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清早，雅晴才下樓，就發現爾旋坐在客廳裡等著。還沒起牀，紀媽在桌子，蘭姑把從花園裡剪下來的鮮花，正一枝枝到花瓶裡去。爾凱坐在沙發的另一端，正在看剛送來的報紙。表面上看來，這一天和往日的每一天並沒有什麼不同。但是，雅晴卻可以嗅出空氣裡某種不尋常的張，說不定，他們已經開過一個“凌晨會議”，因爲大家的神都怪怪的，都沉默得出奇。

才走下樓梯，爾旋立刻熄掉了手裡的菸，他跳起來，不由分說地拉住的手，不由分說地往花園裡拖去，一面回頭對蘭姑說：

“蘭姑，紀媽，告訴，桑桑搭我的車子進城去買點東西！”

往後退，想掙出這隻手。爾旋拉著，一口氣把拖向了車庫，他輕聲而懇切地說：

“給我一點時間，有話要和你談！”

無言地上了車，心裡有些不滿，不喜歡這種“強制執行”的作風。車子開出了桑園，開到馬路上，向臺北的方向疾馳。雅晴看看爾旋，他閉著，眼睛定定地注視著前方的道路，一路上一句話也沒說。他既然不說話，雅晴也不想開口。車子進市區，停在爾旋的辦公大樓前面。

又走進了爾旋那間私人辦公廳，在這兒，他們曾經開過好幾次會，來決定雅晴能否冒充桑桑。他們來得太早，外間的大辦公廳裡，只到了寥寥可數的兩三個職員，其中一個爲他們送上了兩杯茶，爾旋就把房門地關上了。他燃起了一支菸，心神不寧地在室踱著步子。雅晴沉默地站在那兒，沉默地瞪著他。

“好了！”半晌，開了口，“你說有話說，就快些說吧！”

他停下來，凝神看。“你相當不友善，”他說，“爲什麼？我做了什麼事讓你生氣嗎？”

“我不喜歡像個手提袋一樣被人拎來拎去！”悶悶地說，心裡也涌上了一陣困，知道這理由有些勉強，卻自己也不瞭解，爲什麼對爾旋，忽然間就生出某種逃避的緒。你對他認識還不夠深，對自己說，你要保持距離，你要維持你的矜持，不要讓他輕易就捉住你……何況，他是你的二哥！

“讓我們來談談萬皓然，好不好？”桑爾旋忽然站在邊，開門見山地說，他的一隻手溫和地搭在的肩上。

“你們不是一直避免談他嗎？”問。“你們不是認爲我沒必要知道這段故事嗎？你不是‘保證’萬皓然不會爲我們這場戲中的障礙嗎？爲什麼你又要談他了？”

“我們錯了，行嗎？”他悶聲說，噴著煙霧，“最起碼，我承認，我錯了。行嗎？我們一開始就該告訴你有關萬皓然的一切，而不該瞞許多事！”他把推到沙發邊，聲音放和緩了，他聲說：“坐下吧，雅晴。”

坐下來，端著茶杯，很好的綠茶，茶葉半漂浮在杯子裡，像湖面的一葉小舟。湖面？又記起那湖水，那梧桐，那落葉，那獷狂野的吻……

“雅晴！”他喊。

“嗯？”一怔，擡起頭來，彷彿大夢初醒。

“你心不在焉。”

振作了一下，啜了口茶，直了肩膀。

“我在聽。”說，“你要告訴我萬皓然的事。”

“……是的。”爾旋沉著，“萬皓然和我同年，我們曾經是小學同學，又是中學同學。”

“哦？”集中神，有興趣了。

“他的父親並不是一個工人，我們騙了你。”

“我知道，”雅晴接口，“他是個殺人犯，判了終監，關在牢裡。”

他驚奇地擡起頭來，詫異地看：

“誰告訴你的？”

“萬皓然。”

他咬了咬牙眉頭微蹙了一下。

“看樣子，你們昨晚談了很多？”

“並不多。”坦白地說，“除了這一點，我並不比以前多知道任何事。”

他仔細看，點了點頭。

“你瞧！”他說，“這就是萬皓然，他從不瞞自己的一切。他父親是在他六歲那年犯案的，本來，他父親也做得很好，是家小工廠的主持人，學問不錯，人也長得英俊瀟灑，可是，他出了事，連帶把萬皓然的前途也全毀掉了。”

