葬禮已經過去了。被安葬在明山的公墓裡。

一切都過去了，一切都結束了，生命就是這樣，永遠在一代又一代地替換。從葬禮上回來後，雅晴就在房間裡，把的皮箱攤開在牀上，開始慢慢地、慢慢地把自己的服，一件件疊好放到箱子裡去。房裡有架小電視機，打開電視，讓熒幕上的戲演著，並不看，只埋頭做自己的事，想自己的心事。的戲已經演完了，該回去了。住了手，忽然陷某種沉思中。是的戲嗎？不，是的戲演完了。或者，每個人都一生下地，就開始扮演自己的角，直到死亡，角纔算演完。，扮演了怎樣的角呢？一個大時代中的小人，像大海中的一個小泡沬，沒有人注意它的升起，也沒有人注意它的消失。在我們這個時代裡，有多這種默默而生、默默而去的人呢？

搖搖頭，明知道的去只是遲早的問題，仍然滿懷酸楚。在這一刻，才更深地會到，自己有多深地著，事實上，在見的第一面時，就已經上這個滿懷創傷、卻仍堅強屹立的老人。，真的……把服堆在牀上，默默地拭去頰邊的淚水。

樓下還有很多客人，李醫生夫婦、宜娟的父母，和一些爾旋父執輩的朋友們，正在客廳裡談著話，談一些久遠以前的過去，一些老太太的善舉，一些歷史的陳跡。爾旋、爾凱、蘭姑、紀媽、宜娟……都在客廳裡招呼著。雅晴重新從櫥裡取出服，沒有人注意的離開，大家並不太熱心於從國歸來的小妹妹。明天，爾旋可以很自然地告訴那些親友們，小妹又回到國念碩士去了。不久，大家就會把桑桑完全淡忘了。這社會就是這樣的，人人都忙，人人都有自己的喜劇和悲劇，再也沒時間去注意別人家的事。小桑子，也只是滄海一粟而已。

再眼睛回想起來，是多麼堅強！小桑子、寶貝兒、桑丫頭……卻明知道眼前是個冒牌貨！爲了讓爾凱、爾旋、蘭姑、紀媽高興，把所有的悲哀都藏在心深，將計就計地跟著大家演戲，甚至，並沒有因爲雅晴不是桑桑而一點。當生病時，照樣不眠不休地守候在邊。

！！！心裡在低喚著，下意識地看看窗外的天空，湖對面的樹林後面，正有一縷炊煙在嫋嫋升起。向天上的白雲，，你在天有靈，會不會想到，現在最強烈地想念著你的人，是那個在你生命最後的六個月中，闖進來的陌生孩。

有人敲門，來不及回答，門開了。爾旋走了進來。他一面進門，一面說：

“我注意到你悄悄上樓來了……”

他忽然住了口，呆呆地著牀上的服和皮箱。

“你要做什麼？”他問。

“戲演完了，曲終人散，我也該走了。”悽苦地說，仍然在想著，想著那最後的一個耶誕夜，大家跳“迪斯科”，笑得眼淚都出來了。是他們取了，還是取悅了他們？

爾旋大踏步地走了過來，把箱子用力合上。

“你發瘋嗎？”他急促地說，“這兒就是你的家，你還要走到哪裡去？”

“不。”看著他，“我必須回到陸家去。”

“你還是要回來的，是不是？”他盯著，“我們何必多此一舉？本省人說，結婚要在熱孝裡，否則要等三年。大哥已經在和宜娟的父母商量這件事了。我們也速戰速決吧，怎樣？”

“不管怎樣，我要先回到陸家。”

他走近，注意到的淚痕了。

“你又哭過了。”他憐惜地說，手的面頰，“今天，你比我們誰都哭得多。”

“我很哭。”說，把頭埋進了他的肩膀裡，淚水又來了。“噢，爾旋，你們不知道有多偉大，你們不知道！”熱烈地喊著。

“傻瓜！”爾旋的鼻子也酸了，聲音也啞了，“我們不知道嗎？我們總比你知道得更多！否則，也不會安排你來我家了。”他忽然推開，正看，“雅晴，你有沒有想過，冥冥中的命運到底在安排些什麼？我們的相遇相，完全因而起，嚴格說起來，老人家在不知不覺中，給我們牽了紅線了。”

“在有知有覺中，”雅晴低哼著，“又何嘗不在牽紅線呢？”的聲音輕得只有自己才聽得見。

“你在說什麼？”他問。

“沒有說什麼，”慌忙說，“我只是想，我好想好想，想起以後再也聽不見寶貝兒、桑丫頭、小桑子……我就覺得心都扭起來了。”

“雅晴！”他又憐又又地低喚了一聲。

然後，在那相同的悲切裡，在那彼此的需要裡，在那相惜相憐的緒裡，他們又擁吻在一起了。一個細膩的、溫的、深的吻，是彼此的安，是彼此的奉獻，是彼此的憐惜，也是彼此的熱……而雅晴，更深切地在獻出自己的心靈——爲了。深信，在雲端裡俯視著他們，在眼睛，在笑了。幾乎看到的笑容，漾在眉端眼角的每條皺紋中……

