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浪花》第六章

晚上,臺北是個不夜城,霓虹燈閃爍著,車燈穿梭著,街燈聳立著。雲濤門口,牆上綴滿了彩的壁燈,也一起亮著幽如夢的線。

子健衝進了雲濤,又是高朋滿座!張經理對他睞睞眼睛,小李對他扮了個鬼臉,兩人都把頭側向遠遠的一個牆角,他看過去,一眼看到曉妍正一個人坐在那兒,面前杯盤狼藉,起碼已吃了好幾盤點心,喝了好幾杯飲料。他笑著趕過去,在對面坐下來,陪笑的說:“對不起,我來晚了!”

曉妍不看他,歪過頭去牆上的畫,那是一幅雨秋的水彩,一片朦朦朧朧的綠原野,上面開著許多紫的小野花,有個赤足的小孩,正搖擺著在採著花束。

“對不起,別生氣,”他再說了一句,“我媽今天好不容易的抓住了我,問了幾百個問題,說什麼也不放我出來,並不是我安心要遲到。”

曉妍依舊不理他,仰起頭來,著天花板。

他也天花板。

“上面沒什麼好看的,只是木板和吊燈。”他笑嘻嘻的說:“如果你肯把目平視,你對面正坐著一個英俊‘稍’傻的青年,他比較好看。”

咬住脣,強忍住笑,又低頭去看自己的沙發,用手指在那沙發上劃著。

“沙發也沒什麼好看,”他再說,“那花紋看久了,就又單調又沒意思,絕不像你對面那張臉孔那樣千變萬化,不信,你擡起頭來看看。”

把臉一轉,面對牆壁。

“怎麼,你要參禪呀?還是被老師罰了?”

一氣,一百八十度的轉,面向外面,突然對一張桌子上的客人發起笑來,他回頭一看,不得了,那桌上坐著五六個年輕男人,正對他們大拋眼呢!這一驚非同小可,他慌忙說:“曉妍,曉妍,不要胡鬧了,好不好?”

曉妍不理他,笑容像一朵花一般的綻開。該死!賀子健,你到了世界上最刁鑽最難纏的孩子,偏偏你就不能不喜歡。他深吸了口氣,忽然計上心來,他住了一個服務小姐:“喂,我們雲濤不是新出品一種冰淇淋,就是好大好大一杯,裡面五有七八種味道,有新鮮草莓,什錦水果,頂上還有那麼一顆鮮紅的櫻桃,那個冰淇淋什麼名字呀?”

“是雲濤特別聖代。”服務小姐笑著說。

“哦,對了,雲濤特別聖代,你給我一客!”

曉妍迅速的回過頭來了,著說:“我也要一客!”

子健長長的吐出一口氣來,笑著說:“好不容易,總算回過頭來了,原來冰淇淋的魔力比我的魔力大,唉唉!”他假裝嘆氣:“早知如此,我一坐下來就給你客冰淇淋不就好了,費了我這麼多口舌!”

曉妍瞪視著他,噗哧一聲笑了。笑完了,又板起臉來,一本正經的說:“我警告你,賀子健,以後你跟我訂約會,敢遲到一分鐘的話,我們之間就算完蛋!”

“是的,小姐。我遵命,小姐。”子健說,又嘆口氣。自言自語的再加了句:“真不知道是哪一輩子欠了你的債。”

“後悔和我朋友,隨時可以停止。”說,嘟起了脣:“反正我也不是好孩。”

“爲什麼你總是口口聲聲說你不是好孩?”子健不解的問:“在我心目裡,沒有別的孩可以和你相比,如果你不是好孩,怎樣的孩纔是好孩?”

“反正我不是好孩!”固執的說:“我說不是就不是!”“好好好,”子健無可奈何的說,“你不是好孩,反正我也不是好男孩!壞著了壞男孩,正好是一對!”

“呸!誰和你是一對?”曉妍說,卻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。的笑那樣甜,那樣俏皮,那樣如春花之初綻,如朝霞之初展,他又眩了。他總是眩的笑裡、罵裡、生氣裡、歡樂裡。他眩所有的千變萬化裡。他不知不覺的出手去,握住了的手,嘆息的、深切的、誠摯的說:“曉妍,我真形容不出我有多喜歡你!”

