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晚上，杜家大宴賓客，席開四桌，爲了慶祝若鴻畫展的功。

杜世全最親近的親友們來了，四海曾同事過或幫忙過的人來了，一奇三怪來了之外，還把谷玉農也帶來了……一時間，杜家熱熱鬧鬧，親友們恭喜之聲不絕於耳。福嫂、老朱、大順、永貴、春蘭、秋桂……等僕傭，穿梭於衆賓客之間，送茶送水，忙得不亦樂乎。

若鴻和芊芊，都盛裝與會，若鴻穿著他最正式的長衫，看起來也風度翩翩。芊芊穿著件紫碎花的上，紫百褶，像一朵空谷中的幽蘭。兩人都喜上眉梢，容煥發地周旋在賓客間。衆賓客幾乎都知道“文”、“墜樓”等事，對他倆更加註目。兩人心中都洋溢著喜悅，唯一的憾，是子璇和子默仍然沒有參加。子璇是尚未康復，仍在休養中，但託鍾舒奇帶來了的祝賀。子默連祝福都沒有，想來，他的“積恨”仍然難消。

酒過三巡，氣氛好得不得了。大家又鬧酒，又劃拳，又幹杯，又簇擁著杜世全，要他“講幾句話”。杜世全已喝得臉紅紅的，笑容滿溢在眼底脣邊。他舉杯說：

“我只懂得船，這個畫，我是不懂的！居然有那麼多人蔘觀，還有人出高價收藏，這實在是……哈哈！應該算是功的畫展了吧！總之，若鴻還年輕嘛！來日方長，希他百尺竿頭，更進一步！”

大家又鼓掌又好，這樣短短幾句話，已經表現出杜世全對若鴻的“承認”，大家就更圍繞著若鴻和芊芊，發瘋般地鬧起酒來。梅若鴻幾杯下肚，就已經輕飄飄的，整個人都被歡欣和喜悅所漲滿了，太高興了，他站起來，就向大家舉杯：

“謝謝你們大家，謝謝伯父，謝謝芊芊，謝謝醉馬畫會，謝謝！謝謝！謝謝！沒有你們的支持和護，就沒有今天的梅若鴻！我太激了，太激了！畫畫，是我從小的夢，這許多年來，畫得非常艱苦，可是，現在，所有的淚水汗水，都化爲喜悅和滿足了！一個畫畫的，最重要的是要得到賞識和肯定，哪怕只有一個人也夠了！我要敬三太株式會社的賈社長，可惜他已回日本，不能來參加宴會！我要敬伯父伯母、芊芊、醉馬畫會，我要敬每一個每一個人！”

大家又瘋狂般地鼓起掌來，若鴻倒滿酒杯，真的一一去敬。“一奇三怪”更是抓住他不放，猛灌他酒，有的說“嫉妒”，有的說“羨慕”，有的說“又嫉妒又羨慕”……鬧了個沒完沒了。大家嘻嘻哈哈，喜氣洋洋，真是歡樂極了。

就在這一團歡樂中，永貴忽然急步跑進客廳，對世全張地報告說：

“門外，汪子默先生帶著兩個人來了，他們推一輛大板車，車上全是畫，已經進了院子，汪先生說要找若鴻爺！”

“子默？”若鴻一驚，酒醒了半，立即就眉飛舞了。“他來了！他還是趕來了！我就知道嘛，知音如子默，怎麼可能不理我……”說著，他就放下酒杯，奔到外面庭院裡去了。

“可是，老爺！”永貴不安地說，“那輛板車上，好像就是若鴻爺賣掉的畫！”

“當”的一聲，芊芊手上酒杯，摔碎在桌上。跳起子，追了出去。這樣一追，所有的人都覺得不對勁了，“一奇三怪”和谷玉農，全都跑了出去。杜世全、意蓮、素卿、小葳跟著跑出去，然後，所有的賓客都跑出去了。

庭院中，子默昂首佇立，臉沉。在他後，兩個隨從推著一輛大板車等候著。

“子默，”若鴻有些驚疑了，“你……你……你是不是來參加宴會？”

“哼！”子默冷哼了一聲，大聲說，“梅若鴻，你認得這些畫嗎？”

子默搶過板車把手來，把那一車子畫，全部傾倒出來。一陣乒乒乓乓，畫框一個接一個滾落於地，玻璃紛紛打碎。若鴻驚呼著：

“是我的畫！怎麼？是……我的畫！”

