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水雲間》第五章
幾天後,在煙雨樓的一次聚會中,這挫敗又一次淹沒了若鴻。
那天,大家都聚在畫室,唯獨芊芊沒有來。子默三番兩次去迴廊上張,終於引起全的注意。這汪子默,今年已經二十八歲,卻仍然孤家寡人。平日,他常說他抱“獨主義”,不相信人間有“天長地久”,所以,也不相信婚姻。說來也巧,這醉馬畫會裡的男士個個是單,都二十好幾了還沒親。但,大家和子默不一樣,都是“事業未,功名未就”,都是窮得丁當響,又都是由外地來杭州求學,再留在杭州習畫的,老家分散在全國各地。像梅若鴻,就是四川人,鍾舒奇來自武漢,“三怪”中的沈致文和葉鳴來自安徽,陸秀山最遠,是從東北來的。大家既不是杭州人,對未來也沒什麼把握,就都不願談婚姻大事。可是,這汪子默就不然了,又有錢又有名,又年輕又漂亮,是許多名門閨秀注意的目標,他偏偏不心,簡直是個怪人!而現在呢?他居然也有“穿秋水”的時候!
“你給我從實招來!”陸秀山盯著他說,“你這樣魂不守舍,到底是在等誰?”
“招就招嘛!有什麼了不起!”子默居然瀟瀟灑灑地說了,“等杜芊芊嘛!”
“不得了!”沈致文大,“汪子默凡心了,杜芊芊難逃魔掌!”
“什麼‘魔掌’?”子默瞪瞪眼,“你胡說!”
“我是說‘默掌’,說錯了嗎?”
大家都笑了。這醉馬三怪,個個能說善道。
“這不行!”陸秀山的臉一沉,“我陸大俠難得對一個孩子了心,你這個大哥攔在前面,我還有什麼戲可唱!”
“就是嘛!”沈致文接口。“太不公平了!”
子默啼笑皆非地看看衆人,舉起手來說:
“好好好,大家說實話吧!你們當中對杜芊芊有好,想追杜芊芊的,請舉手!我要先知道敵人在哪裡,好對準目標一個個清除掉!”
“我!”
“我!”
“我!”
一下子舉起三隻手來,子默一看,除沈致文和陸秀山以外,還有一隻居然是子璇的,子默笑著說:
“你湊什麼熱鬧?你是孩子吔!”
“哇!那個杜芊芊,連我這孩子看了都心!我如果是男孩子啊,杜芊芊一定被我追上,你們都不夠瞧!”
大家發出一片譁然之聲。
子默看向若鴻。
“你——不舉手?”他盯著若鴻問。
“我——”若鴻怔了怔,仔細地想了想,就慢慢地舉起手來,舉到一半,他又廢然地回去了,對子默說,“我讓給你吧!”
“真的嗎?”子默盯著若鴻,半認真半玩笑的。“這個杜芊芊,可是你帶到煙雨樓來的,你如果棄權,我就當仁不讓了!”
“子默,我必須審審你,”若鴻提起神來,凝視著子默,“你不是抱獨主義的嗎?這回怎麼?是真心還是假心?”
子默微微一笑,眼中的芒是非常真摯的。
“我也不知道是真心還是假心,但是,就有那種‘衆裡尋他千百度,驀然回首,那人卻在燈火闌珊!’的覺!”
“譁!”鍾舒奇大大一嘆,“連子默都栽進去了,真是各人有各人的債!”說著,就不自地看了眼子璇。
“好了!我明白了!”子默笑著說,“我們醉馬畫會,已被兩個子,雙分天下,壁壘分明!好了,我知道我的敵人有些誰了,我們就各展神通,大家追吧!追上的人不可以保,要請大家喝酒!”
“好!好!好!”大家起鬨地喊著,吼聲震天。
子默好奇地看了看若鴻,仍然有些不放心。
“你到底是哪一邊天下的人?我對你有點不清楚!”
“我啊!”若鴻擡頭看天,忽然就到憂鬱起來,那片霾又移過來了,地在他的心上。挫敗和自卑同時發作,竟不知該如何自了。“你們所有的戰爭都不用算我。反正,我啊……我是絕緣!”
“那太好了!”子默如釋重負,“去除了你梅若鴻這個敵手,我就勝券在握了!”
“咦!別小看人!”沈致文大。“還有我呢!”
“是呀,鹿死誰手,還不知道呢!不到最後關頭,誰都別得意,男的事,比一部《三國演義》還複雜!”陸秀山說。
“好吧好吧!公平競爭嘛!”子默喊,“也不知道人家杜芊芊,定過親沒有?”
“算了吧!”葉鳴說,“過親的,我們還不是照追不誤,定了親攔得住誰呢?”
