畫紙上是一個長髮披肩、雙目含愁的人，消瘦，略帶蒼白，綠是整個畫面的主調，綠的頭髮，綠的眼睛，綠的臉龐，綠的，一片綠。這是一個帶著幾分憂鬱，幾分惆悵，幾分溫，又幾分落寞的綠郎。惟一打破這片綠的，是在那人手中，握著一枝細的、弱的、可憐兮兮的小雛，那花是黃的。雨秋握著畫筆，對那畫紙仔細凝視，再擡頭看看旁邊桌上的一面大鏡子，對著鏡中的自己微笑，又對著畫紙上的自己皺眉，然後，提起筆來，蘸了一筆濃濃的綠料，在畫紙右上方的空白，打破西畫傳統的提了兩句話：

“莫道不消魂，簾卷西風，人比黃花瘦。”

題完了，又在畫的左下方題上：

“雨秋自畫像，戲繪於一九七一年春”。

畫完了，丟下畫筆，了一個懶腰，畫了一整天的畫，到現在才覺得累。看看窗外，暮很濃了。走到牆角，打開了一盞低垂的、有彩燈罩的吊燈。拉起了窗紗，斜倚在沙發中，對那幅水彩畫開始出神的凝思。

電話鈴驀然的響了起來，今天，電話鈴一直響個不停，手接過話筒。

“喂！”說：“哪一位？”

“對不起！我找戴曉妍聽電話！”又是那年輕的男孩子，他起碼打了十個電話來找曉妍了。

“哦，曉姘還沒回家呢！你過一會兒再打來好嗎？”溫的說。

“噢！好的！”那男孩有點猶豫，雨秋正想掛斷電話，那男孩忽然急急的開了口：“喂喂，請問你是曉妍的姨媽嗎？”

“是呀！”有些驚奇：“你是哪一位？”

“請您轉告曉妍，”那男孩堅定的說，“我是那個T大的小太保，告訴，別想逃避我，因爲逃不掉的！”電話掛斷了。

雨秋拿著聽筒，對那聽筒揚了揚眉，然後掛上了電話。T大的小太保！應該很合曉妍的胃口，不是嗎？一整天，聽這個聲音的電話幾乎都聽了，偏偏曉妍一早就出去了，到現在還沒回來。看看手錶，六點半，應該弄點東西吃了，這麼一想，才覺得肚子裡一陣嘰哩咕嚕的，怎會這樣子？是了，從中午就沒吃東西，不，是從早上就沒吃東西，因爲中午才起牀。最後一餐是昨晚吃的，怎能不？跳起來，走到冰箱旁邊，看看能弄些什麼吃吧！打開冰箱，就愣住了，除了那撲面而來的冷氣之外，冰箱裡空無一，連個菜葉子都沒有！搖搖頭，把冰箱關上，幾天沒買菜了？誰知道呢？

大門在響，鑰匙聲，關門聲，是曉妍回來了。

“姨媽！姨媽！你在家嗎？”

人沒進來，聲音已在玄關揚了起來。

“在呀！”喊：“幹嘛？”

曉妍“跳”了進來，是很用“走”的。手裡抱著一大包東西，雨秋驚奇的問：“是什麼？”

曉研把紙包往桌上一放，打開來，取出一條吐司麪包，一瓶果醬，一包牛油，和一袋蛋，還有一小包切好片的洋火。笑著，得意的看著雨秋。

“我們來做三明治吃！”說：“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了，如果我不買回來，你畫出了神，準會死！”

“你怎麼知道家裡什麼吃的都沒有了？而且，你從什麼地方弄來的錢？”雨秋笑著問。

“我早上起牀的時候，你還在睡覺，”曉妍笑嘻嘻的，“是我把冰箱裡最後的一瓶牛和半包蘇打餅乾都吃掉了，我當然知道家裡沒東西吃了！至於錢嗎？我翻你的每一件服口袋，發現你或多或都有一些零錢在口袋裡，這樣，我居然收集了五十多塊錢。有了這種意外之財，我們豈不該好好一番？所以呀，我就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了。”

“好極了，”雨秋拿起一片面包，先往裡塞，曉妍一把按住麪包說，“不行不行，等我攤好蛋皮，抹了牛油，夾了火再吃，否則你破壞了我的計劃！”

“嗬！你還有計劃！”雨秋笑著。拿起蛋來。“我來做蛋皮吧，你別把手燙了。”

“好姨媽，”曉妍用手按著，“你燙手的次數比我多得多，你別說錯了！”

“可是，”雨秋忍不住笑，“你會吃，你一面做一面吃，等你把蛋皮做完，你也把它吃完了。”

“哎呀，”曉妍用手掠了掠滿頭糟糟的短髮，“我不吃，那我是做不到的！”

