《浪花》第九章

俊之回到了家裡。

同樣的,他有個神奇的、不眠的夜。散步到雨秋的家,走得那麼緩慢,談得那麼多,到雨秋家裡時,天已經矇矇亮了。雨秋泡了兩杯好茶,在唱機上放了一疊唱片,他們喝著茶,聽著音樂,看著窗外曉的來臨。當朝突破雲層,將綻未綻之際,天空是一片燦爛的彩芒,雨秋突然說,要把這個黎明抓住。於是,迅速在畫板上釘上畫紙,提起筆來畫一張水彩。這是他第一次看作畫,他不知道的速度那樣快,一筆筆鮮明的彩重疊的堆上了畫紙,他只到畫面的零,但是,片刻後,那些零都結合一片神奇的。當畫完,他驚奇的說:“我不知道你畫畫有這樣的速度!”

“因爲,黎明稍縱即逝,”微笑著回答,“它不會停下來等你!”

他凝視,那披散的長髮,襯衫,長瀟灑得像個孩子。席地而坐,用手抱著膝,眼底有一抹溫而醉人的溫馨,開始說:“從小我畫,最小的時候,我把牆壁當畫紙,不知道捱了父母多打。高中畢業,考進師大藝系,如願以償,我是科班出。但是,我的畫,並不見得多好,我常想抓住一個剎那,甚至,抓住一份,一支單純的畫筆,怎能抓住那麼多東西?但,我非抓住不可。這就是我的苦惱,創作的過程,並不完全是喜悅,往往,它竟是一種痛苦,這,是很難解釋的。”

“我瞭解。”他說。

凝視他。

“我畫了很多畫,你知道嗎?俊之,你是第一個真正瞭解我的畫的人!當你對我說,我的畫是在畫思想,是在灰中找明朗,在絕中找希,當時,我真想流淚。你應該再加一句,我還經常在麻木中去找!”

的盯著

“找到了嗎?”他問。

“你明知道的。”答:“那個黃昏,我走進雲濤,你出來迎接我,我對自己說,完了!他太世俗,他不會懂得你的畫!當你對我那張浪花發呆的時候,當你眼睛裡亮著彩的時候,我又對自己說,完了!他太敏銳,他會看穿你的畫和你的人。”他,把手指進頭髮裡,微笑著:“俊之,到了你,是我們的幸運還是不幸?”

“怎麼講?”

“告訴你,我一生命運坎坷,我不知道是我不對勁,還是這個世界不對勁,小時候,父母說我是個小怪,小瘋子,哥哥姐姐都不喜歡我。我是叛徒!長大了,我發現我和很多人之間都有距離——都有代,甚至和我的丈夫之間。我丈夫總對我說:別去追尋虛無縹渺的夢好不好?能吃得飽,穿得暖就不錯了!我卻偏不滿足於吃得飽,穿得暖的日子。於是,我離了婚,你瞧,我既不容於父母,又不容於兄姐,再不容於丈夫,我做人是徹徹底底的失敗了。但是,我不肯承認這份失敗,我仍然樂觀而積極,追尋,追尋,在絕中找希,結果,我遇到了你。”

他揪著

“雨秋,”他說,“我知道你所想的,你怕你抓住的只是一片無的浮萍,你怕我不起你的考驗。你找希,真有了希,你卻害怕了,雨秋,人類沒有希就不會有失,是不是?你不能斷定,這番相遇,到底會有怎樣的結果,是不?”

默然片刻,然後,笑了。

“你把我要講的話都講掉了,我還講什麼?”問。

“你已經講了太多的話,”他低語,“別再講了,雨秋,我只能對你說一句:我要給你一個希,絕不給你一個失。”

慄了一下,低下頭去。

“我就怕你講這句話。”說。

“怎麼?”擡眼看他。

“答應我一件事。”

“什麼事?”

“你先答應我,我再告訴你。”

“不。”他搖頭:“你先告訴我,我才能答應你。”

“不行,你一定要先答應我!”固執的說。

“你不講理,如果你要我做一件我做不到的事,我怎麼能答應你?”

“你一定做得到的事!”

“你不是在刁難我吧?”

“我是那種人嗎?”