房門驀然被衝開，宜娟喜悅的呼聲同時傳來：

“桑桑！你願不願意當我的伴娘……”

驟然停口，張大了，瞪大了眼睛，不敢相信地看著室。雅晴慌忙和爾旋分開，也睜大眼睛著宜娟，一時之間，不知該如何解釋。然後，宜娟的子往後退，裡喃喃地說著：

“我早就覺得不對勁，我……真沒想到你們這麼……這麼病態，你們……你們應該都關到瘋人院去！”說完，掉轉子，就瘋狂地往樓下奔去。

雅晴愣了愣，纔回過神來，喊著說：

“爾旋，你還不去拉住！以爲我們是神病了！以爲我們兄妹在……”

遲了。他們已經聽到，宜娟在神經質地大著：

“爾凱！我不了你家的事！你去看看你弟弟和你妹妹，他們……他們……他們在親熱……”

要命！宜娟啊！你真是個魯莽的小三八！雅晴推推爾旋，爾旋立即做了個最後的決定，他返拉著雅晴的手，就直奔到走廊外的樓梯口去，站在樓梯口，他對樓下的人鄭重宣佈：

“讓我向各位介紹一下，這不是桑桑，我的妹妹桑桑已經在三年前去世了，這位是陸雅晴，因爲有些像桑桑，我們請來哄了大半年……”

樓下一片譁然。在喧譁、驚奇與紛紛私語中，只有李大夫恍然大悟地拊著手掌，笑了起來：

“怪不得！”他大聲說。

“什麼怪不得？”他太太在問。

“我一直覺得不像桑桑，可是不敢說呀。這年頭流行整容，鼻子墊高一點兒，下弄尖一點兒，化妝再改變一點兒……人就換了樣子。可是，上次生病了，老太太把我找來，我給打針，發現有塊很明顯的胎記不見了。我心裡就納悶，這年頭，怎麼整容整到這個位置來了？……如果胎記在臉上，除去還有道理，在……”

“咳咳咳，”李太太慌忙咳嗽，拍著李醫生的肩，“你也老了，看把人家孩子臉都說紅了！還不住口呢！”

紀媽用手蒙著，第一個忍不住笑了出來。跟著，更多的人笑了出來。連爾凱也笑了出來，蘭姑也笑了出來。喪禮後的悲劇氣氛已然無存，室洋溢著驚奇與喜悅。雅晴的臉一直紅到脖子上。心想：好哇！你們兄弟們千算萬算，要我背家譜看照片看幻燈片，複習再複習。你們卻不知道桑桑屁上有塊胎記！在大家含笑的、好奇的、驚異的注視與打量中，覺得自己快變一件展覽品了。大之下，轉就跑，爾旋迴頭要追，追以前，居然沒忘記對大家再代了一句：

“還有，我和這位陸小姐已經訂婚了，歡迎各位來喝喜酒！”

大家鬨然了。又笑又鼓掌又好。這不是辦喪事的日子。這簡直是宣佈喜事的日子。或者，的意思就是如此吧！雅晴想著，心裡又溫暖又酸楚，卻已不再悲哀。確信，不會希大家悲哀的，假若能看到這種熱鬧的場面，相信也會加一角。噢！確實加了，雅晴想，何曾離開過呢？的神，的影響力，的影子，不是一直在桑家每個角落裡嗎？

衝進了房間，小電視機仍然開著，熒幕上，有個麗的歌星在唱《流水年華》。流水年華，年華似水，總有一天，這歌星也將變老，變得和一樣老，滿頭白髮，滿臉皺紋。那時，剩下的只有回憶。那時，你也能像一樣灑嗎？你也能像一樣堅強嗎？你也能像一樣充滿了心和嗎？看得出神了，想得出神了。然後，由歌星上，想到自己：陸雅晴，你有一天也會老，當你年老的時候，別忘了是怎樣的！

爾旋關上房門，把樓下的喧鬧和歡笑聲關住了。他走過來，從後抱住了的腰，把下在耳邊，他低聲問：

“這電視就這麼好看嗎？”

“不要鬧！”忽然說，背脊陡然又僵直了。熒幕上，有個久違了的人出現了。

依然是滿頭髮，依然是一隨隨便便的服裝，依然一臉的桀驁不馴，依然有閃亮的眼睛依然有那份孤獨與高傲，他站在那兒，手裡拿著一把吉他。有種世獨立的超然，有種飄然出塵的韻味，有種堅定自負的信念，有種“鶴立羣”的出衆……那是萬皓然！

節目主持人在報告了：

“今天，我們非常意外而榮幸，能請到最好的吉他歌手萬皓然，到我們的節目中來！大家都知道，萬皓然有編曲作詞、即興而歌的天才，深一般年輕朋友的崇拜，他的歌有鄉村歌曲的意味，有校園歌曲的風雅……這種天才，幾乎是可遇而不可求的……”

