翠屏在三天後，就了土。

葬禮是子默和醉馬畫會安排的。參加葬禮的，也只有醉馬畫會這些人。子默請了一個誦經團，繞著墓地誦經，爲翠屏超度亡魂。畫兒披麻戴孝地跪在墳前，哭得肝腸寸斷。看到泥土一鏟一鏟地被鏟進墳坑，畫兒忍不住對墳坑長了手，哀聲哭喊著：

“娘！不要不要啊！你這樣埋在地下，我就再也見不到你了！娘！不要不要啊……”

子璇走過去，把畫兒摟在前，拭著淚說：

“畫兒，你娘活著的時候，病得好厲害，現在，到天上去了，就再也不會咳嗽，再也不會痛了！天上不會寂寞的，有你爺爺陪著，還有好多好多可的仙子陪著！你別哭了，你爹，還需要你照顧呢！”

大家聽著，人人都爲之悽然落淚。但是，若鴻卻無於衷地站著，看著墳冢，不言不語，兩眼呆滯，臉上一點表都沒有。好像他整個人都在另外的什麼地方，只有他的軀殼參加葬禮。誦經團誦經，大家撒白花，燒紙錢，一抔又一抔的土，逐漸掩埋了棺木。畫兒的悲啼，衆人的勸解……離他都好遙遠好遙遠，他似乎聽不到，也看不見。

葬禮結束了，大家都回到了水雲間，若鴻依然是那個樣子，大家推張椅子給他，他就坐下，倒杯水給他，他就喝水。杯子拿走，他就也不地坐著，兩眼癡癡地看著前方。周圍的人，外界的紛擾，彷彿與他都無涉了。

大家都覺得不對勁了。畫兒拉住子璇的手，用充滿恐懼的聲音冋：

“子璇阿姨，我爹怎麼了？他爲什麼不說話，也不理人？他會不會是生病了？”

子璇走過去，推了推若鴻。

“若鴻！你還好嗎？你別嚇畫兒了！你要不要吃一點東西？你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！我去下碗麪給你吃，好嗎？你說句話，好嗎？”

若鴻目呆滯地直視前方，恍若未聞。子璇害怕地擡起頭來，和大家換注視，人人驚恐。

“爹！爹！”畫兒一急，撲進了若鴻懷裡，“你不認得了我了嗎？我是畫兒啊！你看著我，跟我說話呀！你爲什麼不理我？”害怕極了，哽噎起來，“娘已經走了，我只有你了，你不可以不理我呀！”

若鴻終於皺了皺眉，轉眼珠子，遲緩地看了看畫兒，但卻是極陌生的眼神。

“若鴻！”子璇蹲下子，仔細看他，越看就越張，搖著他，大聲喊起來了，“你在想什麼？你有多悲痛，你有多苦悶，你有多委屈，你有多不平，你都發泄出來啊！你不要這樣子嘛，死去的人固然令我們傷心，但是活著的人更重要啊！你這個樣子，我們這些做朋友的，看了有多心酸，你又畫兒那麼小的心靈，怎樣承擔呢？”

若鴻仍然用他那陌生的眼神，看了看子璇，也不。

“若鴻！”鍾舒奇重重地拍他的肩，“逝者已矣，來者可追，你要振作起來，育畫兒的責任更重大，現在完全落在你肩上了，你還有許多未完的事要做呀！”

“哭吧！”葉鳴跳著腳說，“你大哭一場！罵吧！你大罵一場！甚至你要大笑一場也可以！罵這個世界待你的不公平！罵老天，罵上帝……你罵吧！”

陸秀山抓住了子默，著急地說：

“我看他不對，整個人都失了神，這樣子，得請大夫來看才行！”

子默衝上前去，把若鴻從椅子裡揪了起來，大吼著：

“梅若鴻，你看著我，我是你的仇人，你看清楚了，我燒了你的畫，我是那個燒了你二十幅珍貴的好畫的汪子默，我們之間有著生生世世化解不了的深仇大恨，你總不會連我也忘了吧？”

沒有用。子默的激將法也毫不起作用，若鴻仍然沉坐在椅子中，不言不語。一時間，個個人都激起來了，大家圍繞著若鴻，你一言，我一語，紛紛提起往日舊事，想要喚醒他。但他的眼神，卻越來越陌生，越來越遙遠了，他對所有的人，都不認識了。

