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是冒了，想，昨晚從寒星衝出來時，沒有穿外套，而天氣早就變得好冷了。最好是回到牀上去，看來神壞了。但是，今天不行，今天是個忙碌的日子，有好多事要做，首先，要去看爾旋。

費了半小時來梳洗化妝，特意撲了點胭脂，想遮掩住自己那副病容。把頭髮刷得又黑又亮，穿了件紫的套頭和白呢長。走出房間的時候，已經很有信心了，要告訴爾旋一些事。告訴他，一直是那麼關心他的，不要傷害他，喜歡他……告訴他有多抱歉，告訴他瞭解他的覺，但是……但是……我不能和萬皓然絕，桑爾旋，你有，有哥哥，有蘭姑，有溫暖富裕的家庭，萬皓然卻是個孤獨飄的遊魂！桑爾旋，請你給我時間，不要迫我，如果我必須在兩個男人中選一個，你要給我時間，讓我更深地認識你們，也更深地認識自己，否則，這是一場不公平的競爭。爾旋，相信我，你在我心裡的地位並不小，否則，我怎會在必要的時間仍然撲奔了你？是的，忽然愣住了，認真地問著自己：你爲什麼撲奔了他？因爲他傷了？因爲他在流？還是因爲他確實在你心裡的分量超過萬皓然？

的頭更痛了，不能思想。推開房門，在走廊裡，就到匆匆忙忙奔來跑去的，一把抓住雅晴，急切而憐惜地報告著：

“桑丫頭，你知道嗎？爾旋昨晚撞了車，撞得他頭破流，我就說呢，那車子開得飛快，怎麼可能安全呢！唉唉！真要命，真把我嚇壞了！”

“他——他——”雅晴結舌地、困難地問，“他現在怎樣？在睡嗎？好些了嗎？”

“李大夫說他沒妨礙，躺兩天就好了，他們怕我知道，居然讓他在書房裡躺了一夜，剛剛我們才把他扶到臥房裡去了。你猜怎麼，”拉著雅晴的手，在憐惜中笑了，“他綁了滿頭的紗布，眼睛也腫了，臉也青了，他還跟我說笑話呢！他說，，你別擔心，我這個人是鐵打的，別說一個小小的撞車，就是用鋼鋸來鋸我，也不見得鋸得開呢！你瞧這孩子！”

那麼，他又能說笑話了，那麼，他的心已經恢復了！那麼，他不再生氣了。立刻放開，轉向爾旋的臥房裡跑去，一面急促地說：

“我看看他去。”

爾旋的房門開著，蘭姑正在那兒整理著爾旋的牀單被褥，一面和爾旋說笑。雅晴毫不思索地衝了進去，蘭姑擡頭看到雅晴，立即識相地轉過子，笑著說：

“噢，小桑子，你來陪陪你二哥，兄妹兩個好好談呵，可不許吵架！”

蘭姑對雅晴鼓勵地一笑，轉就走出了房間，細心地關上房門。

雅晴停在爾旋的牀前了，他看來還不錯，雖然頭上綁著繃帶，氣已經比昨晚好多了。凝視著他，用手指怯怯地去抓著棉被一角，下意識地卷弄著那棉被。有幾千幾萬句話要說，但是，他的眼怎麼忽然就暗了呢？剛剛蘭姑在這兒，他還在笑呢！現在，他那傷而腫脹的脣地閉著，瞪著的眼睛裡充滿了冷漠，這眼像一鞭子，重重地在的心臟上。的頭好痛呵！真希能阻止這頭痛！

“爾旋！”沙啞地開了口。

他立刻轉開頭，把臉對著牆壁，狠心地閉上了眼睛。

張著，怔在那兒。有許多話要說，但是，知道他不要聽！他本不想聽，這種冰冷的態度像對兜頭澆上了一盆冷水，渾都像冰一樣冷了。

“你……還在生氣，”喃喃地說，自己也不太知道在講什麼，“又……又不是我要他打你，如果你當時不那麼兇，也不會引起這場混戰……你……你是不是真的不想理我了？那麼，我……我……”覺得眼眶又溼了，“我回家去！”

他轉回頭來了，他的眼憤怒而兇惡。

“你回家去？”他著氣，低啞地說，“你把一切攪得七八糟之後，你就預備撒手不管，回家去！你想殺了嗎？你這個無無義、沒有心肝、沒有責任、沒有道義的混蛋！你真是個好學生，你雖然沒有跟萬皓然學吉他，卻學會了他的冷酷殘忍和卑鄙！不！陸雅晴，你不許走，你要把你的戲演完！”