“那麼,好吧,”他說,“我答應你。”

凝視他,眼深沉。

“我見過子健,”說,“他是個優秀的孩子,我沒見過珮,我猜一定也是個可孩,我也沒見過你的妻子……”頓了頓:“可是,我知道,你有一個幸福的家庭。最起碼,在外表上,在社會的觀點上,是相當幸福的。我只請求你一件事,不論在怎樣的形下,你不要破壞了這份幸福,那麼,我就可以無拘無束的,沒有負擔的和你朋友了。”

盯著

“這篇話不像你講出來的。”他說。

“因爲我是一個叛徒?”問:“不要以爲我是一個叛徒,我就會希邊每個人都爲叛徒!”

他注視著,默然沉思。

“雨秋,事並不像你想象的那樣簡單。”

“我不和你辯論,”很快的說,“你已經答應了我,請你不要違揹你的諾言!”

“你多矛盾,雨秋!”他說:“你最恨的事是虛僞,你最欣賞的是真實,爲了追求真實,你不惜於和社會作戰,和你父母親人作戰,而現在,你卻要求我——不要去破壞一份早已爲虛僞的幸福?你知不知道,爲了維持這份虛僞,我還要付出更多的虛僞?因爲我已經遇到了你!我不能再變以前的我,我不能……”

“俊之!”輕聲的喚了一聲,打斷了他的話頭,眼裡有份深切的摯:“有你這幾句話,對我而言,已是稀世珍寶。我說了,我不辯論,我也不講道理。俊之,你一個人的虛僞,可以換得一家人的幸福,你就虛僞

下去吧!人生,有的時候也需要犧牲的。”

“你是真心話嗎?”他問:“雨秋,你在試探我,是不是?你要我犧牲什麼?犧牲真實?”

“是的,犧牲真實。”說。

“雨秋,你講這一篇話,是不是也在犧牲你的真實?”他的語氣不再平和:“告訴我,你對的觀點到底是怎樣的?”

了一下。

“我不想談我的觀點!”

“你要談!”

“我不談!”

他抓住的手臂,眼睛盯著,試著去看進的靈魂深

“我以爲,是自私的,”他說,“是不容第三者分的!你對我做了一奇異的要求,要求我不對你作完整的……”

電話鈴響了,打斷了俊之的話,雨秋拿起聽筒,是子健打來的,把聽筒給俊之,低語了一句:“幸福在呼喚你!”

掛斷電話以後,他看著雨秋,雨秋也默默的看著他。他們的眼睛互訴著許許多多難言的言語。然後,雨秋忽然投進了他的懷裡,環抱著他的腰,把面頰在他前,他垂下眼睛,著那長髮披瀉的頭顱,心裡掠過一陣苦的酸楚,他那長髮,把自己的在那黑髮上。

片刻,離開他,擡起頭來,眼裡又恢復了爽朗的笑意,打開大門,的說:“走吧!我不留你了!”

“我們的話還沒有談完,”他說,“我會再來繼續這篇談話。”

“沒意思,”搖搖頭,“下次你來,我們談別的。”

關上了大門,於是,他回到了“家”裡,回到了“幸福”裡。

婉琳在客廳裡阻住了他。

“俊之,”的臉難看極了,眼睛裡盛滿了責備和委屈,“你昨夜到哪裡去了?”

“在一個朋友家,”他勉強的回答,“聊了一夜的天,我累了,我要去躺一下。”

他的話無意的符合了子健的謊言,婉琳心裡的疙瘩消失了一大半,怒氣卻仍然沒有平息。

“爲什麼不打電話回來說一聲?讓人家牽腸掛肚了一整夜,不知道你出了什麼事?現在你是忙人了,要人了,應酬多,事多,工作多,宴會多……你就去忙你的事吧,這個家是你的旅館,高興回來就回來,不高興回來就不回來,連打個電話都不耐煩。其實,就算是旅館,也沒有這麼方便,出去也得和櫃檯打個招呼。你整天人影在什麼地方,我是知都不知道。有一天我死在家裡,我相信你也是知都不知道……”

俊之靠在沙發上,他帶著一種新奇的覺,著婉琳那兩片活躍的、蠕的、不斷開合著的脣。然後,他把目往上移,注視著的鼻子、眼睛、眉、臉龐,和那燙得短短的頭髮。奇怪,一張你已經面對了二十幾年的臉,居然會如此陌生!好像你從來沒有見過,從來沒有認識過!他用手託著頭,開始仔細的研究這張臉孔,仔細的思索起來。

二十幾年前,婉琳是個長得相當漂亮的人,白皙,纖,一對黑亮的眸子。在辦公廳裡當會計小姐,弄得整個辦公廳都轟起來。沒有什麼好家世,父親做點小生意,母親早已過世,下面還有弟弟妹妹,必須出來做事賺錢。他記得,的會計程度糟了,甚至弄不清楚什麼借方?什麼貸方?什麼借貸平衡?但是,年輕,漂亮,笑,又有一排好整齊的白牙齒。全辦公廳的單漢都自做事,他,也是其中的一個。

追求並不很簡單,當時追求的人起碼有一打。他追求,與其說是,還不如說是好勝。尤其,杜峰當時說過一句話:“婉琳本不會嫁給你的!你又沒錢,又沒地位,又不是小白臉,你什麼條件都沒有!”