曉妍的笑容消失了,注視了他一會兒,然後悄悄的回了自己的手,默默的垂下了眼睫。子健,他不懂,每回自己涉及的邊緣時,總是這樣悄然的靜默下來,如果他想做進一步的試探,就回避得比誰都快。平日嘻嘻哈哈,快樂而灑,一旦他用的句子來刺探就像個驚的小鳥般,撲撲翅膀,迫不及待的要飛走,嚇得他只好適可而止。因此,和往了三個多月,他們卻仍然停止在友誼和的那一條界線上。這,常帶給他一種痛楚的力,這力奔竄在他的管裡,時刻都想騰躍而出,但是,他不敢,他怕嚇走了。誰能解釋,一個天不怕、地不怕的孩子,卻會害怕?冰淇淋送來了,服務小姐在遞給子健冰淇淋的同時,也遞給他一張紙條,他打開紙條來,上面寫著:

“能不能帶你的朋友到會客室來坐坐?

爸爸”

他沒料到這時間,父親還會在雲濤。他擡起頭,對服務小姐點頭示意,然後,他把紙條遞給曉研。

曉妍正含了一大口冰淇淋,看到這紙條,嚇了一大跳,瞪著一對略略吃驚的眸子,看著子健。子健對的笑笑,說:“你放心,我爸爸並不可怕!”

曉妍費力的把那一大口冰淇淋嚥了下去。當然,早已知道子健是雲濤的小老闆,也早已從姨媽中,聽過賀俊之的名字。只是,並不瞭解,姨媽和賀俊之,已超越一個畫家和畫商間的,更不知道,賀俊之對於份,卻完全一無所知。

“你什麼時候告訴你爸爸,你認識我的?”問。

“我從沒有對我爸爸提過你,”他笑著

說,“可是,我了個漂亮的朋友,這並不是個,對不對?我早就想帶你去我家玩了。你也應該在我父母面前面了。”

“爲什麼?”天真的問。

爲什麼?你該死!他暗中咬牙。

“曉妍,”他深思的問,“你對認真過嗎?”

怔了怔,然後,歪著頭想了想。

“大概沒有,”說,“說老實話,我到現在爲止,還本不知道什麼。”

盯著

“你真不知道嗎?”他憋著氣問:“即使是在最近,你心裡也從沒有要見一個人,或者爲他失眠,或者牽腸掛肚,或者……”

“喂喂!”打斷了他:“你再不吃,你的冰淇淋都化掉了。”

“讓它化掉吧!”他沒好氣的說,把杯子推得遠遠的。“我真不知道你這種吃法,怎麼能不變大胖子?如果你的腰和水桶一樣,臉像燒餅一樣大,我可能也不會這樣爲你發瘋了。我現在希你馬上變大胖子!最好胖得像豬八戒一樣!”

“喂喂,”也把杯子推開,“你怎麼好好的咒我像豬八戒呢?你怎麼了?你在和誰發脾氣?”

“和我自己。”子健悶悶的說。

“好吧!”曉妍:“我也不吃了,你又發脾氣,又咒人,弄得我一點胃口都沒有了。”

“你沒胃口是因爲你已經吃了太多的蛋糕。”子健氣憤憤的衝口而出。曉妍瞅著他,然後,站起來。

“如果我需要看你的臉,我還是回家的好,我不去見你的老爸了!你的臉已經拉長得像一匹馬,你老爸的臉一定長得像一匹驢子!”

他一把抓住了的手腕。

“你非跟我去見爸爸不可!”他說。

“我不去!”的脾氣發作了。

“你非去不可!”他也執拗起來。

了他,提高了聲音:“你別拉拉扯扯的好不好?”

他重新抓住了的手腕。

“跟我進去!”他命令的說。

“我不!”

“跟我進去!”

“我不!”

附近的人都轉過頭來看著他們了,服務小姐又聚在一塊兒竊竊私語。子健心中的火焰迅速的燃燒了起來,一時間,他覺得無法控制自己那即將發的力,從來沒有一個人讓他這樣又氣又又恨又無可奈何!不願再和捉迷藏了,不願再和遊戲了。他的胳膊,把死命的往會客室的方向拉去,一面咬牙切齒的說:“你非跟我進去不可!”

“不去!不去!不去!”曉妍嚷著,一面拼命掙扎,但是子健力氣又大,的胳膊其痛無比,不由己的被他拉著走。越掙扎,子健握得越痛得眼淚都迸了出來,但裡還在猛喊:“不去!不去!不去!”

就這樣,子健推開了會客室的門,把曉妍一下子“摔”進了沙發裡,曉妍還在猛喊猛,子健的臉氣得發青,他合上房門,大聲的說:“爸爸,這就是我的朋友,你見見吧!”