的子晃了晃，天氣很冷，卻覺得額上在冒汗。想思索，想說話，可是，本無法思索，費力和自己的眼淚掙扎，費力和自己的頭痛掙扎，費力和爾旋那不公平的“責備”掙扎……

“萬皓然並不冷酷殘忍，也不卑鄙！”好不容易，總算說出一句話來。“你這樣說，纔是冷酷殘忍的……不要因爲他打傷了你，你就……”

“請你出去！”他惱怒地低吼著。

噢，不要！不要！我並不是來和你辯論萬皓然的爲人，我更不是來找你吵架的！心中像打翻一鍋沸油，滾燙而炙熱，背脊上卻像埋在萬丈深的寒冰中，又冷又沉重又刺痛。

“爾旋，”掙扎著說，“我……我要告訴你……”

“不用！”他飛快地說，“我想，我已經認清楚了你！你最好不要再來煩我！從此，你只是我僱用的一個職員，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，除了你必須在面前扮演桑桑以外，你願意和任何妖魔鬼怪朋友，都是你的事。我很抱歉，”他咬了咬牙，“我破壞了你昨晚的歡樂！”

看了他一會兒。所有要說的話都不必說了！只是他僱用的一個職員！所有心深的言語，所有的關懷和歉意……都用不著說了！他已經認清了：一個和妖魔鬼怪朋友的，沒有心肝、道義、的混蛋！他已經認清了！不用再說了，什麼話都不必說了。閃睫，爲自已眼中的淚霧生氣，然

後，僵地轉過子，向門口奔去。恨自己爲什麼要走進這房間，恨自己爲什麼要自取其辱。轉了門柄，忽然聽到後一聲呼喚：

“雅晴！”

停了幾秒鐘，想回頭，想撲進他懷中痛哭一場。但是，這一定是的幻覺，他不會用這樣充滿的聲音呼喚，這是的幻覺！他恨，他輕視，他侮辱，只是一個僱用的職員……打開了房門，很快地出去了。

一直跑下樓，心裡有個茫然而急迫的念頭，要逃開這幢房子，要逃開桑爾旋！穿過了空無一人的客廳，再穿過雨霧紛飛的花園，打開大門，跑出去了。

走到那條小徑上，才迷糊起來，自己要到哪兒去呢？雨珠打在上，很快地濡溼了的頭髮，耳中好像又響起一個歌聲：

小雨一直一直一直地飄下，

風兒一直一直一直地吹打，

椰子樹一直一直一直地晃，

凰木一直一直一直地那麼瀟灑。

哦！明白了。要去找萬皓然。

萬皓然會了解爲他的委屈，萬皓然會懂得的茫然無助，萬皓然是世界上最懂的人，他會帶遠走高飛，離開這些紛擾和屈辱。快步地走著，心裡糟糟的，幾乎是在憑一種直覺，而不是憑或思想。在這一瞬間，是個了挫折的孩子，在一個人這兒了氣，只能在另一個人上去找安。噢，要去找萬闇然。萬皓然會了解，萬皓然會疼，萬皓然會安！

梧桐樹下空空如也，小樹林裡也靜悄悄的。是的，誰會在雨天跑到梧桐樹下來？要去找他，到他家裡去找他！轉了一個方向，穿過小樹林，知道這兒有條捷徑，可以通往那些違章建築的木屋區。萬皓然告訴過那些火柴盒般的屋子，他說政府要把它們拆除，改建市民公寓……奔過了小徑，地上全是泥濘和落葉，那白的管已經又溼又黑了，的頭髮上滴著水。

終於找到了那片住宅。

一間又一間的小木屋毗鄰而建，麻麻的像許多雜堆積著的積木。地下是厚厚的泥漿，大大小小的泥潭，踩了過去，管和鞋子都深陷在泥濘裡。許多小孩在雨中踢著足球，渾然不管那地上的積水和天上的雨霧，一個球飛上了的口，打得好疼好疼，上立刻留下了一片泥漬。

“對不起哩！”孩子們嚷著。

沒有生氣，只是焦灼地問：

“萬皓然住在什麼地方？”

“那邊！那邊！那邊！”十幾只小手指著十幾個方向。困了。

有個年輕人走近，手裡拿著個大鋁盆，盆裡是才洗過的服。這才注意到，空地上有個水龍頭，許多婦正在那龍頭下洗著服。難道，這麼多住戶只有一個水龍頭？迷地看著。

“我們要共用水龍頭。”那年輕人似乎看出了的心事。“本來，市政府也決定要改善這兒的供水問題，但是，房子反正快拆除了，自來水廠也就不管了。”

正視著這年輕人，思想和理智都回來了。這年輕子大約只有二十幾歲，長得似曾相識，那濃眉，那明亮的眼睛……心裡恍恍惚惚的，那人笑了笑。

“我是萬潔然。”說，“我聽到你在找我哥哥！”

