3

夢凡

第一次見到夢凡，就在康家那巍峨的大門裡。

夏磊跟著康秉謙，一路上換車換馬換轎子，走了將近一個月，才走到北京城。這一路的火車汽車馬車人力車，對他全是新奇，而城市裡的人來人往，車水馬龍，更是見所未見，聞所未聞。但是，這些新奇的事事和父親的死亡比起來，仍然太渺小太微不足道了。他在整個旅途中，都十分沉默，也從不肯喊康秉謙爲“乾爹”。他強、冷漠，咬牙忍著心的孤苦，把自己整個心靈，封閉在一道無形的圍牆以，不讓任何人走進這道牆。

但是，他走進了康家的圍牆。

忽然間，發現自己置在一個幻境般的大花園裡，確實讓他眼花繚。從不知道，住宅可以擁有這麼多的房間。眼前的假山、湖泊、樓臺、亭閣、水榭、小橋，和那曲曲折折的長迴廊，簡直是不可思議的！他還沒有從這份驚愕中清醒過來，就又被康家那族擁而至的人所驚呆了！一個家庭裡怎麼會有這麼多人呢？大家從各個角落奔過來，老爺的老爺，大人的大人，名字的名字，爹的爹……一時間，站著的、跪著的、倒頭就拜的把小小的夏磊看得目瞪口呆。而康秉謙，卻推著夏磊，不停地說：

“小磊，這是你乾孃，小磊，這是你眉姨娘，這是胡嬤嬤，這是康勤、康忠、康福……這是夢華……這是銀妞、翠妞、老李……”

夏磊還什麼人都鬧不清楚，就被一個雍容華貴的人擁進了懷裡，一陣幽幽的清香竄鼻，皮接的是綾羅綢緞的，眼接的是珠圍翠繞的麗，耳聽到的是慈祥無比的溫：

“哦！這就是我們恩公的孩子了！小磊，我是你乾孃，我會好好地疼你！我會好好地憐惜你……你放心，從此你就是我們家裡的爺了！”

夏磊三歲失去親孃，以後就沒和接過，這樣被擁在一個人的懷中，真是渾不自在。他扭了一下肩膀，生生掙扎出了康太太——詠晴的懷抱。

詠晴呆了呆，擡頭看秉謙：

“老爺啊，你平安回來就好！以後再也不要遠行了！你實在把我們全家都嚇得魂不守舍啊！”

“是啊！是啊！”幾百個聲音在接口，“我們早燒香，晚燒香，總算把你給盼回來了！老爺啊……”

“老爺鴻福齊天，遇難呈祥，轉危爲安，我們大家給老爺磕頭道賀……”

一地丫頭、老媽子、家丁、僕傭、隨從，全磕下頭去。

夏磊真的眼花繚，糊里糊塗了。

“爹……”

一聲清脆無比的呼喚，拉長了尾音，帶著真摯的思念和孺慕的崇拜，地傳了過來。夏磊聞聲擡頭，只見一個穿著紅繡花裳，戴著一珠珠串串，梳著兩條大發辮的小孩兒，沿著那回廊狂奔而來，上的珠珠串串發出叮叮噹噹的細碎聲響，頭上的簪飾搖搖……康秉謙張開了雙手，喜悅滿布在他風塵僕僕的臉上，他憐至極地喊了一聲：

“夢凡！”

“爹爹！夢凡撲進秉謙的懷裡，臉上又是淚又是笑。爹爹！我知道你會回家的！康勤說你失蹤了，可是，我就知道你會回家的！娘哭，眉姨哭，哥哥哭……大家哭，我就是不哭，因爲我知道你一定一定會回家的……”

清清脆脆的聲音，嘰嘰呱呱地說著。

“還說呢！”九歲的夢華而出。“不哭不哭？是誰半

夜跪在祠堂裡求爺爺保護呢？是誰跑到樺樹林裡去哭呢？”

“哥哥，”夢凡把埋在秉謙懷中的頭擡起來，細著嗓音說，“你好討厭喲！”

大家笑了，康秉謙也笑了。

“來！夢華，夢凡，”康秉謙拉過自己的一兒一，又拉過夏磊來。“這是你們的磊哥哥，他比你們兩個大一點點，以後，你們就他磊哥哥！小磊！”他回頭看夏磊，“這是夢華和夢凡！”

夏磊瞪著眼，一語不發地看著夢華和夢凡，這樣漂亮的孩子，夏磊從來沒有見過。夢華戴著小帽，腦後拖著辮子，脣紅齒白。夢凡眉目如畫，眼睛水汪汪的，夢凡是世界上最好看的孩兒。

“爹，”夢凡推推秉謙，“他怎麼剪了辮子？”

“他一直住在東北的山上，他爹……沒時間給他梳頭，所以剪了辮子！”

“他爹呢？”夢凡急急問。

“他爹死了！他從此是咱們家的孩子了！”

“哦……”夢凡哦了一聲，又拉長了細細的嗓音，一個字裡，包含著幾百種同。

來！秉謙擡頭看著一大羣的丫環僕傭。“你們大家聽著，夏磊是我的義子，從此和夢華夢凡平起平坐！你們來見過磊爺！”

丫環僕傭等驚訝、好奇地看著夏磊，往前一步，一字排開，全跪下。

“見過磊爺！”

夏磊大吃一驚，從沒見過這等陣仗。他連退了兩步，出一句話來：

“我不是爺！”

“哦，爹爹，”夢凡小小聲說，“原來他會說話！”