大家都笑了。
這是若鴻第一次聽到子默坦承芊芊,這帶給了他極大的“衝擊”。他覺得無法再在畫室待下去,就走到外面的迴廊裡,擡頭著西
湖,心十分紊。在那遠遠的天邊,真的有烏雲在緩緩推近。他甩甩頭,想甩掉一些記憶,卻甩出了芊芊那霧濛濛的眼睛:幾分天真,幾分幽怨,幾分溫,幾分深……他再用頭,甩不掉這對眼睛。他不服氣,再甩了一下頭。
“你的頭怎樣了?得罪了你嗎?”子游走過來,微笑地問。“別把腦袋甩掉了!的事,要問這兒,”指指他的心臟,“不是問這裡!”再指指他的腦袋。說完,翩然一笑,跑走了。
若鴻有些眩起來。這兩個子:子璇和芊芊,都各有各的麗,各有各的靈慧,真是平分秋,各有千秋!
下一次聚會中,芊芊來了。看來有些憂鬱,有些憔悴。原來,和家那位卿姨娘起了衝突,杜世全偏袒卿姨娘,狠狠地責備了。芊芊到了煙雨樓,忍不住就把自己的煩惱和盤托出,真恨這個“一夫多妻”制!真恨男人“得隴蜀”、“用不專”。一時間,這走在時代尖端的、前衛的“醉馬畫會”,人人都有意見,你一言我一語地說得好熱鬧,有的攻擊中國的婚姻制度,有的說被抑了太久,已不懂得爭取平等!有的說芊芊的娘意蓮太弱,有的又說素卿寧願作小妾,太不懂得尊重自己……反正,說了一大堆,卻沒有的辦法,來幫助芊芊。於是,子默提議,全駕了馬車出遊去,讓芊芊散散心!這提議獲得大家的附議,於是,一行八個人,全進那輛西式敞篷馬車裡,子默駕車,就出門去了。
他們離開了西湖區,來到一名“雲樓”的地方。這兒是一大片的竹林,中間有條石板路,蜿蜒上山。竹林茂,深不見底,蒼翠滴的竹葉,隨風飄,像是一片竹海,綠浪起伏。這個地方因爲偏遠,遊人罕至,所以十分幽靜。
就是在這裡,他們遇到了那個怪老頭。
怪老頭是迎面出現的。遠遠地,他們先看到一個白影子,聽到了一陣蒼老的,嗓音卻很渾厚的歌聲:
問世間爲何?
直教人生死相許,
看人間多故事,
最銷魂梅花三弄!
梅花一弄斷人腸,
梅花二弄費思量,
梅花三弄風波起,
雲煙深水茫茫!
紅塵自有癡者,
莫笑癡太癡狂!
若非一番寒徹骨,
哪得梅花撲鼻香!
歌聲反覆重複,就這樣幾句。大家聽得蠻神。竹林、小徑、馬車、歌聲……頗有幾分詩意。然後,馬車下了一個坡,再上坡時,徒然間,那老頭就杵在面前了。他穿著白褂白,白髮白鬚,面貌清癯,有那麼幾分仙氣。手裡握著一個駱駝鈴,背上背了一個賣雜貨的竹簍。
“小心啊!”若鴻失聲大,“老先生,讓開讓開!”
“子默,快勒住馬呀,”鍾舒奇,“你要撞上他了!”
“小心啊!小心啊……”衆人一片尖。
就在這尖聲中,馬車從老頭邊過去,老頭摔倒了,竹簍中形形的雜,也滾了一地。子默急忙勒住馬,大家又喊又地跳下馬來,奔過去扶老頭。
“有沒有摔著?有沒有傷筋骨?要不要藥?”大家七八舌地問,紛紛去攙扶老頭。
那老頭卻無視於衆人,排開了大家的攙扶,他急急忙忙地爬在地上,去撿他散落了一地的東西,一邊撿,一邊哭喪著臉說:
“糟了糟了!我的明朝古鏡,砸了砸了!描金花瓶,砸了砸了!香扇墜子、宋朝古蕭……”
原來是個賣古董的!大家看著他滿地爬著撿東西,手腳靈活,知道沒有撞傷他,就都鬆了一口氣。然後,大家都彎下子,幫著他撿東西,幫著他收拾,也安著他:
“你瞧!沒砸沒砸!”若鴻說,“香扇墜子,瑪瑙珠子,都沒砸沒砸……”他忽然拾起了一樣東西,好奇地細瞧著,“咦!一支簪子!用梅花鏤花的簪子!好細緻玲瓏的東西!”
兩個孩子都跑過來細看。
“我從沒看過梅花簪!”芊芊說,“我看過蓮花簪、仙簪、孔雀簪……就沒看過梅花簪!”瞪視著若鴻手中的簪子,不知怎地,心底竟浮上一種異樣的覺。
“若鴻!”子璇也發出一聲驚歎,“這簪子倒像你家的圖騰!”
“是呀。”若鴻有一陣眩,心中像被什麼形的力量給撞擊了。“我姓梅,偏偏撿起一支梅花簪!可惜這簪不是紅的,否則,就應了我的名字了!梅若鴻,梅若紅嘛!”