哦。恍然大悟，明白爲什麼看來如此面了，他們兄妹長得很像。注視著萬潔然，穿著件簡單的棉布洋裝，已經被雨水淋溼了，奇怪居然不怕冷。

“你哥哥——”有些張地問，“在家嗎？”

“在。”萬潔然打量著，目和萬皓然一樣的銳利。雅晴覺得已經看穿了，一個淋著雨來找男人的人，會輕視嗎？的臉在發燒了。

“跟我來！”萬潔然說，不經心地加了句，“你很像桑桑？”

“哦。”一怔，本能地問，“你認識桑桑？”

“當然。”萬潔然盯著。“一度是我哥哥的朋友，我怎麼會不認識？”在一幢小屋前站住了，把拉到屋檐下，讓不會淋到雨，很深刻地注視著雅晴：

“爲什麼要找我哥哥？”單刀直地問。

“哦！”瞪大眼睛愣在那兒。

“唉！”萬潔然輕嘆了一聲，那水靈靈的眼睛裡充滿了智慧。“我哥哥是個天才，他會彈吉他，會唱歌，還會——吸引孩子。總有孩子找他，從他十六歲起，就有孩子找他。他跟們每一個玩，但是不真。直到他遇見桑桑……”頓了頓，地注視，忽然問：“你就是雅晴？那個到桑家來冒充桑桑的人？”

雅晴的心評然一跳。“他告訴了你？”問。

“是的，我們兄妹之間沒有。”又笑了笑，那笑容裡有著真切的寥落與無奈。“如果我是你，”清晰地說，“我會離他遠遠的！”

雅晴的心又評然一跳。“爲什麼？”問。

“我們兄妹……都是在強烈的自卑和恥辱中長大的，尤其哥哥，他的苦難比我多，他又有天才，於是，他也驕傲。你不會了解一個又驕傲又自卑又有天才的男人是什麼？他……”對深深地搖頭，親切而誠懇地說，“他不是你心目裡的神。他心中有個魔鬼，那魔鬼始終在折磨他，使他變得暴躁而兇狠。他不適合你，就像當初不適合桑桑。”凝視，問，“真要見他嗎？”

“要。”迷茫地說。

“好。”萬潔然帶走往另一幢木屋，繞過正門，拍著旁邊的一扇邊門，嚷著，“哥哥！有人找你！”

木板門“呀”的一聲開了，萬皓然只穿著一件運衫，赤著胳膊，立在門口。一眼看到雅晴，他的眼就銳利而沉起來，他的臉板著，沒有喜悅，沒有驚奇，也沒有任何詩畫意的關懷和，他怒聲問：

“誰要你來找我的？”

“是我自己。”雅晴低語。

萬潔然看了他們兩個一眼，轉就走了。雅晴仍然站在雨中，等待他邀請進去，又溼又冷又怕又沮喪。忽然懂得了一些萬潔然的意思，現在，站在面前的這個男人，絕不是在寒星或梧桐樹下扣弦而歌的那個熱的天才，而是個陌生人

，幾乎完全不瞭解他，他的子像尊鐵塔，他的臉冷得像塊寒冰。

“我說過，我們之間已經完了，”他其勢洶洶地說，“你爲什麼還要找我？”

“因爲——因爲——”咬咬牙衝口而出，“我們之間並沒有完，我來這兒，向你解釋，我不能讓桑爾旋那樣躺在那兒，我必須幫助他，即使他是個陌生人，我也要幫助他！”

“他不是個陌生人！他是個在追求你的男人！”

呆呆地著他。

“你在吃醋了。”說。

“哈！”他怪，臉鐵青，眼神兇暴，“我吃醋！我他媽的在吃醋！你講對了，我是在吃醋！別以爲是你的魅力或是什麼特點讓我吃醋！別自作多以爲我上了你！我唱那些歌本不是爲你，而是爲那些聽衆，那些掌聲！他們喜歡聽這類的歌，我就唱這類的歌！你說我吃醋，也有道理，因爲，你當時選擇了有家世、有學問、有品德的上流紳士，而放棄了那個天生的壞種，那個不務正業、不學無的流氓！”

“不是的！不是這樣！”急切地說，“我並不是你想的那麼現實，那麼虛榮，那麼……”

“好的！”他打斷，衝出門來，他抓住的胳膊，把拉進房間來，“睜大你的眼睛看看這房間！”

睜大眼睛看著，房裡相當暗，一溼的、腐敗的黴味撲鼻而來，房裡有一張木板牀，上面雜地堆著一牀髒兮兮的破棉被，房間大約只有兩坪大，地上堆滿書籍、樂譜、吉他、報紙……和各種雜，然後，就是四壁蕭然，再有，就是屋頂在雨，有個盆子放在屋子正中，在接雨水，那雨水一滴滴落在盆中，發出單調的、規則的“噗噗”聲。