他瞪了夢凡一眼。搞了半天，你把我當啞不？

“胡嬤嬤，”詠晴拿出主人的氣勢，開始分派了。“你以後就侍候著磊爺！把清風軒那間大臥房收拾起來，給他住吧！至於裳，只好先穿夢華的，再讓裁來做！現在，先帶他去洗個澡吧！”

“是！”胡嬤嬤應聲而出，去牽夏磊的手。“走吧！”

夏磊回了自己的手，非常僵地跟著胡嬤嬤而去。

那晚，夏磊坐在他那大臥房的炕牀上，完全不想睡覺。的牀褥，繡花的被面，雕花的牀沿、潔白的……一切一切，都太陌生了，太不真實了。連胡嬤嬤，那整潔清爽，面目慈祥的中年傭，也是陌生的。

“磊爺，想不想吃點什麼呢？”胡嬤嬤聲問。

“不！”

“那麼，要不要看什麼書暱？”

“不！”

“去花園裡逛逛、玩玩呢？”

“不！”

胡嬤嬤沒轍了。剛到康家的夏磊，似乎只會說“不”字。胡嬤嬤著夏磊，兩人大眼瞪小眼，不知道該怎麼辦纔好。就在這時候，門口有聲音在響，兩人同時往門邊看去。小夢凡站在門外，個頭往裡面看。

“哈！夢凡小姐！”胡嬤嬤找到了救星一般，“你來和磊哥哥聊聊天吧！他大概是想家，又不吃又不睡的，我拿他真沒辦法喲！”

夢凡再頭往裡看，忽然間，過門檻，小跑步地跑到了牀邊，很快地把手中一件呼呼的東西往夏磊懷裡塞去，說：

“我把我的‘奴奴’送給你！有了‘奴奴’，你就不會想家了，你可以和‘奴奴’一起睡，把你心裡的話，都說給他聽！”

“奴奴？”夏磊詫異地看著手中絨絨、黑乎乎的東西，驚愕極了。“這是什麼東西？”

“是狗熊娃娃呀！”

狗熊娃娃？聽都沒聽過的詞兒，太奇怪了。他瞪著手裡的狗熊，原來城裡的人，和假狗熊一起睡覺？太奇怪了！他擡眼看夢凡，夢凡滿眼睛的笑，對那假狗熊投去不捨的一瞥。忽然間，他有些會出來，對這“奴奴”是多麼珍惜難捨的。一句“我不要”已經到了邊，不知怎的竟咽回去了。手那充滿“孩子氣”的玩，居然也在那假狗熊上，到了一些溫暖。第二天早上，全家坐在康家餐廳裡吃早飯。

夏磊面對滿桌子的菜餚，再一次目瞪口呆。怎麼可能呢？早餐就有木須？炸小丸子？還有熱騰騰的包子、餃子、面餑餑、小窩窩頭？和許多不出名目來的各小點心！詠晴和心眉兩位夫人，忙不迭地給夏磊碗裡夾菜：

“嚐嚐這蒸餃，是香菇餡呢！”

“這是棗泥，甜的！”

“要不要來碗炸醬麪，廚房裡去下？”

“這蔥油烙餅，要趁熱吃！”

“怎麼不吃呢？筷子啊！”

“還有碗呢？端起碗來喝點粥呀！”

夏磊被地拿起筷子，端起碗，著碗裡堆得像小山般的菜餚，忽然間思泉涌，中哽起了一個塊。他“哐”地放下碗筷，跳起來，拔腳就往屋外跑去。

“怎麼了？怎麼了？”詠晴不解地嚷著。

“讓他去吧！”秉謙看了一眼胡嬤嬤，“讓他到後面樺樹林裡去氣吧！只有那兒，和他的東北有一點點像！”

夏磊奔進了樺樹林。

四顧無人。夏磊擡頭看樹，看天，看曠野，看曠野外的短鬆崗，和遠綿延不斷的山峰。他再也制不住自己激的緒，他放聲狂：

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

一面，一面奔跑，每到一棵樹，就對那棵樹拳打腳踢。他瘋狂地奔竄，瘋狂地大喊，最後，停在一棵巨大的樺樹前面，他捶著樹幹，捶到拳頭破了皮。

“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不要……”

“磊哥哥！你做什麼？你嚇死我了！”

夏磊一驚擡頭，夢凡捧著一盤包子點心走進樹林，被夏磊如此強烈的緒發泄，嚇得手一鬆，包子饅頭蒸餃窩窩頭散了一地。夢凡急急奔上前來，去拉夏磊的胳臂：

“你不要什麼？你纔不要呢！不要這樣！不要捶那個樹幹，你看，你的手流了！你……你爲什麼要這樣子嘛！”

夏磊著夢凡，十歲的孩子，再也藏不住滿腔的傷痛，心裡的話，不能不說了：

“我不要這樣啊，我不甘心啊！剛纔，吃飯的時候，我只是想……我爹，從來沒吃過那麼好的菜……我很想，留下來給爹吃……”

話哽在中，說不下去，淚，就奪眶而出了。

八歲的小夢凡呆呆看著夏磊，似乎眼淚是有傳染的，眼眶一紅，淚水也滴了下來。

“可是……磊哥哥，”輕聲說，“我爹，他你，像你爹一樣啊！”

說著，就抓起夏磊流的手，鼓著腮幫子，拼命對那傷口吹著氣。

從小，夏磊在山中奔奔跑跑，幾乎經常傷。但他從來不知道用吹氣可以止痛。但，小夢凡所吹的氣，確實收到止痛的療效——不只手上的傷，心口的傷也在。

在以後的歲月中，夏磊常常回想，夢凡，大概就在他那懵懂的年紀裡，就這樣進駐了他的心靈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