子默把板車甩得老遠，說：

“是的！你的畫！現在，你該明白了，是誰一口氣買了你二十幅畫？”

“是誰？是三太株式會社……”若鴻說不下去了，酒意全消，臉倏然間，變得比紙還白。一陣寒意，從腳底上升，迅速竄他的四肢百骸，他發起抖來，“不是你，不是你……我不相信……”

“就是我！”子默大聲地說，“哈哈哈！畫是我買的，人是我請去的，賈先生就是假先生，什麼三太株式會社，在哪裡？你看看這些畫。”他一幅幅舉起來，“《奔》《沉思的孩》《破曉》《不悔》……”他再一幅幅丟進畫堆裡。

“我的畫！真的是我的畫！”若鴻忍不住要上前去。

“站住！”子默大喝，聲如洪鐘。“你的畫，但我花錢買下來了，現在是我的畫了！”他前一步，用手指著若鴻的鼻子，痛斥著說，“你這個人，朋友爲了你的畫，談爲了你的畫。爲了畫畫，你可以把友誼、、責任、道義一齊拋下！我自有生以來，沒有見過比你更自私、更無的男人！我終於徹徹底底把你看了！人生，已經沒有任何事可以教你心痛的了！除非是……”

他停住了，從隨從手中，接過一瓶煤油，就把那瓶煤油迅速地傾倒在畫堆上。裡大聲說：

“燒掉你的畫！”

“子默……子默……不要……”

話未說完，子默已劃燃一火柴丟進畫裡。轟的一聲，火焰立刻竄了起來，迅速地熊熊燒起。畫框全是木製，噼裡啪啦，燒得非常快，火焰躥升得好高好高，把庭院照出一片紅。夜中，令人怵目驚心。

整個庭院裡的人全驚嚇萬分。一時間，的，跑的跑，躲避火焰的躲避火焰，要救火的要救火，大家一團。

若鴻沒命地衝上前去，不顧那熊熊大火，他抓起一張畫，但被燙傷了，只好又丟下，又去抓另一張，又被燙到了，再丟下，他再去抓一張，又去抓一張……火映著他淒厲的臉，照紅了他的眼睛，他的頭髮披散了，眼神昏，腳步踉蹌，像一箇中了幾萬支箭猶不肯倒地的瘋子。

“若鴻！”芊芊飛撲上去，抓住若鴻的手，力地搖著，慘著，“你的手！你的手！你的手會燒傷呀！放手呀……若鴻！”

“若鴻！”鍾舒奇喊，“別讓火燒到了房子……”

“永貴！大順！”杜世全喊，“拿水來救火！快！”

“大家來救畫呀！”葉鳴大喊。

陸秀山、葉鳴、沈致文全衝上前去，想要救畫，但火勢非常猛烈，大家本無法接近。

混中，老朱、大順已帶著衆家丁，提著水奔過來，一桶桶水對畫澆了上去。水與火一接，一白煙冒了出來，嗤嗤作響。蒸騰的熱氣，得衆人更往後退。芊芊死命搖著若鴻的手，終於甩掉了他手中一張燃燒著的畫，水立刻淋上去，畫與畫框，全化爲焦炭。

片刻之後，火勢終被撲滅。那二十張畫，全部變焦木和殘骸，兀自在那兒冒著煙，時時裂出一兩聲聲響。四周的空氣，沉寂得可怕，賓客們圍了過來，個個驚魂未定，見所未見，都震驚已極地呆看著這一幕。

若鴻凝視著地上的焦木殘骸，整個人似乎也變了焦木殘骸，好半天，他不言也不語。然後他暈眩地、踉蹌地跌坐在那堆焦炭之前，用雙手抱住自己的頭，中乾號著：“呦，呦，呦……”像一隻被宰割的，正耗盡生命中最後一滴。這慘厲的聲音，使芊芊心魂俱碎，撲跪上前，抱著他的頭，悽聲狂喊：

“不要這樣！不要這樣！若鴻啊……”

鍾舒奇筆直對子默走過去，雙手握拳。

“子默，你太過分了！”

“過分？”子默冷冷地說，看著在地上乾號的若鴻，“梅若鴻！你痛苦了？你也知道什麼痛苦了？回想一下你所加諸在別人上的痛苦，那麼你現在所承的，實在是微不足道！”