“這支梅花簪啊,可大有來歷了!”老頭站起子,看看簪子,看看衆人,“它是前清某個親王府裡的東西,據傳說,福晉那年生了個小格格,因爲沒有子嗣,生怕失寵,就演出一出龍轉的騙局,把小格格送出王府,換來一位假貝勒。
福晉生怕小格格一出王府,永無再見之日,就用這支梅花簪,在小格格肩上,留下了一個烙印,作爲日後相認的證據。這位格格後來流落江湖,爲賣唱子。假貝勒卻飛黃騰達,被選爲駙馬,沒想到,上蒼有意捉弄,竟讓這位真格格和假貝勒相遇相。從此,兩人的命運像一把鎖,牢牢鎖住,竟再也分不開來!”
“是嗎?”若鴻好奇地問,“你是說,這梅花簪有關一位小格格的世之謎,還有段悽的故事?”
“是啊!”
“是悲劇還是喜劇呢?”子默問,“那小格格和假貝勒,有人終眷屬了嗎?”
“這個故事,傳說紛紜,有人說,假貝勒在世拆穿之後,就被送上了斷頭臺,小格格就當場殉了!也有人說,假貝勒臨上斷頭臺,被皇上特赦,但格格已經香消玉殞,貝勒就此出了家。還有一說,格格與貝勒,皆爲了狐仙轉世爲人,到人間來彼此還債,貝勒死之後,格格殉,兩人化爲一對白狐,奔山林裡去了!”
“啊!”若鴻有些怔忡。“我喜歡最後一說!最起碼,這段沒有因死亡而結束!”
“像梁山伯與祝英臺,死後幻化爲一對蝴蝶!”子默說,“中國人喜歡在悲劇後面,留一點喜劇的尾!”
“這支梅花簪,”芊芊有些著迷地問,“真的就是用來烙印的梅花簪嗎?”
“你們大家回去找一找,”子璇笑著說,“誰上有梅花形的胎記,說不定就是小格格投胎轉世!”
“我不相信前世今生,”沈致文說,“這一輩子已經夠累了,活好幾輩子還得了!”
“我就希有前世今生!”葉鳴又要擡槓了,“這樣子,今生未了的希,來生可以再續,希永在人間!”
就這樣,大家你一言我一語,又熱烈地討論起“前世、今生”來。若鴻握著那簪子,忽然間心澎湃,生出一份強烈的“佔有慾”來。
“喂!老伯,這支簪子,你要多錢?我跟你買了!”
老頭看看簪子,看看若鴻。
“你買不起!”
“你出個價,我要定了這支梅花簪!”若鴻急了,非要不可。“你說個價錢,咱們大家湊錢給你!”他又去看子默,“你幫我先墊,我將來再還你!”
老頭再深深地看了若鴻一眼。
“你說你姓梅啊?”
“是啊,這支簪子,跟我有緣嘛!”
老頭收拾好他的背囊,背上了肩:
“既然你說有緣,這簪子,就給了你吧!”他瀟灑地說,“錢,不用了,天地萬,本就是有緣則聚,無緣則散!這簪子,今天是自己找主人了!好了,我們大家,也散了散了!”
老頭說著,揹著行囊,邁開大步,說走就走。裡,又唱起他那首梅花這樣、梅花那樣的歌來。若鴻還想追他,他卻走得飛快,轉眼間,就只剩了個小白點。大家怔怔地著他的背影,都出起神來。
“這個老人不簡單,”鍾舒奇說,“我看他一肚子典故,談吐不凡,倒像個江湖士!”
“確實如此!”子默點頭,“這江湖之中,大有奇人在!”他掉轉頭,看頭那拿著簪子出神的若鴻,忍不住敲了他一記,問,“你這樣死乞白賴地跟人家要了梅花簪,你有什麼用呢?”
若鴻大夢初醒般。
“是啊!我一個大男人,要一支髮簪做什麼?我就是被那個故事迷了嘛!”他擡起頭來,看看子璇,又看看芊芊,再看看子璇,再看看芊芊,眼就在兩個孩臉上轉來轉去。“這是人用的東西,我看把它轉送給在座的吧!”
他的眼又在子璇和芊芊臉上轉,猶豫不決。
子璇深刻地回視著他。
芊芊熱烈地凝視著他。
“哈!”若鴻笑了起來,自我解釋地說,“子璇太現代化了,用不著這麼古典的髮簪,所以,給了芊芊吧!”
說著,他就走到芊芊面前,把簪子鄭重地遞給了芊芊。
“你……把它送給我?”芊芊又驚又喜。
“是啊!”若鴻說,“以後你心煩的時候,看看簪子,想想我們大夥兒,想想說故事的老頭,想想故事裡那個苦命的格格,想想那個梅花烙印……你就會發現,自己也幸福的!至於你爹娶姨太太的事,不就變得很渺小了嗎?”
“是呀!是呀!說得對呀!”大家都喊著。
芊芊握了簪子,深深地注視著若鴻。一陣喜悅的波濤,從心深,油然涌出。把整個人都吞噬了。地、地握著這簪子,像握住的,是自己的命運。這是他的圖騰,他卻把它送給了!
擡眼看竹林,看小徑,看青山翠谷,覺得整個山谷,都爲奏起樂來,喜悅的音符,敲了每一心絃!
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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