俊之那樣驚愕,驚愕得不知該如何是好,他站起來,看看子健,又看看曉妍。曉妍蜷在沙發裡,被子健那一摔摔得七葷八素。的頭髮蓬鬆而零,滿臉淚痕,穿著一件長袖的、的藍襯衫,一條繡花的牛仔。好悉的一打扮,俊之盯著。那張臉孔好年輕,不到二十歲,雖然淚痕狼藉,卻依然人,那翹翹的小鼻頭,那翹翹的小,依稀彷彿,像那麼一個人。他看著,一來由於這奇異的見面方式,二來由於這張似曾相識的臉和這服裝,他呆住了。

曉研在沙發裡,一時間,心裡有點迷迷糊糊,接著,就逐漸神思恍惚起來。許多畫面從腦海裡掠過,許多久遠以前的記憶,許多痛楚,許多傷痕……解開袖口的扣子,捲起袖,在手腕上,被子健握住的地方,已經又紅又腫又淤用手按住那傷痕,淚珠迅速的滾下了的面頰。低低的、嗚咽著說:“你看!你弄痛了我!我沒有做錯什麼,你……你爲什麼要弄痛我?”

看到那傷痕,子健已經猛吸了一口冷氣,他生平沒有對任何人過蠻,何況對一個孩子?再看到曉妍淚痕滿面,楚楚可憐的模樣,他的心臟就絞痛了起來,幾百種後悔,幾千種憐惜,幾萬種難言的愫一下子襲擊著他。他忘了父親,忘了一切,他眼裡只有曉妍,那可憐的、委屈的、弱的曉妍!他撲了過去,跪在地毯上,一把握住曉妍的手,想看看那傷痕。可是,曉妍被他撲過來的作嚇了一跳,就驚慌的進沙發深,擡起一對恐懼的眼張而瑟的看著子健,抖著說:“你——你……你要幹什麼?”

“曉姘!”他喊:“曉妍?”他輕輕握住的手,心痛得頭髮昏,“我不會再弄痛你,我保證,曉妍。”他凝視的眼睛,怎麼了?的眼神那麼恐懼,那麼畏怯,那麼瑟……這不是平日的曉妍了,這不是那飛揚跋扈、滿不在乎的曉妍了。他張了,冷汗從他額上沁了出來,他焦灼的看著,急促的說:“曉妍,我抱歉,我抱歉,我抱歉!請原諒我!請原諒我!我沒有意思要弄傷你!曉妍?曉妍?你怎麼了?你怎麼了?”

俊之走了過來,他俯看那孩子,曉妍的蜷在沙發裡,只是大睜著驚的眸子,一萄也不。俊之把手按在子健肩上,說:“別慌,子健,你嚇住了,我倒一點酒給喝喝,可能就回過神來了。”

會客室裡多的是酒,俊之倒了一小杯白蘭地,遞給子健,子健心慌意的把酒杯湊到曉姘的脣邊。曉姘退了一下,驚慌的看著子健,子健一手拿著杯子,一手輕輕

托起曉妍的下,他儘量把聲音放得好溫好溫:“曉妍,來,你喝一點!”

曉妍被著他,他把酒傾進裡,又一驚,猛的掙扎開去,酒一半倒進了裡,一半灑了滿立刻劇烈的嗆咳起來,這一咳,的神志才咳回來了,四面張,陡然間,“哇”的一聲放聲痛哭,用手矇住臉,像個孩子般邊哭邊喊:“我要姨媽!我要姨媽!我要姨媽!”

子健是完全昏了,他喊著說:“爸爸!請你打電話給姨媽!”

“我怎麼知道姨媽的電話號碼?”俊之失措的問。

“你知道!”子健著:“姨媽就是秦雨秋!”

俊之大大的一震,他瞪著曉妍,怪不得長得像!怪不得穿著服!原來是雨秋的外甥兒!子健急了,他喊著說:“爸爸,拜託你打一下電話!”

俊之驚醒了,他來不及弄清楚這之間的緣由,曉妍在那兒哭得肝腸寸斷。他慌忙撥了雨秋的號碼。雨秋幾乎是立刻就接起了電話。

“雨秋!”他急急的說:“別問原因,你馬上來雲濤的會客室,你的外甥兒在這裡!”

在電話中,雨秋也聽到了曉妍的哭泣聲,迅速的摔下了電話,立即跑出房間,一口氣衝下四層樓。二十分鐘後,已經衝進了那間會客室。曉妍還在哭,神經質的、無法控制的大哭,除了哭,只是搖著頭姨媽!姨媽!姨媽!姨媽!”