是嗎?他不服氣,他非追到婉琳不可。一下決心,他的攻勢就又猛又烈,他寫書、訂約會,每天有新花樣,弄得婉琳頭昏腦脹,終於,他和婉琳結了婚。新婚時,他有份勝利的欣喜,卻沒有新婚的甜。當時,他也曾問婉琳:“婉琳,你我嗎?”

“不怎麼會嫁你?”婉琳衝了他一句。

我什麼地方?”他頗爲興致纏綿。

“那——我怎麼知道?”笑著說:“你的傻里傻氣吧!”

他從不認爲自己傻里傻氣,被這麼一說,他倒覺得自己真有點傻里傻氣了。結婚,爲什麼結婚?他都不知道。然後,孩子很快的來了,他辭去公務員的職位,投於商業界,忙碌,忙碌,忙碌,每天忙碌。奔波,奔波,奔波,每天奔波。他再也沒問過婉琳他,談,似乎不屬於夫婦,更不屬於中年人。婉琳是好太太,謹慎持家,事無鉅細,都親自手。中年以後,發了胖,朋友們說,富泰點兒,更顯得有福氣。他注視著,白皙依然,卻太白了。眉目與當初都有些兒走樣,眼睛不再黑亮,總有懶洋洋的味兒,眼皮浮腫,下鬆弛……不不,你不能因爲一個人,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的日子,苦過、累過、勞碌過,生兒育過,然後,從走人了中年,不復昔日的麗,你因此就不再了!他甩甩頭,覺得自己的思想又卑鄙又可恥。但是,到底,自己曾經哪一點?到底,他們在思想上,興趣上,什麼時候通過?他凝視著,困了,出神了。

“喂喂,”婉琳大聲著,“我和你講了半天話,你聽進去了沒有?你說,我們是去還是不去?”

他驚醒過來,瞪著

“什麼去還是不去?”他愕然的問。

“哎呀!”婉琳氣得直翻眼睛:“原來我講了半天,你一個字都沒聽進去?你在想些什麼?”

“我在想……”他吶吶的說:“婉琳,你跟了我這麼些年,二十幾?二十三年的夫妻了,你有沒有想過,你到底我?”

“啊

呀!”婉琳張大了眼睛,失聲的,然後,走過來,用手俊之的額角。“沒發燒呀,”自言自語的說,“怎麼說些沒頭沒腦的話呢!”

“婉琳,”俊之忍耐的,繼續的說,“我很和你談話,你平常一定很寂寞。”

“怎麼的呀!”婉琳扭起來了。“我並沒有怪你不和我談話呀!老夫老妻了,還有什麼好談呢?寂寞?家裡事也夠忙的,有什麼寂寞呢?我不過喜歡罷了,我知道你和孩子們都各忙各的,我,也只是而已,沒什麼意思的。你這樣當件正經事似的來問我,別讓孩子們聽了笑話吧!”

“婉琳,”他奇怪的,越來越不解,這就是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人嗎?“你真的不覺得,婚姻生活裡,包括彼此的瞭解和永不停止的嗎?你有沒有想過,我需要些什麼?”

婉琳手足失措了。看出俊之面的鄭重。

“你需要的,我不是每天都給你準備得好好的嗎?早上你吃豆漿,我總張媽去給你買,你喜歡燒餅油條,我也常常張媽買,只是這些日子我不大包餃子給你吃,因爲你總不在家吃飯……”

“婉琳!”俊之打斷了:“我指的不是這些!”

“你……你還需要什麼?”婉琳有些囁嚅:“其實,你要什麼,你代一聲不就行了?我總會張媽去買的!要不然,我就自己去給你辦!”

“不是買得來的東西,婉琳。”他蹙了眉頭:“你有沒有想過心靈上的問題?”

