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天早上，“雲濤”剛剛捲起了鐵柵，開始營業，就有一個直衝了進來。雲濤早上的生意一向清淡，九點半鐘開門，常常到十點多鐘纔有兩三個客人，因此，這的出現是頗引人注目的。子健正在一個角落的卡座上念他的“心理學”。一早跑到雲濤來念書是他最近的習慣，躲開母親善意的嘮叨，躲開張媽那份過分的“營養早餐”。而安閒的坐在雲濤裡，喝一杯咖啡，吃兩個煎蛋和一片吐司，夠了。清晨的雲濤靜謐而清幽，即使不看書，坐在那兒沉思都是好的。他佩服父親有這種靈，來開設“雲濤”。父親不是個平凡的商人，正像他不是個平凡的父親一樣。他沉坐在那兒，研究著人類“心理”的奧，這的出現打斷了他的閱讀及沉思。

一件紅的，裹著一個纖小而的子。一條黑的、短短的迷你，出兩條修長的，寬腰帶攔腰而系，腰帶是紅橙黃綠藍靛紫各都有，系在那兒像一條彩虹，使那小小的腰肢顯得更加不盈一握。腳上，一雙紅的長統靴，兩邊飾著一排亮釦子。說不出的灑，說不出的青春，直衝進來，眼四面八方的巡視著。子健不自已，一聲口哨就衝口而出，那孩迅速的掉頭著他，子健一陣發昏，只覺得兩道如電炬，如火焰般的眼，對他直過來，看得他心中怦然跳。那孩撇了撇，不屑的把頭轉向一邊，自言自語的說：“小太保！”

小太保？子健心裡的反一下子冒了起來，生平還沒被人罵過是小太保，今天算開了張了。小太保！他瞪著那孩，看那打扮，那份目中無人的樣子，纔是個小太妹呢！於是，他用手託著下，立即接了一句：“小太妹！”

那孩一愣，立刻，像陣旋風般捲到他的面前，在他桌前一站，大聲說：“你在罵誰？”

“你在罵誰？”他反問。

“我自言自語，關你什麼事？”挑著眉，瞪著眼，小鼻頭翹翹的，小也翹翹的。天哪，原來一個漂亮的孩子，連生起氣來都是麗的。子健不自的化在那澄澈的眼下，他微笑了起來。“我也是自言自語呀！怎麼，只許你自言自語，不許我自言自語？”

瞪著他，然後，繃著的臉就有些繃不住了，接著，的神一鬆，噗哧一聲就笑了起來，這一笑，像是一陣春風的掠過，像朝初的那第一道芒，明亮，和煦，而人。子健按捺不住，也跟著笑了起來。友誼，在年輕人之間，似乎是極容易建立的。孩笑完了，打量著他，說：“我戴曉妍，你呢？”

他拿起桌上的一張紙，寫下自己的名字“賀子健”，推到的面前，微笑的說：“戴小研？大小的小？研究的研？你父母一定希你做一個小研究家。”

“胡說！”坐下來，提起筆，也寫下自己的名字“戴曉妍”，推到他的面前。他注視著那名字，說清曉最妍麗的，你是一朵早上的花！”

“算了，算了，算了！”一疊連聲的說：“什麼早上的花，麻死了！我是早晨天空的，如果你看過早晨天空的的話，你就知道爲什麼用這個妍字了。”

“太出來之前？”他問：“天空的會像你那條腰帶，五六，而且燦爛奪目。”

“你很會說話。”手取過他正看著的書，對封面了，翻了翻白眼：“天！普通心理學！你準是T大的，只有T大的學生，又驕傲，又調皮，偏又念書！”揚起眉：“T大心理系，對嗎？”

“錯了！”他說：“T大經濟系！”

“學經濟？”把眼睛眉都到一堆去了。“那麼，你看心理學幹嘛？”

“小研一下。”他說。

“什麼？”問：“你我的名字幹嘛？”

“我沒你的名字，我說我在小小的研究一下。”

“哼！”打鼻子裡哼了一聲，斜睨著他。“標準的T大型，就會賣弄小聰明。”

“大聰明。”他說。

“什麼？”

