪著頭，著靈珊笑。“什麼新媽媽？”

“你爸爸再結婚，你就有一個新媽媽！會你，疼你，寵你，給你買新服，帶你去兒樂園玩，教你讀書寫字，唱歌給你聽……”

楚楚天真地看著，猛烈地搖起頭來。

“不不！不要！我不要新媽媽！”

“爲什麼？”

“阿姨，你也會唱歌給我聽，你也帶我玩，你也買新服給我穿，我爲什麼還要新媽媽？”

靈珊不住漲紅了臉，心想，下面的話是真說不出口了。怎樣大方，也問不出一句：“你願不願意我當你的新媽媽？”楚楚好奇地瞪視著靈珊，忽然間，那小小的心靈像有扇門打開了，的眼睛睜得大大的，細聲細氣地，清清脆脆地說：

“我知道了，你是說，我爸爸要娶後孃！”

靈珊出神地著，還來不及說話，楚楚就猛然抱了靈珊的脖子，恐怖地、尖銳地了起來：

“阿姨，我不要後孃，我不要後孃！白雪公主就有後娘，的後孃人去殺！我不要後孃！我不要！阿姨，我不要！你去對爸爸說，我不要後孃！”

“楚楚！楚楚！”靈珊心慌意地抱，拍著的背脊，一迭連聲地說，“別！別！楚楚！”

楚楚放鬆了手臂，看著的臉。

“阿姨，爸爸會娶後孃嗎？”問，眼睛裡充滿了驚懼的神，好像自己被後孃待過似的。

“楚楚，”勉強地說，“並不是每個後孃都很兇，並不是後孃都會待……”

“不要！”楚楚尖聲大，“你騙我！你騙我！我不要後孃！不要！不要！”踩腳，拼命地搖頭，把頭髮搖得滿臉都是。許久以來，在上早已斂跡的暴戾之氣，又在一剎那間都發了。眼淚奪眶而出，大吼大，“我不要！我不要！我不要……”

“好好好，不要！不要！”靈珊慌忙說，手足失措地把擁進懷裡。“別哭孩子，沒人要待你，沒人要欺侮你，別哭孩子！”的鼻子酸楚，頭哽塞。“你不要，就不要！別人即使能違背父母，也無法違揹你！你不要，就不要！”

楚楚在懷中著著，眼淚了一。好一會兒，那個孩子才穩定了下來，平靜了下來。掙了的摟抱，楚楚看著：

“阿香沒來我家之前，有個阿桑帶我。”說，大眼睛裡淚痕猶存，恐怖之依然寫在臉上。“每天對我說，我是短命鬼，將來爸爸一定會娶一個後孃，把我每天吊起來打一百次，把我剁碎了喂狗吃，餵豬吃，喂貓吃……”

靈珊打了個冷戰，惶地看著楚楚。

“爲什麼要這樣說？”問，“你一定很壞，很不乖，故意說這些話來嚇你！楚楚，不是這樣的……”到自己的聲音好無力，好弱。“故意嚇你，後孃也有好的，像……像……像阿姨這樣的……”

“不！”楚楚斬釘斷鐵地說，眼睛裡閃著奇異的，注視著靈珊。“阿姨，後孃都很壞，很壞，很壞！我會唱一首歌，是另外一個阿桑教我的。”

“什麼歌？”瞪視著，心中越來越瑟，越來越畏怯。知道楚楚家裡，三天兩頭換傭人，實在猜不到，這些傭人都灌輸了一些什麼思想。

“我唱給你聽！”楚楚說，眼直視著靈珊，的聲音是的音，一定有母親的傳，歌唱得婉轉人，而且有種悽悽涼涼、悲悲切切的韻味：

小白菜呀，地裡黃呀，

三歲兩歲，沒有娘呀！

好好跟著，爹爹過呀，

只怕爹爹，娶後孃呀！

娶了後孃，三年整呀，

生個弟弟，比我強呀！

弟弟吃，我喝湯呀，

拿起飯碗，淚汪汪呀！

親孃想我，一陣風呀，

我想親孃，在夢中呀！

河裡開花，河裡落呀！

我想親孃，誰知道呀！

白天聽見，蟈蟈呀，

夜裡聽見，山水流呀！

有心要跟，山水走呀，

又怕山水，不回頭呀！

唱完了，默默地看著靈珊，靈珊是完全怔住了。從不知道會唱這麼長的歌，而且唱得這麼完整。呆著楚楚，所有的意志，思想，決定……都被楚楚的歌聲所敲碎了。覺得再也沒有信心，再也沒有夢想，再也無法把握自己的方向和意志了。

因此，這晚，當韋鵬飛回家的時候，他就看到靈珊一個人呆呆地坐在沙發中，頭仰靠在沙發背上，眼睛裡充滿了悽惶，臉龐上佈滿了無助。孤獨地、悲悽地、落寞地、弱地靠在那兒。

韋鵬飛走了過去，俯凝視。

“怎麼了？”他問。

“我好累。”低聲說。

“好累？你做了些什麼？”

“我的父母，你的孩子！”喃喃地說，把頭靠在他肩上。“他們是兩塊大石頭，我在他們的夾裡，我推不石頭，我——好累！”

他用胳膊環繞著，輕輕地擁住了，雖然不能完全清楚在說些什麼，但是，那暗示的意味卻很明白。他堅定地、懇切地、憐地說：

如果有大石頭，也是我們兩個人的，你不可以一個人推，你太瘦太小，讓我們一起來推，好嗎？”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