“很有詩意吧？”萬皓然說，“小雨一直一直一直地飄下，風兒一直一直一直地吹打。很有詩意吧！這裡是我的家。隔壁躺著我的母親，因爲風溼病發作而不能，我的妹妹只好去幫人洗服。而你，貴的小姐，你昨晚弄砸了我唯一的工作，寒星把我解聘了。”

看著他，頭又開始撕裂般疼痛起來。急急地、熱心地、激而真摯地說：

“萬皓然，這並沒有關係，貧窮不是克服不了的敵人！你有天分，有才華，只要你努力，你可以改變環境！聽我說，萬皓然，桑園當初也是桑爾凱他們的父親赤手空拳建造的……只要你願意，你也可以蓋一座桑園！”

“哈！”他怪笑著，“夢娃娃！”

夢娃娃？怔了怔，憋著氣，忍耐地說：

“不，萬皓然，我知道你桑桑夢娃娃，桑桑或者是個夢娃娃，我不是。萬皓然，我說的都是真話！你不要輕視桑爾凱和桑爾旋，他們都工作得又努力又認真，他們並不完全靠父親留下的事業來撐場面，他們是……”

“住口！”他厲聲喊，“我知道他們優秀，他們偉大，他們努力，他們是傑出青年！所以，去找他們！去選他們！何必跑到我這個流氓窩裡來！你走！你給我馬上走！”他指著門口，臉上的扭曲，眼凌厲而冷酷，他吼得那麼響，震得的耳鼓都痛了。

立刻知道又錯了，不該提起桑家兄弟，不該用他們來舉例。掙扎著，頭昏昏而目涔涔，心裡有種深刻的、慘切的悲哀。桑爾旋曾憤怒地去找萬皓然，那個英雄，那個明星！萬皓然卻憤怒地去找桑爾旋，那個偉人，那個傑出青年！

“萬皓然，”悽切地說，“你不要生氣，請你別生氣！我希能幫助你……”

“幫助？”他更怪聲怪氣起來，“你有沒有弄錯？我萬皓然從小自己打天下，我會需要你這個小姐的幫助？你不要讓我把牙齒笑掉！”

“不。”固執地說，“你需要幫助，你又孤獨又寂寞又自卑，你像個飄的遊魂，你不知道自己的目標，甚至不去追求你的前途，你需要幫助。就算我是個夢娃娃，讓我幫你去做夢，有個作家說過，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，你就什麼都沒有了！”萬皓然把發熱的手放在他的手背上，迫切地說：“允許我幫助你！”

他像電般跳起來，漲紅了臉：

“我是沒有夢，我是什麼都沒有！讓我告訴你一件事，我最討厭自以爲聰明的人，偏偏你就是這樣一個人！昨晚我已經說過，我要和你斷絕往，你爲什麼還要纏住我？你是白癡嗎？你看不出來我對你一點興趣都沒有嗎？你爲什麼不滾得遠遠的！你爲什麼要來招惹我？假若你認爲我過你，那你是瘋了！你對我，只是桑桑的影子，現在，趁我把你丟出去之前，你這個扮演天使和神的小丑，你走吧！你走！走！走！”

倉促後退，再也無法在這小屋子裡待下去，再也無法在這詬罵和侮辱中待下去。發出一聲絕的低喊，就逃出了這小屋，就像早上逃出桑爾旋的房間一樣。

雨更大了，嘩啦啦地下著。開始奔跑，茫無目的地奔跑。的腳踩進了水中，跑進了樹林，樹枝勾住了的服，跌倒了，再爬起來。的手指被荊棘刺傷了，在流了。的白長已經又溼又髒，的頭髮水淋淋地披散在臉上。跑著，跑著，跑著……最後，已經弄不清楚自己爲什麼在跑，因爲，的頭痛得快要裂開了，眼前全是星星在閃耀，在跳舞。耳邊像敲鐘似的迴響著桑爾旋和萬皓然兩人給的咒罵，著氣，覺得自己簡直不能呼吸了。但是，腦子裡還有一句對白，一句清晰而惱怒的對白：

“……你要殺了嗎？……不，陸雅晴，你不許走！你要把你的戲演完！”

是的，不能走，要去演戲。

就這樣跌跌沖沖、蹌蹌踉踉地奔進了桑園，眼前似乎有一大堆模糊的人影，聽到驚呼聲，聽到那又焦灼又急切又悲痛又憐的狂呼聲：

“桑丫頭，你怎麼了？”

“！”抓住了面前那雙糙的、滿是皺紋的手，像溺水的人抓住一塊浮木一般。“！”呼喚著，努力想阻止自己的頭痛，努力想集中思想，“！我想……走，我……沒有走，我回來……演完我的戲！”

倒了下去，最後的意識是，在一迭連聲地狂喊：

“打電話給李大夫！打電話給李大夫！”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