“爹啊……”畫兒撲進他懷裡，著他，搖著他，痛哭失聲了，“你跟我說話啊！你跟大家說話啊……你聽不見了嗎？你看不見了嗎？不要不要……爹，爹，爹……”

畫兒這樣一陣哭，若鴻終於有了些反應，他擡起了眼睛，迷地看看畫兒，又看看衆人，就用一種很小心的語氣，小小聲地、沒把握地問：

“你說，我到底畫什麼好呢？”

大家都愣住了。然後，子默急切地拿了張畫紙和炭筆，塞進他的手裡，說：

“你還記得畫畫，很好！好麼，畫一張畫兒！給你兒畫張速寫！畫吧！畫吧！”

若鴻小心地拾起炭筆，看看畫紙，就失神落魂地讓畫紙和畫筆，都從膝上落於地。他憂愁地說：

“該去給翠屏買藥了！”

“爹呀！”畫兒痛喊著，抱了若鴻，“娘再也不需要吃藥了，死了！已經不了，不咳嗽了！神仙在天上會照顧，你不要擔心了……我們現在只要你好，求求你好起來，求求你跟我說話吧……”

所有的人，都聽得鼻酸，但，若鴻又把自己心中的門，關閉了。他不再說話，不再看任何人，他的眼，落在不知名的遠方。他把自己所有的思想意識，

給囚起來了。

接下來一個星期，若鴻的形每下愈況。他什麼人都不認識，常常整天不說話，偶然說一兩句，總是前言不搭後語。他還記得畫畫這回事，有時會揹著畫架出門去，畫兒就跟在後面，亦步亦趨。但，他對著樹發呆，對著橋發呆，對著水發呆，對著亭子發呆……他什麼都沒畫。

子默爲他請了醫生，中醫說他“悲慟過度，魂魄渙散”，要吃安神補腦的藥，但不見得有什麼大作用。西醫比較，說他就是“神崩潰”，一種類似“自閉”的癥狀，目前，對這種神病，還沒有藥可醫。不論中醫西醫，都有個相同的結論，他等於是“瘋了”。如果不能在短時間喚醒他的神志，他可能終生都是這樣癡癡傻傻，而且會越來越糟。

這樣的結論，讓子默子璇、一奇三怪和谷玉農都憂心如焚。子默要把若鴻接到煙雨樓來住，但子璇不贊，認爲水雲間裡，有若鴻最深刻的記憶，一磚一瓦，一草一木，都與他息息相關，或者能喚起他某種。大家覺得也言之有理。於是，每天每天，衆人都到水雲間照顧若鴻父，並用各種方法，試圖喚醒他。當所有的方法都失效以後，衆人心中都縈繞著一個名字，杜芊芊！最後，還是子默說出來了：

“今天若鴻會變這樣，是各種打擊加在一起所造的！當初的燒畫事件，也是其中之一！回想我所做的，我真是難過極了！人都會生病，那時的我，也病了！所幸我已痊癒……我一定要讓若鴻也好起來，我們唯一的希，就是芊芊！我要去一趟上海，我要和芊芊談一談！”

“可是，”子璇擔憂地說，“我們都看到芊芊撕毀結婚證書的形了！也都到‘永不回頭’的決心了，我擔心的是，沒有任何事能讓再回水雲間了！”

“我想，”子默堅定地點了點頭，“我有辦法勸回的，除非，芊芊也病了，病得……心中沒有了！”

於是，子默去了上海。

子默去了整整三天，這三天中，他是怎樣說服芊芊的，誰也不知道。三天後，子默回來了。和芊芊一起回杭州的，還有杜世全和意蓮。

於是，這天，當衆人都集中在水雲間，做他們的“日常功課”，千方百計要喚醒若鴻時。芊芊和他的父母一起來了。

這天的很好，整個西湖，波瀲灩。遠的蘇堤，長堤臥波，六道拱橋，清晰可見。因此，大家把若鴻的椅子，搬到屋外的草地上，把他的畫架也豎著，畫紙也放好，準備了各種能喚回他神志的東西。衆人你一言我一語，從天地玄黃、宇宙洪荒談起，把五年來的恩恩怨怨、恨仇都快講盡了，若鴻仍是無於衷。這時杜家的汽車開來了，杜世全和意蓮帶著芊芊下了車。

