當韋鵬飛心神不定地上了一天班，在黃昏中飛車回家，走進自己的客廳裡時，他很驚奇地發現，靈珊正斜靠在沙發中，手裡居然握著一個酒杯。房裡沒有開燈，楚楚和阿香都不在，靜靜地坐在那兒，靜靜地擁著滿窗暮，靜靜地陷在某種沉思和冥想裡。

“楚楚呢？”他問。“楚楚和阿香，都在我家。”

“而你一個人在這兒？”他驚訝地，走過去，他端起手裡的酒杯看了看，還好，只是一杯淡淡的紅葡萄酒。他坐在對面的矮凳上，把矮凳拉近，他面對著的面，眼睛對著的眼睛，然後，他把的雙手都闔在自己手中，溫和地、懇摯地、憐惜地說：“你有什麼事要告訴我嗎？我打了好多電話到你家，你母親說，你整天忙得很，一會兒回家，一兒跑醫院，一會兒又出去了。你……怎麼了？你的臉壞極了！你……那個朋友，……死了，是不是？”

靈珊迎視著他的目，的眼睛黑幽，深邃，迷濛，而神古怪。“不，”低低地說，“沒有死。我剛纔還打過電話，沒有死，只是看一段書，哭一陣，再看一段書，再哭一陣。”

“看書？”他不解地，微蹙著眉。

“也不是書，”喃喃地，“是一本冊子。”

他凝視了一會兒，就安地、勸解地微笑了起來。

“好了，靈珊。你不要再爲別人擔心了，好嗎？在醫院裡，有醫生護士會去治療，有的父母和家人會去照顧，你振作起來，別這樣憂愁，行不行？”

“沒有父母，也沒有家人。”

“哦！”韋鵬飛仔細地打量靈珊。“我懂了，你是個悲天憫人的仙，你想用你的去治療。”

“我不是仙，”毫無表地說，“我是個妖怪，楚楚說的，我是個妖怪。”

“喂，靈珊！”韋鵬飛有些急了。“你在扯些什麼，這事與楚楚總沒關係吧，你不要聯想力太富好不好？”

“人與人間，都有關係。”

“你——”他站起來，又坐了下去，握了的手。“你到底怎麼了？你沒睡夠？你太累了？你緒不好，是的，你緒不好！”他輕嘆一聲，把擁懷裡，用下著的頭髮。“你不要煩，靈珊。這世界上有這麼多人，每個人有每個人自己的喜劇或悲劇，你管不了那麼多！你只要管你自己！靈珊，你請幾天假，我也請幾天假，我帶你去阿里山住兩天，散散心，好不好？”

輕輕地推開他，正視著他，雙眉微蹙，而心事重重。好半晌，才咬咬脣，說：

“鵬飛，你願不願意幫我做一件事？”

“幫你做一百件事，一千件事！”

“真的？”睨視著他。

“當然真的，”他忽然有些懷疑，又加了一句，“只要我的能力做得到！”

“你一定做得到！”

“那麼，是什麼？你說！”

“請你——”咬咬牙說又止。

“你怎麼了？”韋鵬飛困地，手的額。“沒有發燒，你到底要說什麼？你一向爽快，不是這樣吞吞吐吐的，靈珊，你有什麼困難，有什麼難言之嗎？你說！你要我幫你做什麼？你說！”

“好的！我說！”毅然地一甩頭，下了決心。“我請你去一趟醫院，不只你一個人，請你帶楚楚去！”

“醫院？”他錯愕地皺眉頭，“帶楚楚去醫院？去什麼醫院？幹什麼？”

“去看我那個朋友。”

他對打量了十秒鐘。

“你病了。”他說，“你太累了。”

“我沒病，我很好。”擡高了聲音，語音凜然。“鵬飛，你知道我自殺的那個朋友是誰？”

韋鵬飛的心臟“咚”地一跳，臉頓時變白了。

“是誰？”他啞聲問。

“你知道楚楚常張阿姨的那個人嗎？”

“哦！”他鬆了口氣，“是那個張阿姨？”

“不姓張，”冷冷地說，“姓裴，名字裴欣桐。我們阿裴。”

“眶啷”一聲，韋鵬飛的手肘到桌上的酒杯，杯子跌碎在大理石桌面上了。紅的葡萄酒溢到大理石上，像。像阿裴手腕上的。韋鵬飛的眼睛睜得大大的，一瞬也不瞬地著靈珊，他的面孔雪白，臉上有種近乎恐懼的神，他們對著，好一會兒，誰也不開口。“可能活不了。”靈珊低語。“醫生們一直在救，但是失過多，又心臟衰弱。主要地，毫無求生的意志，剛剛我還打電話問過醫生，醫生說，活下去的可能是百分之五十。”

