18

再掙扎

夏磊和夢凡，是天矇矇亮的時候，回到康宅後院裡的。

兩人的眼，仍然癡癡地互視著，兩人的手，悄悄地互握著，兩人的神志，都是昏昏沉沉的，兩人的腳步，都是輕輕飄飄的。才走進後院，就被胡嬤嬤一眼看到了。

“天啊！”

胡嬤輕呼了一聲，趕過來，就氣急敗壞地把兩人給拆開。

“小姐！小姐啊！”胡嬤嬤搖著夢凡，“你快回房間裡去！別給銀妞翠妞看到！快回去！我的老天爺啊！你不要神志不清，害了自己，更害了磊爺呀！”

夢凡一震，有些清醒了。

“快去！”胡嬤嬤一跺腳。“快去呀！有話，以後再談呀！”

夢凡驚悟地，再看了夏磊一眼，轉跑走了。

胡嬤嬤一把拉著夏磊，連拖帶拉，把他拉進了房裡。轉關上房門，又關上窗子，胡嬤嬤一回頭，臉如土。

“不可以！絕對不可以！”驚慌失措地喊，“磊爺，你老實告訴我，你跟夢凡小姐做了些什麼？你們夜裡溜出家門，做了些什麼？你說！”

“沒有什麼呀！”夏磊勉強地看著胡嬤嬤。“我到夫崖上去，然後來崖上找我，我們就這樣站在夫崖上……回憶著我們的年……我們就這樣站著，把什麼都忘記了！”

“你沒有……沒有和夢凡小姐那個……你……”胡嬤嬤一咬牙，直問出來，“你沒有侵犯的子吧？”

“當然沒有！”夏磊一凜，不打了個寒。“我還不至於糊塗到這種地步！是玉潔冰清的大家閨秀呀！”

“阿彌陀佛！”胡嬤嬤急著唸佛。“菩薩保佑！”念完了佛，猛地擡頭，怒盯著夏磊。“磊爺！你是害了失心瘋嗎？你這樣勾引夢凡小姐，你怎麼對得起老爺太太？當年你無父無母，無家可歸，是老爺遠迢迢把你從東北帶回來，養你，教你，給你書念……你就這樣恩將仇報，是不是？”

夏磊熱騰騰的心，驀然被澆下一大桶冷水。他睜大眼睛看胡嬤嬤，在的憤怒指責下痛苦起來。

“恩將仇報？哪有這麼嚴重？我……應該和乾爹去談一談……”

“不許談！不能談！一個字都不能談！”胡嬤嬤嚇得魂飛魄散。“你千萬不要把你那些個自由的思想搬出來，老爺是怎樣的人，你又不是不知道！康家和楚家，幾代的，纔會結上兒親家，你和夢凡小姐，出了任何一點差錯，都是敗壞門風的事，你會要了老爺的命！”

“不會吧？”他沒把握地。

“會！會！會！”胡嬤嬤急壞了，拼命去搖著夏磊，“磊爺！你怎麼忽然變這樣？你不顧老爺太太，也不顧天白爺嗎？”“天白……”夏磊的心，更加痛苦了。

“磊爺啊！”胡嬤嬤痛喊出聲，眼淚跟著流下來了，“做人

不能這樣不厚道，這是錯的！一定是錯的！你傷了老爺的心，傷了天白爺，你也會傷了夢凡小姐呀！做人，一定要有良心，一定不能忘了自己的份……”

份？又是份二字！夏磊的心，就這樣沉下去，沉進一潭冰水裡去了。

除了胡嬤嬤，天白那熱坦率的臉，簡直是夏磊的“照妖鏡”。他追著夏磊，急切地，興地，毫不懷疑地問：

“怎麼？夏磊，你有沒有幫我去和夢凡談一談呢？”

“天白，我……”他支支吾吾，好像牙齒痛。

“哦，我知道了！”天白的臉紅了。“你跟我一樣，到男之間的事，你就問不出口來了！其實，你真是的……”他礙口地說，“我是當局者迷，所以不好意思問，你是旁觀者清，怎麼也和我一樣害臊！”他想了想，忽然心生一計。“我去求天藍，你說怎樣？們兩個，從小就親，說不定，夢凡會告訴天藍的！”

不妥！如果夢凡真告訴了天藍，會天翻地覆的！他本能地一擡頭，衝口而出：

“不好！”

“不好？”天白睜著清澈的眼睛。“那，你的意思是怎樣？你說呀說呀，別吊我胃口！”

“天白，”他猛吸口氣，鼓起全部的勇氣來，勉勉強強地開了口，“你知道，夢凡是舊式家庭裡的新，不喜歡舊社會裡的各種拘束，從小，就跟著我們山裡、樹林裡、巖石堆裡奔奔竄竄，所以，養崇尚自由的習慣……”