“那案子一定是件……不得已的案子吧！例如，他被壞人迫害，被敲詐，他一時無法控制，就失手殺了人。或者，他陷了圈套……”

他深深地看了一會兒。

“你對《警網雙雄》、《檀島警騎》……這類影集一定很迷吧？”他說，“事實上，這不是個好故事，沒有圈套，沒有壞人，萬皓然的父親上了一個酒，在爭風吃醋中，他殺掉了他的敵和那個酒，警方判決是蓄意殺人。最不可原諒的，他家裡有個很漂亮的太太，有個六歲的兒子，和才滿一歲的兒。”

“噢，萬皓然還有個妹妹？”

“是的，萬潔然，一個很可的孩子。”爾旋靠在桌背上，著。“萬家一出事，家產、工廠、朋友……全都沒有了，他們全家搬到湖的工廠區，一間違章建築的木屋裡，萬皓然的母親給那些工人洗服……來維持一兒一的生活。於是，萬皓然了我們的鄰居。”

“你們都看不起他，因爲他是殺人犯的兒子！”

“不要說‘你們’，我和萬皓然一直很陌生，我們不同班，從來沒有機會爲朋友或是敵人。但是，萬皓然確實在歧視和屈辱下長大，他沒有朋友，他盡嘲笑……這養了他憤世嫉俗、仇恨一切的個，不到十二歲，他已經被送進年組管訓了好幾次，十五歲，他長得又高又大又結實，他學

會了唱歌，彈一手好吉他。十八歲，他用拳頭去闖天下，他被高中開除，闖了一大堆禍，包括——使一個十六歲的小生懷了孕……”

“我不相信！”雅晴打斷了他。“你把他說了一個地流氓！但是，他不是的，他有有思想有深度，你們沒有一個人嘗試過去了解他！”

爾旋住了，他注視，好深切好深切地注視，他的眼神怪異而臉沉，半晌，他嘆了口氣，低沉而沙啞地說：

“你真的像桑桑！這句話，桑桑也對我說過！”

“所以他桑桑，所以他對桑桑不能忘，因爲桑桑是唯一一個不歧視他而瞭解他的人。但是，你們扮演了上帝，你們拆散了他們！死了桑桑。你曾經說，萬皓然已經結婚了，事實上，萬皓然並沒有結婚，對不對？”

他繼續盯著。

“不錯，萬皓然沒有結婚。”他沉聲說，“你到底要不要聽那個故事？”

“好，”忍耐地握著茶杯，“你說吧！”

“萬皓然提前伍當了兵，從軍隊裡回來，他曬得更黑，更壯，格更堅定，吉他彈得更加出神化。他去一家小倶樂部彈琴唱歌，風靡了無數的孩子。如果他好好地向娛樂事業上走，他可能巳經爲一顆超級巨星。但是，他沒有。他從來不能在任何一個地方連續工作兩個月以上，他不敬業，不工作，他認爲工作本，就是一個‘監牢’，只要他賺夠了吃飯錢，他就開始遊手好閒……不，雅晴，別打斷我。我無意於攻擊萬皓然，他有他的哲學，他的人生觀，他的生活方式。我們本無權說他是對或是錯。在另一方面，他侍母至孝，他不許他母親再工作，他奉養，早上給的錢，晚上又拿走了……因爲他自己用錢如水，他母親只得瞞著他，仍然給人洗服。”

“你怎麼知道得這麼清楚？”

“當桑桑和他之後，我們不能不調查他。”

“好吧，說下去！”

“桑桑十六歲那年認識了他。他教桑桑彈吉他，教唱歌，教認識音樂，教很多莫名其妙的東西。桑桑迷上了吉他，迷上了音樂，迷上了歌唱，最後，是瘋狂地迷上了萬皓然。”

雅晴專心地傾聽著，專心地看著爾旋。

“桑桑高中畢業，就向全家宣佈，要嫁給萬皓然，這對我們全家來說，都是一顆不大不小的炸彈。我們反對萬皓然，並不完全因爲他的家庭背景，主要是，他和桑桑是兩個世界的人，兩個完完全全不同的世界。桑桑是被寵壞的小公主，萬皓然是桀驁不馴的流浪漢，這樣兩個人在一起生活，怎麼可能幸福？但是，桑桑執迷不悟，在家裡又哭又又鬧……說我們對他有見，說我們歧視他，說我們不瞭解他……就像你剛剛說的。”