雨秋一下子衝到曉妍邊,喊著說:“曉妍!”

曉妍看到雨秋,立即撲進了懷裡,用手的抱著的腰,把面頰整個藏在服裡。噎著,哽塞著,抖著。雨秋拍的背脊,不住口的說:“沒事了,曉妍,姨媽在這兒!沒事了,曉妍,沒人會傷害你!別哭,別哭,別哭!”

的聲音輕如夢,的手臂環繞著曉妍的頭,溫的輕搖著,像在一個小小的嬰孩。曉妍停止了哭泣,慢慢的、慢慢的平靜下來,但仍然抑制不住那間歇噎。雨秋擡起眼睛來,看了看子健,又看了看俊之。

“俊之,”平靜的說,“你最好拿一杯冰凍的橘子之類的飲料來。”俊之立刻去取飲料,雨秋著子健。

“你嚇了?”問:“還是兇了?”

子健苦惱的蹙起眉頭。

“可能都有。”他說:“平常從沒有這樣。我並不是有意要傷害!”

雨秋瞭解的點點頭。俊之拿了飲料進來,雨秋接過飲料,扶起曉妍的頭,聲說:“來吧,曉妍,喝點冰的東西就好了,沒事了,不許再哭了,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呢!”

曉妍俯著頭,把那杯橘子一氣喝乾。然後,垂著腦袋,怯怯的用手拉拉雨秋的服,像個闖了禍的小孩,的、不安的說:“姨媽,我們回家去吧!”

子健焦灼的向前邁了一步,卻不知該說些什麼好。雨秋擡眼凝視著子健,在那年輕的男孩眼中,清楚的讀出了那份苦惱的。於是,低下頭,拍拍曉妍的背脊,穩重而清晰的說:“曉妍,你是不是應該和子健單獨談談呢?”

曉妍驚悸的蠕了一下子,抓了雨秋的手。

“姨媽,”不肯擡起頭來,的聲音低得像蚊子,“我已經出醜出夠了,你帶我回家去吧!”

“曉妍!”子健急了,他蹲下子,他的手蓋在的手上,他的聲音迫切而急促,“你沒有出醜,你善良而可,是我不好。我今天整個晚上的表現都糟了,我遲到,你等我,我又和你髮脾氣,又強迫你做你不願做的事,又弄傷了你……我做錯每一件事,那只是因爲……”他衝口而出的說出了那句他始終沒機會出口的話,“我你!”

聽到了那三個字,曉妍震了,的頭更深的低垂了下去,子瑟的向後靠。但是,那隻被子健抓著的手卻不知不覺的握攏了起來,把子健的手指握進了的手裡。的頭依然在雨秋的懷中,嚨裡輕輕的哼出了一句話,囁嚅、而猶疑:“我……我……我不是個……好孩。”

雨秋悄悄的挪開子,把曉妍的另一隻手也進了子健的手中,說:“讓子健去判斷吧,好不好?你應該給他判斷的機會,不能自說自話,是不是?”

曉妍俯首不語,於是,雨秋移開了子,慢慢的站起來,讓子健補充了的空位。子健的雙手,的握著曉妍的,他的大手溫暖而穩定,曉妍不由自主的擡起睫來,很快的閃了子健一眼,那帶淚的眸子裡有驚怯,有懷疑,還有抹奇異的欣悅和乞憐。這眼立刻把子健給擊倒了,他心跳,他氣。某種直覺告訴他,他懷抱裡的這個小孩並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樣簡單。但是,他不管,他什麼都可以不管,不管做錯過什麼,不管的家世,不管的出,不管過去的一切的一切,他都不要管!他只知道,,又可憐,狂野,又怯。而他,他,他要!不是一剎那的狂熱,而是永恆的真

這兒,雨秋看著那默默無言的一對小人,知道,和俊之必須退去,給他們一段相對坦白的時間。深思的看了看曉妍,這是冒險的事!可是,這也是必須的過程,一定要讓曉妍面對以後的人生,不是嗎?否則,將永遠被那份自卑所侵蝕,直到毀滅爲止。子健,如果他是那種有熱有深度的男孩,如果他像他的父親,那麼,他該可以接這一切的!毅然的甩了一下頭,轉對那始終被弄昏了頭的俊之說:“我知道你有幾百個疑問,我們出去吧!讓他們好好談談,我們也——好好談談。”

於是,他們走出了會客室,輕輕的合上房門,把那一對年輕的人關進了房裡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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