“我懂了！”天白眼睛一亮。

“你懂了？”夏磊愕然地。怎麼你懂了？我還沒說到主題呢！你懂了？真懂了？他咬牙，停住了口。

“我就當作從沒有和訂過婚！”天白揚了揚頭，很得意地說，“我要把‘婚約’兩個字從記憶裡抹掉，然後，我現在就開始去追求！你說怎樣？”他注視他。“當然，追孩子的技巧我一點也沒有，怎麼開始都不知道！最重要的事是，我要向表明心跡！表明即使沒有婚約，我也會到底！瞧，”他拍了拍自己的腦袋。“我可以在你面前很輕易地說出這句話來，但是，見了，我的舌頭就會打結！唉！我真羨慕你呀！”

“羨慕我？”他又怔住了。

“是啊！你不人關，心如止水，這，也是一種幸福呢！學校裡崇拜你的孩子一大堆，就沒看到你對誰過心！天藍、夢凡從小追隨著你，你就把們當妹妹一樣來惜著……說實話，我有一陣子蠻怕你的……”

“怕我？”他又一愕。

“是啊！別裝糊塗了！”他在他肚子上捶了一拳。“你難道不知道，夢華爲了你，和天藍大吵了一架？”

“有這等事？”他太震驚了。

“記得我們上次去廟會裡套藤圈圈，你不是幫天藍套了一個玉墜子嗎？那小妞把玉墜子戴在脖子上，給夢華髮現了，吵得天翻地覆呢！”

“是嗎？我都不知道！”

“是我教訓了夢華的！我對他說：你也太小看夏磊了，夏磊那個人，別說朋友妻，不可戲！就是朋友的朋友，他也會格外尊重，更何況是兄弟之妻呢？”

夏磊整個人驚悸著，像捱了狠狠的一棒，頓時慚愧得無地自容。他定睛去看天白，難免疑，天白是否話中有話，但是，天白的臉孔那麼真摯和自然，簡直像般明亮，毫雜質都沒有。夏磊心中激盪不已：天白啊天白，兄弟之妻，不可奪呀！我將遠離夢凡，遠離遠離夢凡！我發誓！他痛苦地做了決定：從今以後，遠離夢凡！

遠離夢凡，下決心很容易，做起來好難呀。在學校裡，他開始瘋狂地念書，響應各種救國活，把自己忙得半死。下了課不敢回家，總是溜到康記藥材行去。藥材行近來的生意很好，心眉常常在藥材行幫忙。看到眉姨肯走出那深院大宅，學著做一點事，夏磊也覺得若有所獲。心眉包藥的手已經越來越練，臉上的笑容也增加了。

“小磊，是你提醒我的，人活著，總要活得有點用！以前我總是悶在家裡，像行走似的！現在，常到康記來幫忙，學著磨藥配藥，也在工作裡獲得許多樂趣，謝謝你啊，小磊。”

夏磊看著心眉，那開展了的眉頭是可喜的，那綻放著彩的眼睛卻有些兒不尋常！樂趣？看來不止獲得樂趣，好像獲得某種重生似的。夏磊無心研究心眉，他自己那糾糾纏纏如線纏繞的千頭萬緒，那越裹越厚的，簡直無法掙的厚繭，已使他無法氣了。真想找個人說一說，真想和康勤談點什麼，但是，康勤好忙呀，又要管店，又要應付客人，又要那麼熱心地指導心眉。他顯然沒時間來管夏磊的矛盾和傷痛了。

這段時期，夏磊的脾氣壞極了。每次一見到天白，夫崖上的一幕，就在夏磊腦中重演。怎能坦坦地面對天白呢？怎可能沒有犯罪呢？同樣的，他無法面對夢凡，無法面對夢華，也無法面對天藍。他突然變了獨行俠，千方百計地逃避他們每一個。

逃避其他的人還容易，逃避夢凡實在太難太難了。會一清早到他房門口等著他，也會深夜聽著他遲歸的足音，而熱切地迎上前來：

“怎麼回來這麼晚？你去哪裡了？怎麼一清早天沒亮就出去？你都在忙些什麼呢？你……”

“我忙，”他頭也不回地，冷峻地說，“我忙得不得了！忙得一時片刻都沒有！你別管我，別找我，別跟我說話！你明知道，我這麼‘忙’，就爲了忙一件事：忙著躲開你！”

說完，不敢看夢凡的表，他就奪門而出。跑進樺樹林，跑進曠野，跑到河邊，然後，衝進河水裡，從逆流往上游奔躥。河水飛濺了他一頭一，秋天的水，已經奇寒徹骨。他就讓這冰冷的水濺溼他，淹沒他，徒勞地希，這麼冷的水可以澆熄他那顆蠢不安的、熾熱的心！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