“所以，還是我來做吧！”雨秋滿屋子繞：“我的圍呢？”

“被我當抹布用掉了。”

雨秋噗哧一笑。

“曉妍，我們兩個這樣子過日子啊，總有一天，家都被我們拆了。不過……”在沙發上坐下來，抱著膝，突然出起神來，“沒關係，曉妍，你不要怕，我們沒錢用，現在苦一點，將來總有出頭之日。等我賺了錢，第一件事就是給你買一套漂亮服，你心心念唸的那套釘亮釦子的牛仔，然後，如果我賺了大錢，我就給你買一架電子琴。哦！對了，你今天去學琴了嗎？”

“去了，老師誇我呢，說我很有才氣，而且，說，學費晚一個月繳沒關係。”

“你去告訴你老師，等我賺了錢……”

雨秋的話沒說完，電話鈴又響了。雨秋忽然想起那個男孩來，指著曉研：“你的電話，你去接，一個T大的小太保，打了幾百個電話來，他要我轉告你，他不會放過你！”

曉妍的臉倏然變白了，猛烈的搖頭。

“不不，姨媽，你去接，你告訴他，我不在家！”

“不行！”雨秋搖頭：“我不能騙人家，你有難題，你自己去應付，如果要不理人家，爲什麼要留電話號碼給人家呢？”

“我留電話號碼給他的時候，是準備和他做朋友的！”曉妍焦灼的解釋。

“那麼，有什麼理由要不和他做朋友呢？因爲他是一個小太保嗎？”

“不是！就因爲他不是小太保！

”曉妍急得跺腳。“姨媽，你不知道……”求救似的看著雨秋，那鈴聲仍然在不斷的響著。“他是T大的，他是個好學生。”

雨秋盯著曉妍。

“那麼，你更該和他做朋友了！”

“姨媽！”曉妍哀聲喊，祈求的著雨秋，低聲說：“你明知道我……”

“我知道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孩子！”雨秋大聲的、堅決的、斬釘斷鐵的說。

“我不是！我不是！”曉妍拼命搖頭，淚水蒙上了眼睛：“姨媽，我不是！我不是好孩……”

電話鈴停止了。曉妍也愕然的住了口。一時間，室顯得好靜好靜，曉妍睜著那對黑白分明的大眼睛，瞪視著雨秋。雨秋也靜靜的瞅著，半晌，雨秋把手臂張開，那孩子立即投進了雨秋的懷裡。們兩個差不多一樣高，曉妍把頭埋進了雨秋肩上的長髮裡，的閉上了眼睛。雨秋用手著的背脊，在耳邊，溫的、低聲的、一個字一個字的說：“曉妍，你麗，你純真，你是一個好孩！你一定要相信這一點，要認識你自己，過去的事早已過去了，別讓那個影永遠存在你心裡，你是個好孩！曉妍，記住！你是個好孩！”

“姨媽，”曉妍輕聲說，“世界上只有你一個人這樣認爲的！”

“胡說！”雨秋的頭髮你是個人見人的孩子。

“只是外表。”

“心更好！”

曉妍擡起頭來，不信任的著雨秋。雨秋的眼充滿了堅定的信賴，與熱烈的寵，因此，那孩子的面漸漸的開朗了。揚了揚眉，詢問的。雨秋眨了眨眼睛，答覆的。搖了搖頭，懷疑的。雨秋點了點頭，堅定的。於是，曉研笑了。

“姨媽，”說，“你纔是世界上最好的人！”

“可能也只有你這樣認爲哦！”雨秋故意的說：“在一般人心目中，我好嗎？就拿你母親來說吧，是我的親姐姐，告訴我，怎麼說我的？”

“瘋狂、任、不負責任、胡鬧、倔強、自掘墳墓！……”曉妍一連串的背下去。

“夠了，夠了，”雨秋笑著阻止，“你瞧，曉妍，我們只能讓瞭解我們的人喜歡我們，對不對？那些不瞭解我們的人，我們也不必苛求他們。最重要的，是我們要認清楚自己的分量，不要外界的左右。懂嗎？”

曉妍點點頭。

電話鈴再一次響了起來。這回，雨秋只對曉妍看了一眼，曉妍就乖乖的走到電話機旁邊，手拿起了聽筒。雨秋不想聽他們的談話容，就乘機拿起桌上的蛋，走到廚房裡去，剛剛把蛋放下來，就聽到曉妍那如釋重負的，輕快的聲音，高高的揚起來：“秦——雨——秋——小——姐——電——話！”

雨秋折回到客廳裡來，曉妍滿臉的笑，用手蓋在話筒上，對雨秋說：“男人打來的，準是你的男朋友！”