那主持人還說了些什麼，雅晴已經聽不見了。只是瞪視著萬皓然。然後，主持人下去了。場景也換了。萬皓然坐在一架水車的前面，那水車在不停地轉，一葉葉的木片運轉著，運轉著，像在運轉時間，運轉命運，運轉一些看不見的東西……萬皓然抱著吉他，坐在那兒，四周有輕微的煙霧，把萬皓然烘托在煙霧中。

“我要爲各位唱一支我自己寫的歌，”萬皓然聲說，“這支歌是爲了紀念一個在我生命

中最重要的孩。”然後，他開始唱了：

水車它不停不停不停地轉，

將那流水不停不停地送進田中。

荒蕪的田園得到了灌溉，

禾苗兒不停不停不停地迎風飄。

我曾有多多多不同的夢，

都早已被命運的子輾碎播弄，

有個孩從中向我奔來，

送我一架水車要我好好珍重！

我把水車不停不停不停地踩，

看那流水將荒蕪的沙漠變田壠。

夢兒又一個一個一個重新甦醒，

就像那禾苗兒不停不停地迎風飄。

歌聲重複了兩次，然後停了。萬皓然的頭低俯著，鏡頭推向水車，水車在不停不停地轉，配合著水聲的琮琮。雅晴的眼眶溼了，從沒聽過他唱得這麼人。即使在寒星，他也沒有唱出這麼多的，和這麼深刻的韻味。

在一陣瘋狂的掌聲以後，萬皓然擡起頭來了，他的眼睛閃亮如星辰，他的臉上有著，他撥弄著吉他，在絃聲裡，他開始說話：

“許多人以爲做夢是一件很無聊的事，尋夢就更加荒唐了。可是，我們誰沒有夢呢？曾經有人對我說，當你連夢都沒有的時候，你的生命也沒有意義了。所以，我唱了剛剛那支歌，送給相信有夢，或者不相信有夢的朋友們，也送給願意追求夢想或不願意追求夢想的人。現在，我要爲各位再唱一支歌，也是關於夢的。歌詞是個很可的孩寫的，歌名‘夢的裳’！”

他又開始唱了：

我有一件夢的裳，

青春是它的錦緞，

歡笑是它的裝潢，

是它的點綴，

我再用那無盡無盡的思量，

把它仔仔細細地刺繡和鑲。

當我穿上了那件裳，

天地萬都爲我改了模樣，

秋天，我在樹林中散步，

秋雨梧桐也變了歌唱。

冬天，我在花園中舞蹈，

枯萎的花朵也一一怒放！

有一天我遇到了他，

他揹著吉他到流浪，

只因爲他眼中閃耀的彩，

我獻上了我那件夢的裳！

我把裳披在他的肩上，

在那一瞬間，在那一瞬間，

日月星辰都變得黯然無。

我有一件夢的裳，

如今已披在他的肩上，

我爲他的芒而歡樂，

我對他只有一句叮嚀：

請你請你請你——把這件裳好好珍藏！

他唱完了，他的頭從吉他上擡起來，眼睛炯炯發，現場觀衆掌聲雷。他一直等掌聲停了，才靜靜地站了起來，直了背脊，深刻地、從容地說：

“如果你們喜歡我的歌，那是因爲我披著一件夢的裳，這裳會讓每個人發亮發，希你們，也都能有屬於自己的那件夢的裳！”

觀衆又瘋狂地鼓掌了。鏡頭拉遠，畫面淡出，另一個歌星出來了。雅晴出手去，關掉了電視。回過頭來，眼睛溼漉漉的，看著爾旋。

“爾旋，你知道嗎？他已經爲了一顆‘巨星’！”

他面容，眼卻深深地停駐在臉上。

“我想，”他沉地說，“是你送了他一架水車，是嗎？”

“是。”坦率地回答。

“你不怕我吃醋？”

“你已經有了水車！”

“在哪裡？”

“這裡！”把自己投他懷中。

他抱，而震撼。

“你送他的，絕不是同一架吧？”他提心吊膽地問。

笑了，把頭埋在他懷裡，輕聲嘰咕：

“說你會是個好丈夫，我看，你會是個又多心、又嫉妒、又吃醋的丈夫！”

“你在嘰咕些什麼？”他推開的子，看的臉，“我聽不清楚。”

“沒什麼。”微笑著，向窗外的天空，“我在想桑桑和那件夢的裳！唉，好一句夢的裳！你知道嗎？我也有一件夢的裳，用青春、歡笑、……編織出來的裳！”

“是嗎？”他問。

“是的！”

“你的那件裳在哪兒？”

故作驚訝狀地擡頭看他：

“怎麼？你沒看見嗎？我早就把它送給了你，現在，不正好端端地披在你肩膀上嗎？”

他笑了，擁懷。

夜正緩慢地布開，夜霧從窗口涌進來，在室靜悄悄地瀰漫徘徊。晚風穿過樹梢，奏著和諧的樂音，像支好的歌。這樣的夜晚，該是尋夢的好時間吧！不管你相信有夢，或者不相信有夢，不管你願意尋夢，或者不願意尋夢！每個人總有一件夢的裳，在那兒閃閃發。

——全書完——

一九七九年五月十五日夜初稿完稿

一九七九年七月二十二日初度修正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