他停了停，雅晴默然不語。

“事發展到這種程度，說話了。說：去找那男孩子來談，我們要了解他，幫助他，如果桑桑一定要嫁給他，我們最起碼該給他機會。於是，有個晚上，我和爾凱去到萬家的小木屋，去找萬皓然，那一區全是違章建築，又髒又又人口集，我們的心先就寒了，搞不懂如何能把桑桑嫁到這種地方來。好戲還在後面呢，我們找到了那小子，他正和一個工廠裡的孩躺在牀上，小木屋既不隔音，也沒關好門，我們推門進去，一切看得清清楚楚！”

雅晴睜大了眼睛深吸了口氣。

“我不相信！”簡單地說。

他注視著，眼底有層深刻的沮喪和怒氣。

“不相信？去問萬皓然！”他低吼著，“這傢伙有一項優點，他從不撒謊！去問他去！”

雅晴頹然地垂下了眼睛著茶杯。

“後來呢？”低問。

“我當場就和萬皓然打了一架，我把他把牀上揪下來，兩個人打得天翻地覆，然後，我問他，怎麼可能一方面和我妹妹談婚嫁，一方面和別的人睡覺！大哥也氣瘋了，他一直在旁邊喊：有其父必有其子，有其父必有其子！然後，萬皓然大笑了起來，他笑著對我們兄弟兩個說：‘老天！誰說過要娶你妹妹？只是個夢娃娃，誰會要娶一個夢娃娃？’”

“夢娃娃？”怔了怔。

“是的，他這樣稱呼桑桑，我想，他的意思是，桑桑只是個會做夢的小娃娃，有件夢的裳的小娃娃，他本沒有對桑桑認真。然後，他說了許許多多話，最主要的，是說，這是個誤會。他說，他不過是吻了桑桑，如果他吻過的孩他都要娶，他可以娶一百個太太！他又說：‘你看我像個會結婚的人嗎？只有瘋子才結婚，結婚是另外一種監牢，我有個坐牢的父親已經夠了，我不會再去坐牢的！’”

雅晴打了個冷戰。爾旋定定地著。

“故事的後一半你應該可以猜到了，我們回家來，悄悄地把況告訴了和蘭姑，我們不敢對桑桑實話實說，怕傷了的自尊。於是，大哥決定把送到國外去，認爲再深的也不起時間和空間的考驗，何況桑桑只有十九歲？我們兄弟兩個費了很大力氣，纔給辦出應聘護照，把押到國，告訴，如果兩年之，還萬皓然，萬皓然也不變心，大家就同意他們結婚。我們回來了，一個月以後，接到一通長途電話，幸好不懂英文，我們趕到國，桑桑已經自殺而死。留下了一封書，裡面只有一首歌詞：《夢的裳》！是生前最唱的一支歌。”

雅晴呆著爾旋。

“這支歌——”慢吞吞地問，“是萬皓然寫的嗎？”

“不。是桑桑寫的。桑桑寫了，萬皓然給它譜上曲，桑桑認爲這是他們合作的歌，而之如狂。

夢娃娃！”他長嘆了一聲。“做夢的年齡，夢樣的歌詞，你知道那裡面有兩句話嗎：我把裳披在他的肩上，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。”

“我知道。”喃喃地說。

“也是——萬皓然告訴你的？”他尖銳地問。

“不。是我在桑桑的樂譜裡找到的。”擡頭凝視著爾旋。“所以，你們不願意談桑桑的，不願意提萬皓然，你們怕我知道——桑桑只是單相思？”

“我們——寧願你認爲桑桑是爲一份值得去死的而死。”爾旋說，又輕輕地加了一句，“而且，我們一家人是多麼高傲，我們恥於承認這事實——桑桑上了一份虛無！”

低下頭，沉思著，想著桑桑，想著萬皓然。想著昨夜他給的那一耳和他咬牙切齒吼出來的句子：

“你戲弄我，你這個混蛋！你故意站在窗子前面，故意讓我看到你，你引我到這兒來等你，你卻遲遲不面，好不容易，你來了，你終於來了，一個冒充貨！”