雨秋瞪了曉妍一眼，接過聽筒。

“喂？哪一位？”問。

“秦——雨秋？”對方有些猶豫的問。

“是的，我就是。”

“我是賀俊之。剛剛怎麼沒人接電話？”

“哦，賀先生。”笑應著：“不知道是你。”

聽到了一個“賀”字，曉妍驚覺的回過頭來看著雨秋，雨秋毫沒注意到曉妍的表，正傾聽著對方充滿了愉快和喜悅的聲音。

“我必須恭喜你，秦小姐，你已經賣掉了兩張畫，一張是《浪花》，另一張是《路》。”

“真的？”驚喜集：“居然有人要它們！”

“你吃過晚飯嗎？”賀俊之問。

“還沒有。”

“是不是值得出來慶祝一下？”賀俊之說，似乎怕拒絕，他很快的又加了一句：“你有一萬元的進賬，你應該請我吃飯，對不對？”

“哈！”笑著：“看樣子我非出來不可！”

“我馬上來接你！”

“不用了，”說，“你在雲濤嗎？”

“是的。”

“我過來吧！我也想看看那些畫，而且，我很懷念雲濤的咖啡！”

“那麼，我等你，儘快！”

掛斷了電話，歡呼了一聲，回過子來，一把抓住曉妍的肩膀，一陣搖晃，喊著說：“曉妍，你姨媽發財了！一萬塊！你知道一萬元有多嗎？它相當於一本書的厚度！曉妍，你知道嗎？你姨媽是一個畫家！的畫才掛出來幾天，就賣掉了兩張！以這樣的進展，十張畫一個月就賣了！好了，曉妍，你的電子琴有希了，還有那套亮釦子的牛仔……”忽然住了口，歉然的看著曉妍：“哎呀，我忘了，我們要吃三明治的，這一下，我又破壞了你的計劃了……”

“姨媽！”曉妍的臉孔發，眼睛發亮，大吼著說：“去他的三明治！你該去喝香檳酒！假若你不是陪男朋友出去，我就要跟你去了。”

“說真的，”雨秋的眼珠轉了轉，“你就跟我一起去吧！”

“算了，我纔不作電燈泡呢！”曉妍笑著說：“你儘管去吧！我幫你看家！不過……”頓了頓，忽然懷疑的問：“姨媽，姓賀的人很多嗎？”

“哦，”雨秋不解的說，“怎麼？”

曉妍搖搖頭。

“沒有什麼，”推著雨秋，“快去快去！別讓男朋友等你！”

“小鬼頭！”雨秋笑罵著：“不要左一句男朋友，右一句男朋友的，那人並不是我的男朋友！”

“哦？”曉妍的眼珠轉。“原來那是一個人！這人的聲音未免太了！”

雨秋用手裡的手提包在曉妍的屁上重重的揮了一下，罵了一句“小壞蛋”。然後，停在剛剛完的那張自畫像前面，對那畫像顰眉凝視，低低的說：“明天，我要重畫一個你！”

往門口走去，剛走到玄關，門鈴響了，是誰？可不希這時間來客！手打開門，出乎意外的，門外竟是一

個陌生的年輕男人！他站在那兒，高高的材，穿著件咖啡的絨外套，黑襯衫，黑長，敞著領，很拔，很瀟灑，很年輕。濃濃的眉，烏黑的眼珠，直的鼻樑，很男，很帥，很有味道。心中暗暗喝彩，一面問：“找誰？”

“戴曉妍。”他簡短的回答。

哦！雨秋打量著他。

“T大的？”問。

“T大的。”他回答。

“小太保？”問。

“小太保。”他回答。

“很好，”說，“你進去，裡面有個孩子，計劃要吃三明治，的姨媽必須出去，不能陪，你正好和一起吃三明治，只是，做蛋皮的時候，你最好站在廚房裡監視，很好吃——這是姨媽的影響——”

“姨媽！”一個聲音打斷了雨秋的話頭，回過頭去，曉研不知何時已站在那兒，斜靠在牆上，眼睛著那個男孩子。雨秋聳了聳肩，讓開子，對那“小太保”說：“你不進去，站在門口乾嘛？”

“謝謝你，‘姨媽’，”那男孩子微笑了起來，很禮貌，很機靈，很文雅，“我除了小太保以外，還有另外一個名字，我賀子健。”

賀子健？怎麼？姓賀的人很多嗎？雨秋有些愕然，可是，沒時間給去研究這問題了，子健已經走進了玄關。雨秋出了門，把房門關上，把那兩個年輕人關進了房裡。好了，最起碼，曉妍不會過一個寂寞的晚上了。T大的？小太保？賀子健？搖搖頭，有點迷糊，有點清楚，那張年輕的臉，似曾相識，賀子健，姓賀的人很多嗎？曉妍在哪兒認識他的？但是，管他呢？一個好學生，曉妍說的，他能喚起曉妍的自卑，應該也可以治好曉妍的自卑。讓他們去吧！不會有任何問題的，甩甩頭，走下了公寓的樓梯。