他的眼眶發紅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，只是瞪著。

“說做錯了每一件事，只有一了百了。”繼續說，“有一度和楚楚來往，是被我阻止了的。如今，躺在那兒，我從沒有看過比更孤獨無依的人，什麼都沒有，只有——死亡。”

韋鵬飛頹然地把頭埋進了手心裡，他的手指進了頭髮中，他輾轉地搖著他的頭，心底就輾轉地輾過一層層的記憶；甜的，苦的，酸的，辣的！他的頭腦裡嗡嗡然地響著各種聲音，像聲，像海浪，像瀑布的喧騰……欣桐，欣桐，欣桐……最後，這聲音變了一種微弱的、模糊的意識；有個人快死了！有個人快死了！有個人快……快……快死了！有個人快死了！那個人名——欣桐。

“鵬飛，不要太殘忍。”靈珊的聲音，像來自山峰頂端的，什麼仙和神靈的綸音，“我知道，現在最見到的，只有兩個人，一個是你，一個是楚楚。你要帶楚楚去見！你一定要！鵬飛，一夜夫妻百日恩，何況你們共有一個兒！以往的恩恩怨怨，在死神的面前，又算什麼？鵬飛，需要你們，好需要好需要你們！”

韋鵬飛從発子上直跳了起來，拉住靈珊：

“走吧！你去帶楚楚，我們馬上去吧！還等什麼？”

半小時之後，他們已經到了醫院。

推開病房的門，邵卓生從沙發裡站起來，驚奇地著他們，靈珊退到沙發邊，對邵卓生作了手勢，讓他別說話，也別行。韋鵬飛並沒有注意到邵卓生，從推開門的那一剎那起，他眼就被病牀上那張慘白的面孔所吸引住了，吸得那麼牢，使他再也無心顧及病房中其他的一切。他牽著楚楚的手，大踏步地走了過去。阿裴腳上和手上的五花大綁早已解除了，似乎在闔目小睡，聽到腳步聲，睜開了眼睛，著韋鵬飛。眉尖輕顰了一下，眼如夢如霧，脣邊竟浮起一個虛弱的笑意。

“人在快死的時候，一定有幻象！”呢噥地低語。

楚楚認出眼前的人來了，尖了一聲：

“張阿姨！你怎麼睡在這裡？張阿姨！你病了嗎？”

阿裴睜大了眼睛，睜得那麼大，那瘦削的臉龐上，似乎只有這對大眼睛了。著楚楚，不信任似的說：

“楚楚？楚楚？是你？會是你？”

“張阿姨，是我！”楚楚著，“爸爸帶我來看你！張阿姨！”

韋鵬飛跌坐在牀前的椅子上了，阿裴的憔悴和瘦削使他大大地震驚，而又大大地心痛了，那張毫無的臉，那骨瘦如柴的手臂，那尖尖的下，那深陷的眼眶……他一下就捉住了那隻未傷的手，地握住了，苦惱地，熱烈地，悲切地喊：

“欣桐，你怎麼可以弄這副樣子？欣桐，你怎麼可以這樣消瘦這樣憔悴？欣桐，那個混蛋居然不懂得如何照顧你嗎？欣桐，你的生命力呢？你的笑容呢？你的灑呢？欣桐，你不可以！不可以！不可以這樣躺在這兒……”

阿裴陡然有了真實了，看看楚楚，又看看韋鵬飛，聽到韋鵬飛這樣一一嚷，那大眼睛裡就骨碌碌地滾出一串亮晶晶的淚珠，又是哭又是笑，又是激，又是興地說：

“鵬飛，你對我還是這樣好？你不是來罵我？來嘲笑我？來看我今日的下場？你不恨我？不怪我？不怨我？不詛咒我？……”

“欣桐，我會罵你嗎？我可能嗎？在我們最後分手的時候，我也沒有罵過你一句，不是嗎？欣桐，我從沒有詛咒過你，從沒有……”

“我知道，我看了‘桐雜記’。”

“你看了？”他驚愕地。

“是的，是的，我看了。”掙他的掌握，出手來，去他的頭髮，他的面頰。“鵬飛。我對不起你，我實在對不起你。今天的一切，都是報應，冥冥中一定有神靈，在支配人間的一切。鵬飛，我罪有應得，我咎由自取，今天你肯來見我一面，我死也瞑目……”

“欣桐！”他大喊，悲痛而急切。“你不可以死，你還太年輕，你前面還有一大段路，欣桐，你不可以死，絕不可以！”