“心靈?”婉琳的眼睛瞪得更大了,微張著看來又笨拙又癡呆。“心靈怎麼了?”的問:“我在電視上看過討論心靈的節目,像奇幻人間啦,我……我知道,心靈是很奇妙的事。”

俊之注視了婉琳很長很長的一段時間,閉著,他只是深深的、深深的看著。心裡逐漸涌起一陣難言的、銘心刻骨般的哀傷。這哀傷對他像一陣浪般淹過來,淹過來,淹過來……他覺得快被這所吞噬了。他眼前模糊了,一個人,一個和他共同生活了二十三年的人!二十三年來,他們同衾共枕,他們製造生命,他們生活在一個屋頂底下。但是,他們卻是世界上最陌生的兩個人!代!雨秋常用代兩個字來形容人與人間的距離。天,他和婉琳,不是代還可以跳過去,再寬的也可搭座橋樑,他和婉琳之間,卻有一個汪洋大海啊!

“俊之,俊之,”婉琳喊,“你怎麼臉發青?眼睛發直?你準是中了暑,所以盡說些莫名其妙的話,臺灣這個天氣,說熱就熱,我去把臥室裡冷氣開開,你去躺一躺吧!”

“用不著,我很好,”俊之搖搖頭,站起來,“我不想睡了,我要去書房辦點事。”

“你不是一夜沒睡嗎?”婉琳追著問。

“我可以在沙發上躺躺。”

“你真的沒有不舒服嗎?”婉琳擔憂的:“要不要我張媽去買點八卦丹?”

“不用,什麼都不用!”他走到客廳門口,忽然,他又回過頭來。“還有一句話,婉琳,”他說,“當初你爲什麼在那麼多追求者中,選擇了我?”

“哎呀!”婉琳笑著:“你今天怎麼盡翻老賬呢?”

“你說說看!”他追問著。

“說出來你又要笑。”婉琳笑起來,眼睛瞇了一條:“我拿你的八字去算過,據紫微斗數,你命中註定,一定會大發,你瞧,算命的沒錯吧,當初的那一羣人裡,就是你混得最好,虧得沒有選別人!”

“哦!”他拉長聲音哦了一句。然後,轉過子,他走了。走出客廳,他走進了自己的書房裡,關上房門,他默默的在書桌前坐了下來。

他坐著,一直坐著,沉思著,一直沉思著。然後,他擡起頭來,看著對面牆上,掛著的那張《浪花》,雨秋的浪花,用手託著下,他對那張畫出神的凝視著。半晌,他走到酒櫃邊,倒了一杯酒,折回到書桌前面,啜著酒,他繼續他的沉思。終於,他拿起電話聽筒,撥了雨秋的號碼。

雨秋接電話的聲音,帶著濃重的睡意。

“喂?哪一位?”

“雨秋,”他說,“我必須打這個電話給你,因爲我要告訴你,你錯了。”

“俊之,”雨秋有點愕然,“你到現在還沒睡覺嗎?”

“睡覺是小問題,我要告訴你,你完全錯了。”他清晰的、穩重的、一字一字的說:“讓我告訴你,在我以往的生命裡,從來沒有獲得過幸福,所以,我如何去破壞幸福?如何破壞一件本不存在的東西?”

“俊之!”低聲喊:“你這樣說,豈不殘忍?”

“是殘忍,”他說,“我現在才知道,我一直生活在這份殘忍裡。再有,我不準備再付出任何的虛僞,我必須面對我的真實,你——”他加強了語氣:“也是!”

“俊之。”低語:“你醒醒吧!”

“我是醒了,睡了這麼多年,我好不容易纔醒了!雨秋,讓我們一起來面對真實吧!你不是個弱者,別讓我做一個懦夫!行嗎?”

雨秋默默不語。

“雨秋!”他喊:“你在聽嗎?”

“是的。”雨秋微微帶點兒哽塞。“你不應該被我所傳染,你不應該捲進我的浪花裡,你不應該做一個叛徒!”

“我早已捲進了你的浪花裡。”他說:“從第一次見到那張畫開始。雨秋,我早已捲進去了。”他擡眼,著牆上的畫。“而且,我永不逃避,永不虛僞,永不出賣真實!雨秋,”他低語,“你說,幸福在呼喚我,我聽到幸福的聲音,卻來自你!”說完,他立即掛斷了電話。

佇立片刻,他對那張《浪花》緩緩的舉了舉杯,說了聲:“乾杯吧!”

他一口氣喝乾了自己的杯子。

(本章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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