芊芊擡頭，恨極地瞪向子默。然後，跳起子，就發狂地撲向子默，瘋狂地去捶他，打他，踹他，哭喊著說：

“你怎麼可

以做這樣的事？怎麼可以？你太可怕了！你簡直比魔鬼還邪惡……你不知道若鴻是那樣敬你，那樣崇拜你，你的一句讚就可讓他升上了天啊！你說他畫得好，他就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！他是那麼重視你的友誼啊……你居然用一把火燒掉了他所有的畫！你不只是燒他的畫，你是燒掉他的生命啊！你怎能做這麼殘忍的事？你怎麼做得出來呀……”

子默推開了芊芊，後退了一步。大聲地說：

“我確實做了件殘忍的事！但是，梅若鴻做了多件殘忍的事，他甚至連覺都沒有！”

說完，他掉頭離去，兩個隨從，也跟而去。

杜世全看到這兒，頹喪、失和驚愕，已使他無法承。哀嘆了一聲，他腳步不穩地走回大廳裡去。意蓮和素卿跟著他，他倒進了椅子裡，用一種不可思議的神，著說：

“原來不是什麼富商買他的畫……原來只是他的好朋友買了他的畫，買他的畫，不是爲了他的畫，是爲了燒他的畫……唉唉！我不懂，這個，我已經完全跟不上了！可以爲文跳樓，可以爲報復買畫燒畫……我被他們打敗了……我輸了！我輸了！”

夜深了。

若鴻一直坐在那堆灰燼前面，用手抱著頭，也不肯。賓客們都嘆息著一一散去。圍繞著若鴻的，是一奇三怪、谷玉農和芊芊。他們想勸他進屋去，勸他治療一下手上的燙傷，但他不肯移子，也不肯讓人看他的手。永貴請了大夫來，他坐在那兒，就是不肯，大夫才到他的肩，他就嘶吼地號起來：

“走開！不要我！誰都不要我！不要！不要！……”

芊芊心碎神傷，五如焚。撲了過去，推開大夫，用力搖撼著若鴻，淚如雨下，一邊哭著，一邊大喊出聲：

“你活著，爲了畫畫！你的生命，爲了畫畫！即使我這麼強烈的，都不曾搖過你畫畫的意志！但是，畫畫不能缺的，是你的狂熱，你的眼睛，你的手……現在，你不讓大夫治療你的手，你預備廢掉這隻手嗎？你預備一生不再畫畫嗎？以前爹要廢掉你的手，我不惜從樓上跳下來阻止，你忘了嗎？”哭著，用力去拉他的手腕，“起來！起來！我不許你這樣子！我不許你停止畫畫，我不許你廢掉這雙手……我不許你放棄，從此，你的畫畫已不是你一個人的事，也是我的事！”用盡全力，竟將他的手拉了下來，“爲了我，你一定要繼續畫下去！爲了我，你一定不能被子默打倒！爲了我，你一定要振作起來，爲了我，你一定要珍惜自己！”

這一番摧肝裂膽的呼喚，終於撼了若鴻。他的手終於鬆開了，出手掌去，讓大夫治療。他的兩隻手都慘不忍睹，又紅又腫，起著水泡。大夫急忙給他上藥、包紮。片刻以後，他的兩隻手都纏上紗布，裹得厚厚的。大夫又開了口服的藥，叮囑了一大堆該注意的事項。然後，大夫走了。意蓮吩咐著說：

“我把客房整理出來，讓若鴻養傷，這個樣子，是不能回去了。”

但是，若鴻掙扎著站了起來，子搖搖晃晃的。鍾舒奇、葉鳴等人急忙扶住。若鴻掙開了衆人，蕭索地站著，眼直直地看著前方。

“我要回水雲間去！”他簡短地說。

“何苦呢？到了水雲間，煎藥也不方便，換藥也不方便……弄點吃的也不方便……”葉鳴勸著說。

“我要回水雲間去！”他重複地說。

“好吧！”沈致文說，“我們送你回水雲間去！”

大家都去扶他，若鴻手一攔，大聲說：

“誰都不要跟著我，我自己回去！”

說著，他就歪歪倒倒地、腳步蹣跚地往大門口走。

“你也不要我跟著你嗎？”芊芊有力地問。“太晚了！我跟著你已經跟出習慣了！當全世界的人都棄你的時候，我跟著你，當你要棄全世界的時候，我也跟著你！”

於是，芊芊大步上前，扶著若鴻，堅定地走出去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