“你這樣說嗎？”阿裴問，淚珠串串地涌出來，音哽塞，幾乎語不聲，“你怎麼可以這樣好？鵬飛，你不能對我這樣好！我是賤骨頭，我不知好歹，我連捧在手裡的幸福都捧不牢！我很壞，壞得不可救藥，我該死！我應該死……”

“不！不要！欣桐！”他含淚喊，“你不該死，你只是忠於自己，你並沒有錯……”

“你居然還說我沒有錯嗎？你……你……你這個……傻……傻瓜！”

“你以前作過一支歌，說我是個傻瓜，是個癩蛤蟆！”

“你還記得？”

“記得你的每一件事！你的笑，你的哭，你的歌，你那飄飄然的裳打扮，你的冰玉骨！”

“那麼，你也原諒我了？原諒我所有的過失？原諒我離開你？原諒我嗎？鵬飛？你說，你原諒我！”

“我不原諒你！”

“我太奢求了！”悽然而笑。“我不值得你原諒，我不值得！”

“不是！”他用力吼，臉漲紅了。“我不原諒你這樣躺在這兒等死！我不原諒你放棄生命！我不原諒你這樣慘白，這樣消瘦，這樣奄奄一息！我不原諒，不原諒，決不原諒！”

的手無力地從他面頰上落下來，蓋在他的手背上，他，輕輕地，弱地。脣邊的笑意更深，而眼中卻淚如泉涌。

“鵬飛，你給我力量，請你給我力量，讓我活下去吧！我不要你不原諒我，我無法忍你不原諒我……”

一直站在一邊，用稀奇古怪的眼，著他們的楚楚，這時再也忍不住了，著說：

“爸爸，張阿姨，你們在做什麼？”

韋鵬飛立刻擡起頭來，他把楚楚一把拉到邊，鄭重地、嚴肅地，一個字一個字地說：

“聽著，楚楚！不是張阿姨，不姓張，姓裴，是你的媽媽！”

“爸爸！”楚楚驚喊。

“是你的媽媽，”韋鵬飛重複了一句。“你親生的媽媽，並沒有死，只是這些年來，離開了我們。楚楚，你已經大了，大得該瞭解事實真相了。你看，這是你的母親，你應該一聲媽媽！”

楚楚狐疑地，困地看看韋鵬飛，再看看阿裴，閉著，一語不發。阿裴手去輕的面頰，低嘆了一聲，聲說：

“不要爲難孩子。楚楚，別我媽媽，我不配當你的媽媽，在你很小的時候，我就離開你走了！這些年來，我本沒盡過母親的責任，別我媽媽，我不了！我是張阿姨，我只是你的張阿姨，楚楚，我對不起你爸爸，更對不起的，是你！”

楚楚一知半解地站在那兒，茫然地瞪視著阿裴，顯然是糊塗了，迷了，不知所措了。阿裴的眼過淚霧，也地盯著楚楚。驀然間，那母間的天敲開了兩人間的那道門，楚楚撲了過去，大著說：

“媽媽，如果你是我的媽媽，我爲什麼要你張阿姨！媽媽！我知道你是活著的，我一直知道！”

“楚楚！”阿裴哭著喊，“楚楚！”

靈珊覺得這間小小的病房裡，再也沒有停留的餘地了，

滿眼眶都是淚水。回過頭去，看著目瞪口呆的邵卓生，拉了拉他的袖，低聲說：

“我們走吧！”

他們兩個走出了病房，對阿裴再投去一瞥，那一家三口，正又哭又笑地擁在一起，渾然不覺房間裡其他的一切。他們關上房門，靈珊細心地把門上“止會客”的牌子掛好，就和邵卓生走下了樓，走出醫院的大門。

街道上，那秋季的夜風，正拂面而來，帶著清清的、涼涼的、爽爽的秋意。他們站在街頭上，彼此對視了一眼，邵卓生說：

“我忽然覺得很，我猜你也沒吃晚飯，我請你去吃牛排，如何？”

“很好。”一口答應。

於是他們去了一家西餐館，餐廳佈置得還蠻雅緻，人也不多，他們選擇了一個角落的位子，坐了下來，靈珊看看邵卓生，說：

“我想喝杯酒。”

“我也想喝杯酒！”邵卓生說。

他們點了酒，也點了牛排。一會兒，酒來了。邵卓生對靈珊舉了舉杯，說：

“你平常我什麼？”

“掃帚星。”

“不是。另外的。”

“筋。”

“是的，我是筋。我今天才發現一件事，我不過只了一筋，你了十七八筋。這還不說，你還是個無腦人！”

“什麼無腦人？”靈珊問。

“你本沒有頭腦！你一定害了缺乏大腦癥！”