“我說我有大聰明，還來不及賣弄呢！”他笑著說，手來服務小姐：“戴曉妍，我請你喝杯咖啡，不反對吧？”

“反對！”很快的說：“我自己請我自己。”翻弄著手中的一本冊子，子健這才發現手裡拿著一本琴譜。翻了半天琴譜，好不容易從中間找出一張十元的鈔票，有些猶疑的說：“喂，賀子健，你知不知道這兒的咖啡是多錢一杯呀？我這十塊錢還要派別的用場呢，算了！”跳起來：“我不喝了！就顧著和你胡扯八道，連正事都沒有辦，我又不是來喝咖啡的！”

“那麼，你是來做什麼的？”

“我來看畫的，這兒是畫廊，不是嗎？”四面張，忽然歡呼了一聲：“是了！在這兒！”直奔向牆邊去。對牆上的一排畫仔細的觀賞著。子健相當的詫異，站起來，他跟過去，發現戴曉餅正仰著頭，滿臉綻放著彩，對那些畫發癡一般的注視著。眼睛裡那種崇拜的，熱烈的芒使他不自的也去看那些畫，原來那是昨天才掛上去，一個名“雨秋”的新畫家的畫。

“怎麼？”子健不解的說：“你喜歡這些畫？”

“喜歡？”戴曉妍深了一口氣，誇張的喊：“豈止是喜歡

！我崇拜它們！”著畫下的標價紙。“五千元！”用手小心的那標籤，又那畫框，低聲的說：“不知道有沒有人買。”

“不知道。”子健搖搖頭。“這些畫是新掛上去的。還不曉得反應呢！”

曉妍看了他一眼。“你對這兒很悉啊！”說：“你又吃了那麼多東西，在這種地方吃東西！”搖搖頭，咂咂：“你一定是有錢人家的紈絝子弟！”

子健皺皺眉頭，一時間，頗有點兒不是滋味和啼笑皆非。他不知道該不該向這個新認識的孩解釋自己和“雲濤”的關係。可是，曉妍已經不再對這問題發生興趣，全副神又都集中到畫上去了，一張一張的看那些畫，直到把雨秋的畫都看完了，才深深的、讚歎的、近乎的嘆出一口氣來。看對藝如此狂熱，子健推薦的說：“這半邊還有別的畫家的畫，我陪你慢慢的看吧！”

“別的畫家！”曉妍瞪大眼睛：“誰要看別的畫家的畫？那些畫怎能和這些畫相比！”

“怎麼？”子健是更糊塗了，他仔細的看看雨秋的畫，難道這個雨秋已經如此出名了？怪不得父親一下子掛出一整排的畫，倒像是在開個人畫展一般。“我覺得別的畫家也有好畫，你如果藝，不應該這樣迷信個人。”他坦白的說。

“管他應該不應該！”曉妍的眉擡得好高。“別的畫家又不是我的姨媽！”

“什麼？”子健喊了一句，瞪大了眼睛。“原來……原來這個雨秋是你的姨媽？”

“是呀！”曉妍天真的仰著頭，著他，眼睛裡閃爍著驕傲的彩。“我姨媽會爲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，你信嗎？”注視他，慢慢的搖搖頭。“我知道你不信，可是……即使不了世界上最偉大的畫家……”

“也一定是世界上最偉大的姨媽！”子健接口說。

“哈哈！”曉妍開心的笑了起來：“你這個T大的紈絝子弟似乎已經把心理學讀通了！”

子健對微笑了一下，實在不知道這句話對他是讚還是諷刺。可是，曉妍的笑容那樣人，眼那樣清澈，渾帶著那樣不可抗拒的青春氣息，竟使他迷了起來。在T大，同學多得很，麗的也不在數，他卻從沒有像現在這樣心過。事實上，這個曉妍並不能算什麼絕世人，只是，渾都是“勁兒”，滿臉都是表，而又毫都不做作。對了，他發現了，有那麼一“真”與“純”，又有那麼一“調皮”和“狂熱”，是個有強烈的影響力的孩！