“我必須親自來看看！”杜世全對衆人說，“這個梅若鴻到底怎麼了？我以爲已經徹底擺他了，但是芊芊非走這一趟不可！真是冤魂不散……”他看到了若鴻，愕然地住了口。意蓮也怔怔地呆住了。

芊芊的視線，早就被若鴻所吸引了。只見若鴻枯坐在椅子上，整個人已經骨瘦如柴。他還是穿著他最穿的白襯衫和藍背心，服卻空地像掛在竹竿上。他滿頭髮，滿臉鬍子。憔悴得幾無人形。最可怕的是他那對眼睛，眼神空茫茫，視若無睹。整個人好像本不在這個世界，不知道在世界以外的什麼地方。

芊芊頓時間，把對若鴻所有的怨恨都忘了，直撲到他的面前，真流，悲慟地大喊：

“若鴻！你怎麼弄這副樣子？你看看我！你看看我！我是芊芊呀！我來了，你所有的事，我都知道了！你看著我，你不會連我都忘掉，是不是？是不是？”

若鴻茫然地看了看芊芊，眼陌生而又漠然。看了片刻，就不興趣地去看著遠方。

“若鴻！不可以這個樣子！”芊芊震已極，痛喊著，“我知道翠屏去了，你不肯原諒你自己，所以你把你整個人，都關進監牢裡去了！不行不行啊！你沒有資格去坐牢，如果你覺得對不起翠屏，如果你充滿了後悔和歉疚，你就必須從牢裡走出來，養畫兒，教育畫兒……那樣，翠屏纔沒有爲你白白送掉一條命！你聽到沒有？”不推著、搖著、拉著他。“你不能這樣聽而不聞，視而不見！你給我醒來醒來！”

大家聽到芊芊這樣說，個個都莫名。畫兒手著若鴻枯瘦的手指，掉著眼淚說：

“爹，我知道你好想好想芊芊阿姨，現在芊芊阿姨回來了，你怎麼不理呢？娘也好喜歡芊芊阿姨的，娘也著芊芊阿姨回來的！一定是在天上告訴了神仙，才讓芊芊阿姨回來的！你要和芊芊阿姨說話呀！”

杜世全和意蓮面面相覷，都被這等悽慘狀況驚呆了。

芊芊看到若鴻仍然沒有反應，心都碎了。

“你怎麼可以連我都忘了？就在這水雲間，我們拜過天地，我們誓守終！我們吵過架，我們和過好！在這兒，就在這兒，我們有多共同的回憶，好的、壞的、快樂的、痛苦的……都在這兒！記不記得你開畫展以前，你畫了好多畫，我把它們排在地上，你躺下來高喊‘天爲被，地爲裳，水雲間，我爲王’！若鴻，你是水雲間裡的國王啊！你一直就是個沛，豪氣干雲的國王啊！那樣

的國王怎會喪城失地，丟掉了所有的天下？不行不行！你要醒過來！你要醒過來……”又拉又扯，用雙手扶住他的頭，強迫著他面對自己。

若鴻被這樣的拉扯驚了，忽然擡眼看著芊芊，沒有把握地，猶疑地問：

“你說，我畫什麼好呢？”

衆人都失極了。若鴻又重複了一句：

“你說，我畫什麼好呢？”

畫兒悲傷地看著芊芊，掉著眼淚解釋：

“他就是這樣！他常常到地走，就一直說這句話，他不知道要畫什麼？”

芊芊地盯著若鴻，重重地呼吸著，思起伏。

“你不知道要畫什麼嗎？”問，“你真的不知道要畫什麼嗎？”

忽然站起了子，退後了兩步，傲然立，面對著若鴻。驟然間，雙手握住自己的襟，一把就撕開了自己的上。大聲地、有力地、豁出去地、堅定地說了兩個字：

“畫我！”