“怎麼說？”

“怎麼說！還怎麼說？你如果有頭腦，怎麼會把那本‘桐雜記’拿來？這也罷了，你居然把韋鵬飛父帶到醫院來，導演了這麼一場好戲！現在，人家是夫婦母大團圓。你呢？以後預備怎麼辦？”

“我？”靈珊茫茫然地說了一個字，端起酒杯，喝了一大口，忽然笑了起來。笑著，傻傻地笑著，邊笑邊說，“是的，我是個無腦人，我害了缺乏大腦癥！”凝視著邵卓生，笑容可掬。“對不起，邵卓生，我忽略了你！哈哈！我抱歉！”用杯子對邵卓生的杯子了，大聲說，“無腦人敬筋一杯！”一仰頭，喝乾了杯子。

邵卓生毫不遲疑，也幹了自己的杯子，一招手，他再了兩杯酒。“你猜我們現在是什麼況？”他問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仍然邊笑邊說，“我今天沒有大腦，什麼都想不清。”

“我們現在是——”邵卓生啜著酒，說，“同是天涯淪落人，相逢何必曾相識？”

“胡說八道！”靈珊也啜著酒。“我們早認識四五年了，怎麼相逢何必曾相識！”

“你還能思想，你還剩一點點大腦！”

“不，我是用小腦想的！”

他們相視而笑，一杯，兩人又幹了杯子。靈珊來侍者，又要了兩杯酒。

“這樣喝下去，我們都會醉！”邵卓生說。

“醉鄉路穩宜頻到，此外不堪行！”靈珊喃喃地念著，擡眼著邵卓生。“我現在才知道，爲什麼阿裴喝酒，鵬飛也喝酒，原來，酒可以讓人變得輕飄飄的，變得無憂無慮的。而且，會讓人變得笑，我怎麼一直想笑呢？”

“你錯了！”邵卓生拼命地搖頭。“酒可以讓人變得哭，阿裴每次喝醉了就哭。”

“不一定，”靈珊也拼命搖頭。“韋鵬飛每次喝醉了就發呆，像木頭人一樣坐在那兒不！”

他們相視著，又笑，又舉杯，又幹杯，又酒。

“喂，靈珊，我有個建議。”邵卓生說。

“什麼建議？”靈珊笑嘻嘻地。

“你看，我們兩個都有點不健全，我是筋，你是無腦人，我們又都是天涯悽苦人，又都認識好多年了。乾脆，我們組織一個傷心家庭如何？”

“傷心家庭？”靈珊笑得咭咭咯咯的。“我從沒聽過這麼古怪的名稱。筋，我發現你今天蠻會說話的，你的口才好像大有進步。”

“因爲酒的關係。”

“唔，阿裴醉了會哭，鵬飛醉了會發呆，我醉了就笑，你醉了就說話，原來僅僅醉酒，就有形形。”

“怎樣呢？”

“什麼怎樣呢？”

“我們的‘傷心家庭’！”

靈珊擡眼凝視邵卓生。

“哦，不行。”收住笑，忽然變得一本正經。“邵卓生，我們不要去做傻事，明知道是悲劇，就應該避免發生。不，我們不要給這個世界，多製造一對怨偶。”

“怨偶？”

“是的，如果在一年前，我們結合了，也就算了，現在，你的不是我，我的也不是你。組織傷心家庭的結果，是製造了一個破碎家庭。不，不！我寧願抱獨主義，也不組織破碎家庭！”

“言之有理！”他大聲說，“我要敬你一杯！”

他們又幹了杯，再了酒，兩個人都不知道是第幾杯了，都有些搖搖晃晃，昏昏沉沉了。

“既然不組織傷心家庭，你預備怎麼辦？”他問。

“我不知道。”啜著酒，側頭沉思，微笑著。“我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，沒有人的地方去。你呢？”

“我也要走到一個很遠很遠的地方去，沒有人的地方去。”他說。“這樣吧！”又莫名其妙地笑了起來。“我往南極走，你往北極走，走到之後，我們通個電話，互報平安！”

“妙極了！”他大爲歎賞，“咱一言爲定！”

“乾一杯！”舉起杯子。

於是，他們又笑，又杯，又幹杯，又酒。然後，靈珊是糊糊塗塗了，喝了太多太多的酒，只記得自己一直在笑，一直在笑，那邵卓生一直在說，一直在說，他們一直在舉杯乾杯，舉杯乾杯……然後，他們吃了牛排，酒足飯飽。然後，他們不知怎地到了火車站，然後，他們似乎買了兩張車票，一張到南極，一張到北極。

最後的記憶是，上了到“南極”的車子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