這兒，曉妍仍然靠在牆上，斜睨著子健。

“誰許你來的？”冷冷的問。

“不許我來，就不該留地址給我。”他說。

“哼！”哼了一聲：“我說過不要理你！”

“那麼，你就不要理我吧！”他說，徑自走進客廳，他四面打量著，然後，目落在那幅畫像上，“沒想到你姨媽這樣年輕，這樣漂亮，又這樣善解人意。本來，我以爲我要面對一個母夜叉型的醜老太婆。”

“胡說八道！”曉妍嚷，“我姨媽是天下最可的人，怎麼會是母夜叉型的醜老太婆？”

子健倏然回過頭去，眼睛奕奕有神。

“你不是不理我嗎？”他笑嘻嘻的問。

“哼！”曉妍發現上了當，就更重的哼了一聲，裡又嘰哩咕嚕的，自言自語的說了一大串不知道什麼話，就賭氣跑到牆角的一張沙發上去坐著。用手託著下，眼睛向上翻，著天花板發愣。

子健看了一眼，也不再去理。他四面張，這房子實在小得可憐，一目瞭然的格局，整個大概不到二十坪的面積，裡面是臥房，客廳已經兼了畫室和餐廳兩項用途。但是，畢竟是個藝家的家，雖然小，卻佈置得十分雅緻，簡單的沙發，屋角垂下的彩吊燈，燈下是張小巧玲瓏的玻璃茶幾，室所有的桌子都是玻璃的，連餐桌也是張圓形的玻璃桌，四周放著幾把白鏤花的靠背椅。由於白和玻璃的明，房間就顯得相當寬敞。子健打量完了屋子，走到餐桌邊，他發現了那些食。

“哦，”他自言自語的說，“我得吃得下一隻牛！

曉妍悄眼看了看他，又去天花板。

子健自顧自的滿屋散步，一會兒，他就走進了廚房裡。立刻，他大了起來：“哈，有蛋，我來炒蛋吃！”

曉妍側耳傾聽。什麼？他真的打起蛋來了，男孩子會炒什麼蛋？而且，是要攤了蛋皮做三明治的！跳了起來，衝進廚房，大聲你敢那些蛋！”

“別小氣，”子健衝著笑，“我快死了！”

“什麼？”大你把蛋都打了嗎？”

“別嚷別嚷，”子健說，“我知道你要做蛋皮，我也會做，讀中學的時候，我是子軍隊長，每次烹飪比賽，我這組都得第一名！”

“騙人！”曉妍不信任的看著他：“憑你這個紈絝子弟，還會燒飯？”

“你試試看吧！”他找著火柴，燃起了煤氣爐，把菜鍋放上去，倒了油，趁油沒有燒熱的時間，他調蛋，放鹽，再用鍋鏟把油往全鍋一鋪滿，把蛋倒進去一點點，拎起鍋柄一陣旋繞，一塊蛋皮已整整齊齊的鋪在鍋中。他再用鍋鏟把蛋翻了一面，稍烘片刻，就拿了起來，盛在盤子中。再去放油，倒蛋，旋鍋……曉妍瞪大眼睛，看得眼花繚。只一會兒，一盤蛋皮已經做好了。子健熄了火，收了鍋，丟了蛋殼，收拾妥當，曉妍還在那兒瞪著眼睛發愣。子健也不管，就把蛋端到餐桌上，自顧自的拿麪包，抹牛油、夾火、夾蛋，接著就不住口的在說：“唔，唔，唔，味！味！”

曉妍追進客廳裡來。

“你管不管我呀？”其勢洶洶的問，瞪著那三明治，一連嚥了好幾口口水。

“不是我不管你，是你不理我。”子健微笑著說，把一塊夾好了的三明治送到面前。手去接，他卻迅速的用另一隻手握住了的手，他的眼睛深沉的盯著：“到底我什麼地方得罪了你，能不能告訴我？”

著他，那樣明亮的眼睛，那樣誠懇的神，那樣真摯的語氣……悄然的垂下眼瞼，我完了！心裡迅速的想著。一種畏怯的，要退的緒抓住了。定一般的站在那兒，不也不說話。

他低嘆了一聲，放開了的手。

“我並不可怕，曉妍，我也不見得很可惡吧？”

悄悄的看了他一眼，他那樣溫和，那樣親切。的畏怯消失了，恐懼飛走了，歡愉的緒不自的佈滿了的懷，笑了，大聲說：“你現在很可惡，等我吃飽了，你就會比較可了。”於是，開始大口大口的吃了起來。

（本章完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