輕輕地搖了一下頭。萬皓然不是一份虛無。想。有如此強烈的的男人不可能只是一份虛無。

爾旋走近，用手輕輕托起了的下，問：

“你在想什麼？”

勉強地微笑了一下。

“想桑桑。”說，閃著睫，“爲什麼你決定告訴我這個故事了？”

他看了好一會兒，他眼底又閃起那兩簇幽的芒，使評然心而滿懷酸楚的芒。他輕輕取走了手中的茶杯，把從沙發里拉起來，他把攬進懷中，用胳膊輕地圍住了，他很低很低、很溫很溫、很誠懇很誠懇地說：

“我能不能請求你一件事？”

“是什麼？”

“不要再見萬皓然。”

默然片刻。

“你知道昨晚只是個偶然，”說，“即使我要見他，我也不知道他在什麼地方。”

“他卻知道你在什麼地方。”他說。

“他不會要見我的。”

“不一定。”

“你怕他？”懷疑地問，輕蹙著眉梢。

“怕。”他答得那麼坦白，那麼直率，竟使的心微微一陣悸。

“爲什麼？”

“他能讓桑桑他得死去活來，他也能讓別的人他得死去活來……”

“難道還有別的人爲他自殺過？”

“可能有。我聽說，曾經有個孩爲他住進了瘋人院。”

“你未免把他說得太神了。在我看來，他只是個很有個、很專橫、很男子氣、很有點催眠力量的男人。”

他的手臂痙攣了一下，他用手再度托起的下，深切地盯著的眼睛。

“這就是我所怕的。”

“什麼？”沒聽懂。

“你對他的評語！”他低聲說，“對大多數男人來說，這樣的評語是一種恭維。”

“呃？”有些錯愕了。

“記得你昨晚說的話嗎？”他繼續盯著。

“什麼話？”

“你說，對於我沒有得到的東西，我也無從失去。”

“嗯。”輕哼著。

“你害我失眠了一整夜。”

不語，只是輕輕地轉眼珠，猶疑地著他。他的眼珠多黑呀，多深呀，多亮呀！的心臟又評評地跳起來了。那醉意醺然的覺又在擴散了。

“他在改變你！”他說，“你知道，這句話對我的打擊有多重嗎？”

“我——我——”結舌地、吞吞吐吐地說，“我的意思只是說，我們彼此認識的時間還太短，我們還需要時間，需要考驗……我……我是真心的。”

“那句話是真心的？我並沒得到你？”他低問。

“是。”低答。

他死死地看著，那烏黑閃爍的眸子轉也不轉。

“好！”他終於說，“如果需要時間和考驗，我們有的是時間和考驗！我會守著你！但是——”他的下，“你答應我，不再見那個人了嗎？”

“不。”清楚地回答。“我只能答應，不去找他。如果偶然遇到了……”

“你躲開！”他說。

“不。”

“爲什麼？”

“我不躲開任何命定的東西，我不躲開挑戰，我不躲開考驗，所以我來到了你家，所以我變了桑桑，所以我遇到了你和——萬皓然。現在，你我躲開他，你怕他？如果他會爲我們之間的考驗，你應該歡迎他！”

他凝視，好半天，他深深地吸了口氣：

“老天！”他，“你是個又古怪、又倔強、又會折磨人的怪！我怎麼會這麼倒黴到了你？但是——”他咬咬牙放低了聲音，“我有三個字從沒有對任何孩子說過，因爲總覺得時機未到……”

掙了他，逃到門口去，翩然回頭，巧笑嫣然：

“不要說得太早，可能時機仍然未到！”嚷著，然後加了一句，“我了，二哥。”

他嘆了口氣，抓起桌上的西裝上，搖了搖頭，他眩地著。

“走吧！我請你去吃……”

“除了海瓜子，什麼東西都可以！”喊，領先衝出了房間。

他有些失意，有些迷惘，有些惆悵，有些無可奈何。但，在那近乎天真的笑容裡，他覺得什麼都不重要了。重要的，只是好好地帶這個孩出去，好好地給吃一頓。那要命的和紀媽，好像已經餵了一個月的海瓜子了。他跟著走出了房間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