“雲濤”的客人慢慢上座了。小李煮的咖啡好香好香，整個空氣裡都瀰漫著咖啡香，以及西點、蛋糕的香味，曉妍深深的吸了吸鼻子，忽然說：“賀子健，我想你從沒缺過錢用吧？”

“哦？”子健看著，那小妮子眼珠轉，他不知道有什麼花招：“是的，沒缺過。”

“那麼——”舌尖潤了潤脣：“我記得，剛剛你想請我喝咖啡。”

哦，原來如此。子健的眼珠也轉了轉。

“是的，可是已經被人拒絕了。”他說。

曉妍滿不在乎的聳聳肩。“現在，我可以接它了。因爲——”著他，那眼又坦率又真誠：“這香味太我，我生平就無法抵制食的，我姨媽說，這準是的影響，也是這樣的。我接了你的咖啡，而且，如果你請得起的話，再來一塊蛋糕更好。因爲——我還沒有吃早飯。”

子健笑了，他不能不笑，曉妍那種認真的樣子，那坦白的供認，和那已經饞涎滴的樣子都讓他想笑，而最使他發笑的，是把這項“吃”的本能，也歸之於姨媽的影響，那個雨秋，是人？還是神？他的笑使曉妍不安了，蹙起了眉頭。

“你笑什麼？”問：“我接你請客，只因爲覺得和你一見如故，並不是我不害，隨便肯接男孩子的請客，不信你問我姨媽……哦，對了，你不認得我姨媽。不行，”拼命搖頭，“你一定要認識我姨媽，是世界上最最可的人！”

“絕不是最最可的！”他說。

“你不知道……”

“我知道！”他笑著：“最最可的已經在我面前了，頂多只能排第二！”

曉妍又噗哧一聲笑了。

“不要給我戴高帽子，”笑著說，“因爲……”

“因爲你不喜歡這一套！”他又接了口。

“哈哈！”大笑：“你錯了。因爲我會把所有的高帽子都照單全收！我是最虛榮的。”

子健驚奇的著，不信任似的搖頭微笑。

“你是我所遇到的最坦白的孩子！”他說：“來吧，戴曉姘，你不該不吃早餐到跑！”

他們折回到座位上。子健招手來了一位服務小姐，低低的吩咐了幾句話，片刻之後，一杯滾熱的咖啡送了過來，同時，一個托盤裡，放了四五塊緻的西點和蛋糕，花樣之別緻，香味之撲鼻，使曉妍瞪大了眼睛。

“怎麼這麼多？”問。

“每種一塊，這都是雲濤著名的點心，栗子蛋糕、草莓派、杏仁卷、椰子、核桃棗泥糕，你每樣都該嚐嚐，吃不完，我幫你吃！”他用小刀把每塊一切爲二：“每塊吃一半，了吧！”

曉妍把

子俯近他，悄聲問：“貴不貴？”

他失笑了。“反正已經了，你別管價錢好嗎？”他說，真摯的看著：“這是我第一次請你吃東西，你別客氣，下一次，我只請你吃牛麪！”

“唔，”曉妍含了一口蛋糕，立刻口齒不清的嚷了起來，“我最吃牛麪，還有牛細，加一點辣椒，四川話做——”用四川話說：“輕紅！”

的活潑，的，的妙語如珠，的笑靨迎人，子健是真的眩了。抓住了機會，他說：“明天晚上，我請你去吃牛麪！”

“哦——”沉了一下。“明天不行，我要陪我姨媽去辦事，這樣吧——”考慮了一會兒：“後天晚上，怎麼樣？”

“一言爲定！”他說：“你住什麼地方？我去接你！”他把剛剛他們互寫名字的紙條推到面前。“給我你的地址和電話。”

銜著蛋糕，不假思索的寫下了地址和電話。

“這是我姨媽的家，我跟我姨媽一起住。”說：“這樣吧，後天晚上六點鐘，我們在雲濤見面，好不好？反正我會到這兒來——我要看看我姨媽的畫有沒有人買！”

“你很關心你姨媽？”他問：“你怎麼住在姨媽家？你父母呢？”

的臉一下子沉了下去。“賀子健！”板著臉說：“我並沒有調查你的家庭，對不對？請你也不要查我的戶口！”