這聲音如此洪亮有力，使若鴻不得不循聲擡頭。一擡頭之間，他目所及，是芊芊半的膛，和那朵殷紅如的紅梅！他震了！他瞪著那紅梅，張大了眼睛，恍如夢覺。紅梅！那朵刻在裡，永遠洗不掉的紅梅！他在一剎那間，覺得心中有如萬馬奔騰，各種思緒，像水，像海浪般對他洶涌而至。他張大了，想喊，但不知要喊什麼。

所有的人，都震到了極點。杜世全和意蓮，尤其震撼。大家都屏住氣，不能呼吸，不能言語。

“畫我！畫我！”芊芊再說，一字一字，帶著無比的堅定，無比的熱力，“我帶著你的印記，終生都洗不掉了！你欠我一張畫，你欠我一個完整的梅若鴻！醒來！畫我！畫我！畫我！畫我！”

若鴻的眼，從芊芊的“紅梅”往上移，和芊芊的目接了。驀然間，他醒了！所有的悲痛，所有被封閉的，全排山倒海般涌了過來。他站起，撲奔向芊芊，一把抱住了，悲從中來，一發而不可止。他痛喊出聲：

“芊芊！芊芊！翠屏死了！跳到西湖裡，就這樣死了！不瞭解我啊……怎麼可以死呢？怎麼可以去自殺呢？我擺畫攤，我放棄自尊，我失去了你……我那樣痛苦地活著，全心全意，只有一個願，就是要活下去！我那樣誠心誠意地給他治病，卻選擇了死亡！把我所有的希都帶走了我知道我不好，我做什麼都失敗，但我不至於壞到要死！我要活！要活，要活，要活，要活……”他一口氣，喊了幾十個“要活”，聲淚俱下。

衆人又驚又喜又悲又痛，簡直不知道是怎樣的緒，大家都目不轉睛地看著芊芊和若鴻，人人落淚了。

芊芊用力抱住了若鴻的頭，一迭連聲地嚷：

“我懂！我懂！我懂！我懂……我們都懂！你那麼想給健康與幸福，就是把全天下都犧牲了，你也在所不惜！”推開他，用雙手捧住他的頭，熱切地凝視著他的眼睛，“你醒了！你醒了！你終於醒了！若鴻，過去了，所有的悲劇都過去了！你要哭就好好地哭吧！哭完了，就振作起來吧，清清醒醒地面對你的人生……你還有我，你還有畫兒呀……”

畫兒拼命哭著，手去若鴻的手：

“爹！你真的醒過來了嗎？你認得我嗎？”

若鴻轉頭看見畫兒，手將畫兒一擁懷。

“畫兒呀！爹對不起你啊……”

“爹！爹！爹！”畫兒又哭又笑，抱了若鴻，又手去抱芊芊，不知道要抱誰纔好。

芊芊張大了手臂，把若鴻和畫兒，全擁進了懷中。摟著這父二人，掉著淚說：

“翠屏在天上，看著我們呢！我們不要讓失……我們三個，要好好地活，好好地珍惜彼此，珍惜生命，好不好？好不好？……”

若鴻把頭埋在芊芊的肩上，拼命地點著頭。

子璇拭去了頰上的淚，低語著：

“芊芊畢竟是芊芊，的力量無人能比啊！”

杜世全擤了擤鼻子，看著淚汪汪的意蓮：

“這樣子的，做父母的即使不能瞭解，也只好去祝福了！是不是呢？”

意蓮不停地點頭，什麼話都說不出來。

子默看著那相擁的三個人，到了極點。忽然間，他想起當日送梅花簪的怪老頭，依稀彷彿，覺得今日一切，似乎是前生註定。他又想起那怪老頭唱過的幾句歌詞，他就口唸了出來：

紅塵自有癡者，

莫笑癡太癡狂，

若非一番寒徹骨，

哪得梅花撲鼻香！

就這樣，在那西湖之畔，水雲之間，所有所有的人，再一次爲芊芊和若鴻作了見證：人間沒有不老的青春，人生卻有不老的！

十年後，汪子默和梅若鴻，在畫壇上都有了相當的地位。子默專攻了國畫的山水，若鴻專攻了西畫的人。據說，當時杭州的藝界有這樣幾句話：

畫壇雙傑，黑馬紅駒，

一中一西，並駕齊驅！

——全書完——

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六日於臺北可園

一九九三年九月三日修正於臺北可園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