“好吧！”子健瞪著。後悔問了這一句，準有難言之，可能是個孤兒。於是，他陪笑的說：“別板臉，行不行？”

“我就是這樣子，”邊吃邊說，“我要笑就笑，要哭就哭，要生氣就生氣，我媽說，都是姨媽帶壞了我！”

“哦，”他不假思索的說，“原來你有媽。”

“什麼話！”曉妍直問到他臉上來：“我沒媽，我是石頭裡變出糴的呀！我又不是孫猴子！”

“噢，又說錯了！”子健失笑的說：“當然你有媽，我道歉。”

“不用道歉。”又嫣然而笑。“其實……”側著頭想了想，忽然笑不可抑。“真的，我可能是石頭裡變出來的，我媽的思想，就和石頭一樣，走也走不通，搬也搬不，一塊好大好大的石頭！我爸爸，哈！”更笑得不過氣來了：“他更妙了，他本是一座石山！”

從沒有聽人這樣批評自己的父母，而且，態度又那樣輕浮。子健蹙蹙眉，心中微微漾起一陣反，對父母，無論如何應該保持一份尊敬。他的蹙眉並沒有逃過曉妍的注意，收住了笑，臉逐漸的沉重了起來。推開盤子，垂下了眼瞼，用手指撥弄著桌上的菜單，好半天，一語不發。子健覺得有點不對勁，他不解的問：“怎麼了？”

曉妍很快的擡起眼睛來看了他一眼，眼中竟蓄滿了淚水，而且已盈盈墜。這使子健大吃一驚，他慌忙拿了一塊乾淨的餐巾遞給，急急的說：“怎麼了？怎麼了？不是談得好好的嗎？你——”他手足失措，不知該怎麼辦纔好，如果他曾經過朋友，他或者知道該如何應付，偏偏他從沒和孩子深過。而且，即使往過幾個孩，也沒有一個像這樣，第一次見面，就說哭就哭，說笑就笑的。他不知所措，心慌意了。“你別哭，好嗎？”他求饒似的說：“如果是我說錯了話，請你原諒，但是別哭，好嗎？”

用餐巾矇住了臉，一語不發，他只看到肩頭微微的聳。片刻，把餐巾放下來，面頰是溼潤的，眼睛裡淚猶存。可是，脣邊已恢復了笑容，不再是剛剛那種喜悅的笑，而是一個無可奈何的、可憐兮兮的笑。

“別理我，”輕聲說，“我是有一點兒瘋的，馬上我就沒事了。”擡眼凝視他，那眼在一瞬間變得好深沉，好難測。在仔細的研究他。“你一定是個好青年，”說，“孝順父母，努力唸書，用功、向上、不朋友，你一定是個模範生。”嘆口氣，站起來，“我要走了。後天，我也不來了。”

“喂！戴曉妍！”他著急的喊：“爲什麼？我們不是已經認識了，是朋友了嗎？你答應了的約會，怎能出爾反爾？”

對他默默的搖搖頭。“和我朋友是件危險的事，”說，“我會把你帶壞，我不願意影響你。而且，我不習慣和模範生做朋友，因爲我又瘋又野，又不懂規矩。”

“我不是模範生，”他急急的說，自己也不瞭解爲什麼那樣急迫，“我也不認爲和你朋友有什麼危險，你又善良又真純，又率直又坦白，你是我認識過的孩子裡最可的一個！”他衝口而出的說了一大串。

盯著他，眼睛裡閃著。“你真的認爲我這麼好？”問。

“完全真的。”他急促的說。

的臉發亮。“所以，我更不能來了。”

“怎麼？”

“我要保留我給你的這份好印象。”說，抓起自己的琴譜，轉就向外走。

“喂喂，戴曉妍！”他喊，追了過去，客人都轉頭著他們，服務小姐們也都在悄悄議論和發笑了，他顧不得這些，一直追到大門口，已經走到街對面了，的腳步可真快，他對著街對面喊：“不管你來不來，我反正在這兒等你！”

頭也沒有回，那纖小的影子，很快的消失在街道的轉角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